大栅栏“复生”药房
2014-02-21范大宇
范大宇
“文革"后,张子奇和刘能喝了一顿大酒,喝得是酩酊大醉。在哪儿喝的?北京前门外大栅栏门框胡同里的“爆肚满”。爆肚,那是京城小吃一绝。正宗的“爆肚满”,天天人满为患。门框胡同是条窄得只容两人并排走的胡同,这么窄的地方能做生意吗?能!为什么 ?因为它是个热闹地方,有人气,有商机,是南北商贾的云集之地,出了门框胡同就是大栅栏,“八大祥”都在那儿开着店。南边是天桥儿;往西走,是八大胡同;往东走,是鲜鱼口,那儿有乾隆爷御笔亲题的“都一处”烧麦馆;北边是紫禁城。风水宝地呀!
门框胡同里有家名叫“复生”的小药房,两间门脸儿,后库前店,掌柜的叫刘大能耐。嗨,有叫这名字的吗?反正人们都这么称呼他。“复生”做的是小生意,比不上南边的“同仁堂”。虽然刘大能耐的店小,可他的心不小。他没事的时候总爱琢磨:“同仁堂凭什么能成气候,我就不行?”也是,“复生”之所以能在这紧挨着“同仁堂”的地方生存下来,自然有独到之处。什么呢?就是他祖辈传下来的“哭丹”。这哭丹只是一剂小儿用的药,对小儿有奇效,可是同仁堂却没有这味药。那年头穷人家的孩子虽好养活,但遇到孩子生了病,也是麻烦事儿。于是,谁家的孩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就跑到“复生”,买一包哭丹。孩子吃下后不消一个时辰,就活蹦乱跳,完好如初。刘大能耐虽然有哭丹一药称奇,可孤木难成林,终究成不了大气候。他就天天烧香拜佛,时时盼着能遇上大贵人,时来运转。他这可不是白日做梦,那“都一处”不就是大年除夕夜,乾隆爷微服私访时吃了他一笼烧麦,给题了字后火起来的吗?那同仁堂也是,康熙爷年少时得了一场怪病,全身起红疹,奇痒无比,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康熙心情抑郁,微服出宫散心,来到大栅栏,信步走进一家小药铺。药铺郎中只开了便宜的大黄,嘱咐泡水沐浴。康熙回去后,不过三日便痊愈了。为了感谢郎中,康熙爷写下了“同修仁德,济世养生”,并送给他一座大药堂,这才有了“同仁堂”的今天。刘大能耐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我的命中贵人?
还别说,这好运说来就来。民国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初冬的一个晚上,有人敲开了“复生”的店门。刘大能耐有些冒火,但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他钻出热被窝,从后院来到前店,打开店门,让进来客。刘大能耐揉了揉眼,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问:“爷,要什么药?”那人“嘿嘿”一笑,用嘴一努,压低嗓音说:“请借一步说话!”刘大能耐一愣,但还是转过身,把这人让到了里间。这里间是堆放药材的地方,几乎连身子都转不开,二人站在那儿,那人拿眼扫了一圈,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掌柜的,想不想发财?”刘大能耐又是一愣,心说:谁不想发财?鬼都想。没容他回话,那人又发话了:“听说同仁堂的事儿了吗?”刘大能耐点点头。前几天,满大街都嚷嚷开了,说有人在同仁堂拿的药,给病人服下后,人死了。经报官化验,那药中有马钱子。同仁堂看了药方之后说,病人风湿顽痹、麻木瘫痪,需要服用马钱子,开的药没错呀。可是进一步验证,大夫开的是马钱子三钱,但柜上给的却是三十钱。整整多了九倍,这还不把人吃死?同仁堂坚持说自己不可能抓错药,因为拿药的都是随抓随喊,拿药后还要经他人复核,二百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但病人家属一口咬定,且有物证在手。
刘大能耐看了一眼那男人,不解地问:“这事在下知道,可是和我——”
那人又是一笑,说:“实话实说吧,那病人得了绝症,早晚也是个死,他是想给家里撂下些钱,就用了这么个法子。”
刘大能耐点点头,说:“哦,但同仁堂能那么好讹吗?”
“嘿嘿,要想办成这事,就得考虑周密。病人家早买通了他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人是同仁堂的一个小伙计,让他承认是同仁堂与苦主有过节,是药店掌柜的在抓了药后又派人到其他药店抓了马钱子偷偷放到里面的。”
“苦主当时没拿药?”
“要是当时拿了,能有这出戏吗?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苦主咬定是同仁堂让一个时辰后取药,又有那个小伙计作证,同仁堂这回是有口难辩。”
“那,同仁堂怎么不在本店多加马钱子?”
“同仁堂人多眼杂,伙计们都互相盯着呢,那还不一下子就穿了帮。”
“这,有点太损了吧!”
“损?哎哟,不损,谁给你钱哪!这事对同仁堂来说,九牛一毛,算嘛事吗?再说了,这些年,同仁堂一直没有主事的,是四房共管,他能不乱吗?”
