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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合奇猎鹰

2014-02-20王族

青春 2014年2期
关键词:黄羊布拉猎鹰

王族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调查,认为新疆阿合奇是人类猎鹰的发源地。

1.第一次飞向高空

今天,依布拉音要完成一道驯鹰程序——放飞。因为猎鹰捕猎时首先要从高空向下俯瞰,所以必须要让它们飞上天空,哪怕它们到达的高度很有限,但也一定要让它们飞上去。

这三只鹰是依布拉音从一个悬崖上掏来的,在阿合塔拉村驯养了三个多月。按说,它们早已到了飞上天空的时候,但因为它们要被驯服成猎鹰,所以它们的飞翔推后了。猎鹰的命运就是这样,当它们被人从悬崖上的巢穴中弄到村庄里,弄到人居住的家里,它们从此便没有了自由。而它们要想获得自由,就必须顺从人们对它们的设想,按照人们的意图去飞翔。所以说,猎鹰的自由其实是有限的,其最高的范围也就一二百米,到了这个高度,它们便必须下降,因为猎物均在低处。它们必须向下飞翔,把大地作为一次到达。

依布拉音拿了一根针,把鹰尾部掌握平衡和升降的羽毛用线缝了起来,然后像拎小鸡似的把它们拎了出去。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一点都不爱惜鹰,不应该用如此粗鲁的动作对待鹰。好多天之后我给他说起我的这一意见,他呵呵一笑说,没事没事,鹰经得起摔打呢!我把它们多摔打摔打,把皮肉摔打结实了,以后它们就可以少受些罪。

三只鹰被他拎到了屋外,我发现鹰居然不适应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把眼睛都闭上了,浑身还发出了颤抖。这三只鹰已经进入了人的生活,与大自然有了距离。依布拉音用手抚摸着它们的头,像是在为它们送行。我原以为这又是一个颇具温情的时刻,不料他在抚摸着它们的头的一刻,突然把它们抓起扔向了空中。三只鹰均未料到他会这样,顷刻间都发出了惊骇的嘶鸣。它们尾部的羽毛因为被缝死,所以在半空中挣扎着飞翔时,忽高忽低,像被激流裹挟的树叶。几番起落之后,它们慢慢把自己稳住了。但它们只能在小范围内飞动,若想飞高飞远,却因为没有平衡支撑而不得不落下。看得出,就在这艰难的起落之间,它们向高远天空飞翔的天性很快便复苏了,但缝住它们尾部羽毛的线像一只无形之手在拽着它们,让它们不得不向下坠落。

接下来的几天,依布拉音就这样一直训练着三只鹰的飞翔,他不停地把它们扔向半空,让它们挣扎着飞翔。它们在挣扎中慢慢学会了平衡自己,不再飞那么高,只是在一定的高度飞动,在落下时也能够控制住速度,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到了这种情形之中,三只鹰已基本上学会了飞翔,而且是身受束缚的飞翔。依布拉音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看得出,他对这三只鹰很满意。我也很高兴,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我看到这三只鹰正在一点一点嬗变,尽管它们遭受了不少磨难,吃了不少苦,但因为依布拉音为它们设想好了目标,所以它们一点一点地嬗变成了合格的猎鹰。

依布拉音觉得它们学飞翔学得差不多了,便把它们尾部的线解开,让那些羽毛疏散开来。这些羽毛一经疏散,便可以让它们在飞翔时掌握平衡。但依布拉音却并不让它们飞翔,而是在它们的腿上拴一根绳子,然后才把它们放飞。三只黑色的鹰顿时像三道黑色的闪电,倏然蹿向天空。它们很快便感觉到尾部的羽毛给自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平衡感,所以它们很高兴,让身子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线。飞翔,让它们体会到了生命获得自由的快乐。但它们并没有飞多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后,拴在腿上的绳子被绷成了一根直线,把它们又拉回了原地。它们仔细看了看那根绳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又再次起飞,在这根绳子限定的范围内飞了起来。它们已经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知道在这根绳子限定的范围内自己是可以自由飞翔的,所以它们不生气,不暴躁,不挣扎,而是心平气和地飞翔。这就像人一样,一旦认命了,对现实世界妥协了,便也就安宁了。其实,现实世界更需要人脚踏实地,那样会更稳妥一些。人是这样,鹰也是这样。我愿意替鹰这样想。

