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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桐花与杜鹃盛开的时候

2014-02-21周勇

红岩春秋 2014年2期
关键词:彭水乌江梅子

周勇

我60岁了。在人的一生中,60岁,算个大日子。每到生日这天,我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回首往事。梅子垭就是这么一个不能不回望、更不得不回望的地方。

今年又回梅子垭

2013年8月18日,我又回到了梅子垭,回到了马家寨,回到了我下乡时的住家户马应江的家。那遍地燃放、震耳欲聋的鞭炮让我下不了车;那热乎烫手的洋芋,吃在嘴里,心里涌起了阵阵热潮;那熟悉又有些生疏的话语,又把我拉回到那些难忘的青葱岁月……几十年不见但仍依稀记得的面孔,勾起我和他们年轻时的友情;健在不多的老人讲起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特别是那些难忘的瞬间,一如泛黄的老照片,在心中慢慢呈现,五味杂陈……

寨上人的热情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真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我这个外乡人,还能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如此打扰大家,让我十分不安。

我是1972年12月参军离开梅子垭的,迄今40年了。这期间,我回去过两次,一次是1998年9月,我去黔江参加党校研究生班的开学典礼,路过彭水,去了一次梅子垭;一次是2002年5月,专程到梅子垭参加“三环街”奠基庆典,也是一次知青返乡活动。当时我公务缠身,在梅子垭的活动只能蜻蜓点水。2013年,彭水要搞“梅子垭知青档案陈列馆”,约我为之做点事。因此,我决定到乡上看看再说。同时,从今年起,我的公务也大大减轻,使我有机会更多地关注梅子垭,更多地为梅子垭做点事情。这次就算是报个到吧。

重庆学生成了梅子垭人

那是1969年的春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达到了高潮。

春节一过,重庆市第一批知青就下乡了。我所在的29中就送走了两船同学,去到涪陵地区彭水县桑柘区和鹿角区插队落户。因为我小学只读了五年,在班上算小的,不到下乡年龄(按照当时的政策,年满16岁才下乡),所以还没有谁来动员我。

但是,家里也并不是没有考虑。当时,我那老革命的父亲被打成了“三反分子”、“叛徒嫌疑”、“现行反革命分子”,关在牢中。母亲知道我迟早都得下乡,就设法让我和姐姐下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因此,联系了綦江县桥河公社的王幺娘,希望在那里找个地方。王幺娘名叫陈世勤,是个憨厚纯朴,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1960年代搞“四清”时,我父亲所在的“四清”工作队就住在他们家。此后,我们两家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当时重庆到綦江交通十分不便,汽车要走五六个小时,火车也差不多要三四个钟头。我们的家基本上就成了他们在重庆的落脚处。

王幺娘对我们下乡的事非常上心,四下奔走。桥河公社在綦江县城南边,当时没有知青安置任务,她就联系到她家媳妇的娘家——登瀛公社。于是,我妈妈就带着我到那里去看地方。登瀛是綦江的山区,要跨过川黔铁路,爬上一座高高的大山。这里虽说仍在重庆境内,但却是艰苦的高山区。我父亲知道以后,不同意我们到那里落户,主要是因为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怕我们到了綦江,给王家带来麻烦。他还是主张我们跟着组织(学校)走。于是,1969年春节之后,我姐姐就和学校的同学们一起,去到丰都县栗子公社。

至于我呢,当时的想法也简单,早下晚下都要下,不如早下。如果拖到满16岁后再下乡,就没有多少同班同学了。因此,家里也就同意我提前下乡,和班上同学一起走。

我们是下乡的第三船。当时学校宣布把我们分配到彭水县双鹤公社,又叫梅子垭。这个“彭水”是什么样,“双鹤”在哪里,“梅子垭”名字还好听,但山川地理、风物民情如何,我们一概不知。既然组织上定了,我就作准备吧。记得还发了一些票证,去买铺盖、蚊帐、脸盆、茶瓶、手电筒什么的。

1969年3月23日,我自己到了解放碑派出所,把户口下到四川省彭水县桑柘区双鹤公社。对于我个人来讲,那一刻是历史性的——它意味着我从一个中学生变成了知识青年,从一个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从一个重庆城的孩子变成了梅子垭的乡民。