刘大能耐还是不明白,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人趴到窗户边听了听,转回身子说:“有,当然有啦!我们让那个小伙计说是在你这儿抓的马钱子。”
“别别别,”刘大能耐一听就急了,一个劲儿地摆手,“我可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
那人盯着刘大能耐好半天不说话,盯得刘大能耐心里直发毛。那人“哼”了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啪”地拍在刘大能耐的手上说:“看好了,这是三千大洋!干,还是不干?”
三千大洋?刘大能耐就是二十年也挣不到这个数呀。他不相信,天底下竟会有这么大的便宜砸到自己脑袋上。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确确实实是三千大洋的支票,而且是现金支票。
但刘大能耐还是心中忐忑。那男人瞪着他,恶狠狠地说:“这事儿,你已经知道了。你要是不干,你就走着瞧吧!”
一边是三千大洋,一边是——刘大能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答、答应你。”
第二天,刘大能耐就被传到了法院。一过堂,他看到了同仁堂四房共管的代表乐达义。那乐达义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看是刘大能耐,就是一惊,脱口而出:“刘掌柜的,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给我们乐家栽的什么赃?”
刘大能耐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但此时此刻,他是骑虎难下,心一横,脖子一梗,说:“我是凭良心作证——”
同仁堂乐家平白无故吃了冤枉官司,只好掏了两万块大洋摆平了事。临走,乐达义对着刘大能耐狠狠说了一句:“记住,人在做,天在看!”endprint
刘大能耐回家后,立即跑到银行把三千大洋取了出来,然后一五一十地对老婆说了。他老婆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惊的是:怎么能干这缺德的事;喜的是:今后一辈子不再愁吃愁喝了。
刘大能耐悄悄地说:“今夜里,咱们就走!”
“这药房不要啦?”
“真是娘们儿见识,有钱了还要这店干啥?咱们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富贵日子去了。”
“什么时候动身?”
“晚上十一点的火车,到时候咱们什么也不带,你先出门,到前门车站候车室等我。”
这天夜里,北风呼呼,特别冷,可是,刘大能耐却一个劲地冒汗。他时不时地掏出怀表,看了又看,埋怨这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就在他准备让老婆动身时,突然传来急急的敲门声。刘大能耐不理,可那敲门的不死心,“砰砰砰砰”,在这深夜格外响。刘大能耐无奈,怕招来巡夜的警察,只得开了门,一看,门口站着六七个彪形大汉,一个个横眉怒目。其中一个开口就说:“掌柜的,我们是天桥张爷的人,交点保护费吧!到时候爷们儿好有个照应。”
刘大能耐哭笑不得,对这些爷,他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呀。他回屋战战抖抖地拿出了两块大洋。可没想到,那大洋被人一下子扔了出去,为首的骂道:“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呢?”
“爷,我小本生意,真的没有了。”
“哈哈哈,真他妈会装穷啊。那三千大洋呢?”
刘大能耐的脑袋“嗡”的一下,立时就大了。他这才明白,前天那男人和他玩的是个套儿,他是被人当枪使了。他怎么吃进去的,还得怎么吐出来,钱在他这儿只是过了一遍。这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梦里娶媳妇儿空欢喜。刘大能耐在大栅栏混了十几年,和地面上的各种人都打过交道。他知道,今天不交钱是不行的。不交,这些人立马就会让他躺下。于是,他乖乖地把那还没有焐热的三千大洋拱手交了出去。
刘大能耐垂头丧气地关上门,一回头,老婆在他身后站着呢。
“他爹,想开点,这钱,本来就不是咱们的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大能耐点点头,慢慢地回到房间。他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看来,出了这事儿,在大栅栏是没法混了,可是,到哪儿去呢?就这么想呀想呀,想得脑仁儿都疼了。就在他刚刚有了一点困意的时候,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刘大能耐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去开门。当门开开时,在惨白的月光下,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是两个人,一个全身素白,一个通体皂黑。两个人的脑袋上都罩着什么,看不见脸,只见一对眼睛,闪着幽幽的光。二人谁也不说话。刘大能耐正要开口问话,就见那黑衣人慢慢地拿出一根绳索,向刘大能耐的脖子上套过来。刘大能耐傻了,这不是黑无常、白无常吗?“啊——”惨叫声响彻了北京城。
从那以后,“复生”药房的刘大能耐刘掌柜没有了,北京城多了一个疯子。无冬立夏地,他天天满大街乱跑,边跑边笑,边跑边叨唠:“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据说这个疯子一直活到解放后,成了大栅栏的一景儿。乐达义的儿子乐松生解放后当上了北京市的副市长,乐副市长还到刘大能耐家慰问过呢。
这人世间有白无常和黑无常吗?当然没有。那么,那天夜里是谁扮的呢?至今仍是个谜。刘大能耐有个儿子,叫刘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