三只鹰像风筝一样在飞,依布拉音手捏三根绳子,更像一个放风筝的人。这一幕除了在有驯鹰的地方可以看到外,在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驯鹰是一种古老的方式,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坚持到了现在,当你在荒野里看见一个人在驯鹰,在路上看见一个人手臂上架着一只猎鹰去捕猎,你都会为这种古老的方式而激动,鹰伏在人的手臂上时是无比安静的,一旦飞出,便嘶鸣如啸,犹如闪电一般在荒野里出现,使荒野顿时游动开几丝颤抖。

依布拉音觉得三只鹰飞得差不多了,便把几只活兔放出去,吸引鹰来捕捉它们。兔子知道有鹰在附近,所以便恐惧地往草丛中躲藏。然而它们早已被三只鹰盯上了,没等它们接近草丛,三只鹰便如同从天空中刺下来的刀子一般,倏然把它们钉在了地上。鹰在这一刻暴发出来的是体内本能的抓捕之举,速度之快,抓捕之准确,让依布拉音惊讶得张大了嘴。鹰虽然是被人驯服了的,但最后它们仍保持了鹰本能的迅猛。这一点,大概是驯鹰人十分看重,并不想改变的。

几只兔子已经死了,身上血淋淋的,大概是三只鹰用双爪把它们的脖子扭断后死的。三只鹰因为是第一次抓捕猎物,所以对此感到很陌生,几只兔子被它们弄死了,它们仍不解地望着兔子的尸体,似乎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一边想,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鹰的天性复苏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所以说,刚才的一幕与其说是鹰的第一次抓捕,还不如说是鹰的天性复苏。在一刻间,它们体内的力量被激发出来。由于这股力量被激发得太过于突然,而且还因为这股力量太大,所以把它们的肉体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几只兔子几乎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它们尖利的双爪撕裂了。

接下来,依布拉音又用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让鹰从空中俯冲下来叼食。他把狐狸皮从手中扔出,在快要落地时,鹰突然俯冲下来用双爪紧紧抓住。依布拉音这样训练它们,是为了让它们学会从空中俯抓猎物,而他扔狐狸皮的速度之所以很快,目的就是为了检验它们的灵敏度,让它们在一瞬间从空中俯冲下来,把猎物死死按倒在地。依布拉音一次又一次往外扔着狐狸皮,三只鹰一次又一次从空中俯冲下来抓捕,没有一次让狐狸皮落到草丛里去。对于猎鹰来说,这样的训练是最为关键的,但却显得最为轻松,而且还有几分很抒情的意味在里面。看来,把前面艰难的驯服熬过之后,后面的驯服关就好过得多了。

驯服得差不多了,依布拉音准备收工回家。三只鹰站在他的肩上,使他显得更为威风。经历了这几个月的辛苦驯服,到了今天,这个驯鹰人可以威风,可以骄傲了。

我跟在他身后,突然发现三只鹰都低着头,在死死地盯着地面,长久都不抬动一下。我突然觉得,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鹰,努力要达到的目标是高远的天空,它们选择的是向上的命运,而这几只猎鹰,努力要达到的目标是有猎物生存的低处的大地,所以,它们生命的道路在下面,它们将头颅深深地垂下去,向下盯着。因为一生都要捕捉猎物,所以猎鹰与一般鹰从大地到天空的情形完全相反,它们的飞翔是从天空到达大地。这是猎鹰的命运。