告别重庆走向梅子垭

1969年4月17日,我们作为重庆市上山下乡第一批第三船的知青,乘坐“人民29号”,从朝天门码头出发,踏上了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征程。

当时的朝天门码头非常简陋,加之又是枯水期,从码头到江边有好一段距离。天蒙蒙亮,我们就背着简单的行李,提起一个包包,走下一大坡梯坎,再走过一大片河滩,好不容易才上了“人民29号”。那是一艘二战时期美军使用的登陆艇,后来给了国民党政府,解放时被人民政府接收,一直在长江上作货船使用。上船时分,天已经大亮,我是第一次乘这种船,看什么都新鲜,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我们班上和我一起下乡的还有一位男同学和两位女同学,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大统舱里,席地而坐。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特别的冷,天也是雾蒙蒙的。

记不起是几点了,外面已是锣鼓喧天,汽笛一声,开船了。我们赶快跑到船舷边上,向岸上的人们告别。其实,这是在向重庆告别,向我的少年时代告别。至于驶向哪里,心中无数,只听说“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但有一点却是坚定的,那就是有伟大领袖的指引,有“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梅子垭,这就够了,这就是当年青年学生们的心气。

当天中午就到了涪陵县城。那时的涪陵虽说是地区所在地,但也不过就多几幢灰扑扑的房子,沿江有两层马路而已。至今留在脑海中的涪陵,只有那非常烫嘴的“油醪糟”。

没到梅子垭就上了下乡的第一课

18日凌晨2点,叫醒起床。背起行李,下了更长更陡的一坡梯坎,又上了一条机动小船“红阳10号”,也是统舱,但是有几条木板凳,比“人民29号”好一点。3点钟,开船了。舱外黑乎乎的,只见船头一盏探照灯左右摇晃,隐约可见狭窄的江面,湍急的水流,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和哗哗的水响,这就是乌江了。走了一阵,船停在江边,搭了一块跳板以便上下客人,听说这里叫“白涛”。

天亮了,才看清,所谓乌江,就是高耸大山夹峙中的一条不大的河流,两岸青山、悬崖峭壁,山上偶尔可见几个人影和几点牛羊什么的,跟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突破乌江》中的景色非常相似。

又过了一阵,船发出了更大的吼声,左右摇摆,似乎已经开到了最大马力,但就是走不动。又过了一会儿,船晃得更加厉害,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那是船底与河床直接摩擦的声音,令人心悸。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景象,很是害怕。一问,这里叫羊角滩,有五里长,属武隆县,因为水太浅、太急,光凭船的动力是无法开上去的,需要借助岸上的动力“绞滩”才行。

巨大的好奇心驱使我克服恐惧,跑到船舷,观看这难得的一幕。这时,船摇晃得更厉害了,就在我靠向船舷的那一刻,船身猛地向右倾斜,几乎要把我抛向湍急的江水之中。好在年轻,反应也快,我一把抓住船舷栏杆,才止住了抛向江中的惯性。但是,我头戴的一顶军帽,却没有同我的身体一样止住,而是脱离了我的脑袋,径直飞向了江中,转瞬之间就被吞没于汹涌的波涛中。那一幕,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乌江,这就是羊角滩给我上的下乡第一课。

惊魂未定,只见我们的船喘着粗气,艰难地挣扎着靠向岸边。离岸十来米时,岸上几个穿着救生衣的工人把一根打了圈的钢缆抛向我们的“红阳10号”,船上的水手也穿着救生衣,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竿头有一个铁钩,只见他身手敏捷地用竹竿钩住了空中的钢缆,并迅速地盘固在船舷边的锚桩上。一会儿钢缆就拉直了,船也就慢慢地驶离岸边,尽管船底仍然与浅滩摩擦,发出可怕的声响,船体仍然摇摇晃晃,但它终于有了一点一点逆水向前的动力。

