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官腔到说人话
2014-02-20骆新
骆新
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央电视台 做《正大综艺》导演时,经常有人 问:“你认识赵忠祥吗?”我说“认 识”,人家马上兴奋地紧攥住我的 手,仿佛赵忠祥的手此刻就长在我 的身上。接下来的问题是:“他是你 们台长吧?”我回答:“不是,他就是 个主持人。”而这时我得到的反馈,一般都是抻长的一声:“啊……”我 猜这极尽夸张的感叹背后,一定包 藏着对“干部体制”的愤怒———赵 忠祥竟然不是中央电视台的台长, 岂有此理!天理难容!
那时候,中央电视台只有两个 频道。在一个媒体资源尚属稀缺的 时代,凡能够占据媒体顶端的电视 主持人,大多都会有些令人望而生 畏的感觉,就像是大领导坐在主席 台上,冲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乌合 之众“训话”,高屋建瓴,高台教化, 语态中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些“官 气”。
遵循官方语言的旨趣,一度是 人们对广播电视主持人的评判标 准。按照坊间舆论嘲讽的说法,那时 候的主持人,是怎么“不说人话”就 怎么来。“不说人话”有两种体现: 第一种,是追求“掉书袋”的效果而 刻意佶屈聱牙,让人听着一脑门子 糨糊;第二种,则是追求政治正确而 极尽情绪渲染之能事。第一种——— 我自己就曾给杨澜写过极为拗口的 稿子,譬如:“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 们,今天的《正大综艺》节目将为您 介绍被全世界的顶尖旅游杂志共同 誉为‘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所镶嵌的 一颗璀璨的珍珠的美丽的夏威夷 群岛……”杨澜看后大嚷:“你这是 要一口气憋死我啊!”第二种——— 某主持人曾在打谷场上采访一位农 民大爷:“大爷,听说今年您的收成 不错啊!”大爷说:“对着咧。”主持 人接着问:“您觉得,今年收成不错 的原因是什么啊?”一听这个提问, 估计领导要听“歌功颂德”的动机 很强烈,偏巧打谷场上脱粒机的噪 音大,大爷耳朵又有点背:“你说 啥?”主持人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大爷说:“对着咧!”主持人有点懵, 但还是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面对 摄像机,农民大爷此刻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主持人一看苗头不对,马 上接下去说:“您是不是应该感谢 政府的惠农政策好?您看,省种子公 司给咱们提供了最好的种子,县农 技站又派了这么多技术人员下乡, 帮助广大农民如何科学种粮,一号 文件又督促各级政府敞口收粮,稳 定了收购价格,这一切不都是为了 让农民兄弟放心种粮嘛!所以,粮食 产量自然就上去了,大爷,您说是不 是啊?”大爷瞪着主持人半晌,咽了 口唾沫,说:“对着咧。”采访完成!
我每次看这段录像,都忍不住 要大笑,但是笑完了,又真想哭。
从“说官话”到“说人话”,需 要一个漫长的进化过程。这个语态 改变的过程,实际上是中国全面重 启市场经济而开始的。上世纪90年 代,全国几乎所有的男播音员、主持 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模仿 赵忠祥在《动物世界》里的解说风 格———“每到春天,在肯尼亚广袤 的马赛马拉草原,几万头角马开始 了他们漫长的迁徙之旅……”从解 说《动物世界》开始,赵忠祥一改他 三十多年的新闻播报风格,语调开 始变得柔软、低沉,断句也显得很奇 怪,就像“在阿拉斯加”这五个字, 他似乎会有意将“在”这个字拖一 个长音,然后才接上“阿拉斯加”, 瞬间让你魂游于靠近北极圈的冰冷 空气中。
1996年,我做《半边天》节目 导演时,邀请当时还在北京财会学 校当语文教师的张越做主持人,因 为她曾是电视剧《我爱我家》的编 剧之一,能用“普通人都能讲的话” 不装蒜地传递道理。可这个选择,一 度也受到电视台内外各方面的压 力。领导问我们:“她的形象……像 主持人吗?”我的制片人当时就反 问了一句:“您说主持人应该像谁 呢?”领导愣了一下,没说话,过了半晌,幽幽地吐出几个字:“那就 ……试试看吧。”
中央电视台启用张越当主持人 大半年之后,崔永元也出现在了 《实话实说》,再往后,沈冰、阿丘、 毕福剑、撒贝宁、何炅、谢娜、周立波 这些人,成群结队但也顺理成章地 进入公众视野。
随着媒体渠道的多元化和网络社会的扁平化,人们已将媒体视为 “公共域”,而并非仅是行政力量的 传声筒。二三十年前,那种自上而下 的“纵向语态”,自然要转变成“横 向语态”———就像你找身边朋友聊 个天,总不能成天把“我爸是李刚” 挂在嘴边吓唬人家吧?
2011年,我和孟非获得《综 艺》“年度主持人”称号时,著名播音员虹云为我们颁奖,她问了我们 一个问题:“你们说,二十年前的电 视主持人,同今天的主持人有什么 区别?”孟非回答:“我认为,现在的 主持更口语化了吧。”我说:“以前 打官腔,现在说人话。”孟非悄悄捅 了我一下。
(摘自《杂文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