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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的布考斯基

2014-02-20徐淳刚

青春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生活

徐淳刚

大批评家、老恐龙哈罗德·布鲁姆在其名著《误读图示》中谈到美国文学的崇高和逆崇高,这是自伟大的美国文学之父爱默生以来两股相互交织的文学潮流。布考斯基也许属于这种逆崇高,而且是最底层的逆崇高。

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苦水音乐》(Hot Water Music),是美国黑雀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的布考斯基短篇小说集,迟至今天,大陆的布迷们才有幸读到。在这部作品中,布考斯基这个酒鬼、色情狂、肮脏天使,让落魄作家、人渣诗人、无赖画家、色狼、妓女各色人等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庸常、粗野的生活图景,也显示了布考斯基这个“一无所有”者赤裸、不屈、生存的勇气。

布考斯基小说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技法自然,语言高度清晰流畅,不知不觉你便深陷其中。就像彼得·施杰达论及的:“悦耳的节奏,富有的智慧和完美的清晰度……美妙的语言像漫画般闪现,给人最粗鄙的启示。”威廉·洛根也说:“生活在这里,几乎完全掌握了艺术。”

在布考斯基的小说中,真实的底层生活一览无遗,几乎成为全部,看不出文学艺术的“高明”痕迹,这是曾经一无所有的生活结出的坚果。最直露也最为亲近的,“性”始终是布考斯基短篇故事中有意无意的题材或线索。性在布考斯基小说中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东西,是疯狂底层生活的赤身裸体,而非像现代派文学家们那样作为批判、思想的利器。在麦当娜前夫、好莱坞影帝西恩·潘采写的《写诗的硬汉》(Tough Guys Write Poetry)中,布考斯基说:“我从一个强奸小女孩的强奸犯的角度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于是有人指控我。我接受了审查。他们问,你喜欢强奸小女孩?我说,当然不是。我是在忠实地展示生活。”

忠实地展示生活是布考斯基小说最夺目的艺术特色。现代主义叙事文学有福楼拜式的严肃传统,也有拉伯雷式的戏谑传统,布考斯基显然属于后者。布考斯基最过人之处在于,他不在乎一切:性,亲情,工作,写作,生活,爱,无意间却颠覆了文学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按照海德格尔,“存在”涌动不居,所有的预设都姗姗来迟。这哲理太深奥。布考斯基只是醉醺醺笑嘻嘻,用一篇篇玩笑似的小说瞬间便消解了一切。在《父亲之死Ⅰ》和《父亲之死Ⅱ》中,“我”对父亲的葬礼感到无比腻烦,以至于后来和父亲的女人上床,一切都显得无所谓;父亲生前的油画、画框、沙发、餐桌、椅子、烤面包机、碗碟、刀叉、咖啡壶、搅拌器、干果等等都可以任人拿走,但威士忌和汽车必须留给自己……这无疑是卡尔维诺所言的“轻逸”的胜利,它甩掉了沉重的现代派包袱,却伶俐地见出死亡的空洞和人生的荒谬。

布考斯基的文学无疑和他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历程有关。由于没有其它生活技能,布考斯基自1941年做过各种工作,包括:洗碗工,卡车司机和装卸工,邮递员,门卫,加油站服务员,库房跟班,仓库管理员,船务文员,邮件收发员,停车场服务员,红十字会勤务员和电梯操作员;他还在狗饼干厂、屠宰场、蛋糕和曲奇饼工厂工作,并在纽约地铁里张贴过海报;他是《滑稽角色》、《欢笑文学和弓枪的人》的前编辑,《开放城市》和《洛杉矶自由报》的专栏作家(《一个老淫棍的手记》系列)……这无疑成了他毕生创作的泉源,从《苦水音乐》中的这些作品,可以看出他对粗鄙的底层生活熟悉至极,浸淫已久,自然手到擒来。