这时我们才喘过气来,沿着钢缆的方向望去,很远的岸上有一处高台,建有一座机房,钢缆就是从那里伸出来的。等船慢慢上驶,离得近了,才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台巨大的卷扬机,后面坐着一个操作员。卷扬机同样发出巨大的怒吼声,与我们船上的发动机一起努力,拉着我们的船,终于艰难地驶过了这五里长滩。我惊叹这行船的艰险,更感叹这人所创造的力量。船员告诉我,过去没有机器,全靠纤夫人拉过滩。我遗憾自己没有见过纤夫拉滩过羊角的壮观,但还是有幸目睹了这机器绞滩过羊角的惊险。

上得滩来,船行就比较平稳了。两岸大山耸立,其实是风光奇丽的,绿水青山,天然图画,也就是今天的“乌江画廊”之所在。可在当时我们的眼中,都不过是“穷山恶水”而已,毫无诗情画意可言。

第一次走进彭水

大约下午6点,船到彭水。这是一座地处大山江边窄逼的小城,城里也就是一条土马路,几幢石头和木料混合建筑的房子。我们找到一幢青砖修建的房子,可能是全城最好的馆子,吃了一顿饭。

19号早晨7点,继续开船。彭水以上的江面就更窄了,船行也更慢。不久在左岸一处陡壁之下停了下来。这个地方叫马峰阡,是乌江东岸90度绝壁中一条垂直的裂缝,高达一二百米。千百年来,人们硬是从这条绝壁的裂缝中凿造出一坡陡峭的石梯。从江边向上望去,这条石缝中凿出的小路直达云天,人只能通过这条石梯才能到达山顶,舍此别无他途。我们船上的一部分知青需要在这里下船登岸,继续前进。后来我听说,第一批知青在这里上岸的时候,不少女知青哇哇大哭,不肯下船。或许是早已听说,有了心理准备,我们这一船知青并没有什么特别过激的举动。至于他们内心的活动,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对于这些来自重庆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冲击。

我们的船继续向上游开去。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船转过一处狭窄的石门,江面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听见有人喊,“下船了”。这个地方是乌江上的一个回水沱,据说因形似鹿角,所以叫“鹿角沱”,是当时彭水县辖鹿角区所在地,还算是乌江上一个比较大的码头,因为我们终于看到了一艘囤船。鹿角镇建在一个很陡的斜坡上,一眼望去,除了石头,就是山坡上的木头房子,层层叠叠,几乎没有什么绿色。当船靠近码头的时候,我们看到岸上站有许多农民,他们背上背着超过头顶的大口小底的背篼。带队的告诉我们,那是来接我们的农民。

下船以后,当地干部告诉我们,到梅子垭有120里路。这让我心里一沉。他们把我们的行李交给了各自生产队的农民,装在背篼里,在我们的前头走了。我们空着手,沿着陡坡,紧跟其后。尽管我们也来自山城重庆,早已习惯了爬坡上坎,但爬这么长这么陡的坡,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心中五味杂陈,很快就掉在了后面。途中歇了好几次气,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走上了一条马路。

桐子花伴随我们走向梅子垭

已经是离开重庆的第三天了,前两天都阴沉沉的,加之船行在峡谷之中,使人压抑。今天就不同了,离船上岸,走上山顶,太阳又出来了,尽管天气很冷,但心情好了些。

这条马路大约有三四米宽,用大块的石灰石铺地,凹凸不平。它既不通马车,更不通汽车,偶尔有牛车碾过。对我们来说,走这样的路已经比刚才的山路好多了。

路的两旁都是桐子树,满树的桐花正在盛开,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因为天色早,露水还未完全散去,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出晶莹的亮色。农民告诉我,每年桐子开花的时候,气温总会下降,当地叫作“冻桐花”。

走出鹿角不久,就到了一处叫龙门峡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山崖拦在路上,我们离开马路,沿着旁边一条石板小路,顺着山势向下走,途中穿过一个巨大的崖洞,一直走到山脚下,又才回到马路上来。这时抬头一看,嗬,好一处大开大合的风景哟,又让我们抄了一大段近路。远处什么地方又飘来一阵兰草的幽香,阳雀在山上欢快地叫着“归归阳”。阳光、桐花、阳雀、兰香,让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们高兴起来,一扫前几日的沉闷,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漫漫长路,似乎短了许多。

中午时分,到了一个叫石坎子的地方。该吃饭了,那是典型的彭水伙食——粉子饭、菜府汤、海椒酱。粉子饭就是包谷磨成粗粉做的饭,吃在嘴里满口钻,难以下咽。但是,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别无选择,勉强吃了几口又上路了。

黄昏时分,我们到了鞍子头,这是一个乡场,是永安公社的所在地。这时有一部分同学被农民带着继续走,当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到达生产队。而我们要去的白果二队还比较远,当天到不了,因此需要在这里住一晚上。当地的人为我们在公社安排了晚饭。然后,在公社二楼的地板上铺了一层稻草、草席什么的,盖着粗硬沉重的老棉絮,囫囵着睡了一个晚上。

梅子垭的杜鹃花欢迎我们

4月20号,是离开重庆的第四天。早上醒来,天气很冷,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马路没有了,同行的其他同学也没有了。只有我们4个知青和4个背行李的农民,组成一支小小的队伍,沿山路继续前行。

进入梅子垭的地界,虽说还是山路,但已经没有了高山,都是在丘陵中行进。路旁是大片的青杠林,山上开满鲜花,所不同的是除满树开放的桐子花外,还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当地人称“映山红”。红色的杜鹃、白色的桐花、绿色的树、青青的草,真有一点后来电影《闪闪的红星》中呈现的景象。

或许是已经飘泊了四天,当我们听说今天就能到达生产队的时候,心中很是高兴。加上有映山红和桐子花的装点,心情更是愉快。我真觉得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就是专门为我们开的,是为迎接我们而生长的。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包,走过了一片又一片山林,阳光洒在身上,鲜花映在脸上,耳中阳雀声声,眼中新绿片片,我们似乎早已忘记了此刻我们即将要完成从一个城里人到乡下人、山里人的最后转变。

梅子垭——我们的新家

晌午过后,我们走进了一条山沟,沿着沟里小溪朝上游行进。不一会儿,背行李的农民指着前面一条横着的山梁告诉我们,那就是你们的家。“家?”“我们的家?”“到了?”停下脚步,顺着农民所指的方向,在一个山湾里,坐落着一排木结构的房屋,它背靠着大山和茂密的树林,前面是一块不大的院坝,从山上下来的一条小溪绕过房子朝我们流淌而来,一条石板路从坝子边上伸展下来,弯弯曲曲地与我们脚下的山路相连。

啊,历经四天的跋涉,我们终于到家了,这就是我们在梅子垭的新家。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穿斗房子,典型的土家民居,正面三通,进深七柱,全部用木料分隔装饰。从板壁的颜色看,还透出新鲜木料的色彩和味道。院坝里干干净净的,散发着山野的气息。我们被安排在右边的一通房间里,共三间,最外面一间是我们的灶房,进去一间是我们两个男知青住,最里面一间则是两位女知青的房间。

房东是一位女主人。她麻利地给我们做饭。只见她在一个铁制的三角架上放上一个鼎罐,加上几块木柴,不一会儿水开了,放下两碗米,当水再开了以后几分钟,就把鼎罐端下来,放在三角架旁边,间或转一下,让柴火继续为它加热,把饭煮熟。架上则放上一口铁锅,弄了几个菜,炒腊肉、杂海椒、菜府汤。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大碗腊肉,几乎全是肥肉,每一片都有我们的手掌大小,晶莹透亮。还有就是红米饭,下锅时米还是白生生的,而煮熟的饭和米汤却是红色的。这一顿是我们离开重庆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既因为饿了几天了,更因为没有掺包谷面,全是米。

就在我们吃饭的当口,来了许多乡民,男的脸色黑红、筋骨健硕,女的白帕盘头、身着大襟。总的来讲,大家语言相通,只有些方言俚语听不明白,也是来看热闹的,来看看毛主席说的“各地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的知识青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几天的跋涉太累了,吃了饭后,我们与当地农民交谈着。随后简单地洗漱,便进屋睡觉。

梅子垭,我来了。你就是我们将要生活的新家。

未来是什么?会发生什么故事?一切都不得而知。

那一夜,睡得真香。

(本文作者系重庆市第29中学初六八级一组学生,四川省彭水县桑柘区双鹤公社马家大队第六生产队知青)

(责任编辑:杨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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