这么说吧,布考斯基的小说犹如他经常喝的劣酒,这酒看似不具更高品质,却异常生猛老辣。在这部堪称布考斯基代表作的短篇小说集中,除了《你吻了莉莉》一篇,其它34篇小说都写到提到了酒(啤酒、红酒、白兰地、威士忌)。布考斯基一生纵酒,无论居家、电视访谈、报媒访谈还是诗歌朗诵会,都见他在喝酒。有一张照片让人过目不忘:布考斯基坐在马桶上大便,边看杂志边喝酒。在法国电视读书节目“猛浪潭”(Apostrophes)中,布考斯基仰头灌酒,酒几乎完全没在嘴或喉咙里停留,而是像地心引力般垂直进入身体!这个画面既惊人又迷人,堪称文学史中罕见的一页。而他的小说和诗歌,也正如他豪饮般爽利而又绵绵不绝。

“知识分子是用复杂方式说简单东西的人;艺术家是用简单方式说复杂东西的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布考斯基。这恰是布考斯基文学的秘密。

举个例子,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在其访谈中说:“弗罗斯特是比艾略特更深刻的诗人。最终可以挥手撵走艾略特。艾略特说,‘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让读者满足,弗罗斯特却让人不安。弗罗斯特表面很朴素,没有巧招也能凑合,他不将二年级学生强制性的一套塞入自己的诗中,他看起来更明了,掩藏住他居住的世界的真理。”

诗歌如此,小说也如此。而布考斯基显得更为独特:他让浅显者满足,让深刻者警醒;他是杰弗斯、卡明斯、海明威、塞利纳、陀思妥耶夫斯基、汉姆生的强力混合体;他在直白中复杂,在确定中不定,在粗鄙中见真情,在底层的灰暗中见出生存的勇气和真理。像《不算是伯纳黛特》、《工作日》这样的小说,显示出布考斯基浑然天成的小说技法,无形中却写出了日常生活的空洞与繁复。

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而言,布考斯基只是一个叛逆的酒鬼诗人、流氓作家、屌丝先驱,但这完全是误会,地狱的酒鬼其实是真正践行文学和生活的异类大师。在《被烧到就要尖叫》这篇小说中,布考斯基写道:“加缪谈到人类处在悲惨处境中的焦虑与恐惧,但是他谈论的方式如此自在华丽……他的语言……让人觉得事情根本没有影响到他,或他的写作。事情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也许人类受苦受难,但是他不包括在内。一个聪明人,但亨利比较喜欢一个人被烧到时会尖叫……”这正是布考斯基实实在在的文学观、语言观,他不是在冥想痛苦和绝望,不是在隐喻的修辞中显身,而是以一无所有,或平庸或惨烈的真实的生存处境来撕开人生的内里。《人渣的悲伤》、《进去,出来,结束》、《你吻了莉莉》等小说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日常世界的空虚无聊、惊心动魄。

在欧洲,布考斯基的小说销售累计数百万册,堪称奇迹。在美国,布考斯基始终属于难登大雅之堂的“地下”作家,这也是他的作品在大陆迟迟不出、出版不多的原因。这也使得布考斯基在中国的形象还不够清晰,甚至以讹传讹。顺便提及,由我翻译的《生来如此——查尔斯·布考斯基诗集》已由黑哨诗歌出版计划独立出版。200余首译诗,附国内首译访谈、评传、作品年表、评论年表、生活年表,更配有布氏漫画、手稿、影像图片资料,无论规模还是装帧设计,相信会让中文世界的读者看到一个更完整的布考斯基。

“我年轻时,她有着如火的青春……以至于生命和文字都显得/不过是一场英雄的梦。”叶芝的诗无意之中写出了现代人对理想的探求。而布考斯基的人生四宝是:酒,女人,赌马,古典音乐。他并不在乎什么理想、意义、终极、思想、未来,写作于他更像是粗砺生命的真实宣泄。这是尼采颂扬过的狄俄尼索斯(Dionysus),更原始却更汹涌不息的酒神精神。“我始终一手拿着酒瓶,一面注视着人生的曲折、打击与黑暗。对我而言,生存,就是一无所有地活着。”这种“一无所有”是喧嚣、华丽的现代主义的背面,布考斯基,以他一无所有的生活和一无所有的文学,残酷地撕碎文学的深沉外衣、文明的虚假外衣、现代人的体面外衣,裸露出文学、世界和自我的真面。就这一点,他比他的前辈们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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