2.被母亲抛弃

三只小鹰吃了东西,安静了下来。我闲待着无聊,便在村子里闲逛。在和人们的闲聊中,我听到了发生在牧区的一件与鹰有关的事。一只母鹰在悬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鹰,它每天飞出去为小鹰觅食,喂养它一天天长大。对于鹰来说,这段时期是母与子非常难得的相处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必将分开,母亲一生一世不可能再见小鹰,小鹰长大了,也不可能再见到母亲。那只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亲就把它推到巢边,让它向悬崖下张望。崖中的冷风和暗淡的光线使它浑身发抖,它想缩回身子进入母亲的怀抱。母亲这时候突然从巢中飞出,在崖中上下起伏,划出漂亮的弧线。母亲是为了让小鹰看看飞翔是怎样的,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小鹰看得很痴迷,母亲在空旷的崖谷中上下翻飞,犹如一片火花从一个地方飘移向另一个地方。那一刻,黑暗的崖谷似乎也变得明亮了起来,小鹰的心里滋生了飞翔的信念。熟知鹰的牧民说,鹰的耳朵长在心灵中。依此说法,鹰喜欢用心灵聆听大自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天长日久,聆听就变成了一种对飞翔的引领,鹰用这种聆听飞过大地,覆盖大地,完毕之后,把大地留给另外一些正在长大的鹰,然后,神秘地消失。盘飞一会儿后,母亲回到巢中,用身体将小鹰一点一点向巢外推去。小鹰吓得缩紧了身子,岩壁布满荆棘,有尖利棱角的岩石,还有深不见底的河流和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土拨鼠。母亲长鸣一声,用力将小鹰推了出去,小鹰哀号着,身体在空中飘来飘去。天气虽未入秋,小鹰却像一片飘零的叶片,过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亲将小鹰推向崖谷的同时,振翅而起飞向山后。小鹰在坠落中想攀住树枝和藤蔓,但都没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极度的死亡恐惧在这时使它生出了活下去的渴望,它突然在挣扎中展开了双翅,旋起一个漂亮的弧线向上飞起。这转瞬间的动作,又是一片火花,将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缓缓地向上飞动,最后落在了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崖谷依然幽暗而无声,小鹰看着深崖,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似的,久久没有转动一下头颅。后来,小鹰发出一声鸣叫,从石头上起飞,向远处飞去。天空高远,太阳赤烈,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直飞向远处。

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位68岁的牧民。回到村里,他突然变得有些痴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说起这件事。由于他过于激动,说起来总是喃喃自语,所以,人们听上半天才能大概听出个意思来。他的痴呆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自己给自己说,他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只有他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我们俩漫无目的地聊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鹰的故事。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我在西藏见到的鹰的故事。在西藏阿里,一天早晨,我们的车子在走过班公湖边,就见几只鹰从湖边爬过来,慢慢向山上爬去。我见到爬行的鹰很好奇,于是便尾随其后想看个仔细。那几只鹰拖着臃肿的躯体在缓慢地往前挪动,两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余的东西。细看,它们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结着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积,没有羽毛的地方裸露着褐红的皮肤,像是刚被刀剔开的一样。当时,它们的眼睛全都闭着,头颅缩了回去,显得麻木而沉重。一只鹰在努力往上爬的时候显得吃力,以至于爬了好几次仍不能攀上那块不大的石头。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鹰的泪水是多么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难后流出的泪水。十几分钟后,它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它们慢慢靠拢,一起爬上一块平坦的石头。过了一会儿,它们慢慢开始动了——敛翅、挺颈、抬头,站立起来。片刻之后,忽然一跃而起飞了出去。它们飞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几只鹰在一瞬间,恍若身体内部的力量迸发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几只鹰转瞬间已飞出去很远,在天空中仍旧是我们所见的那种样子,翅膀凝住不动,如若锋利的刀剑沉稳地刺入云层。远处是更宽大的天空,它们一一飞掠进去,班公湖和众山峰皆在它们的翅下。我脚边有几根它们掉落的羽毛,我捡起,紧紧抓在手中,我有一种拥握着神圣之物的感觉。下山时,我内心无比激动——我从今天的一次观察中知道,鹰不论多么艰难都要从高处起飞。

他听得很高兴,也给我讲了一个鹰的故事。有一位牧民看中了一只鹰,用一只野鸡做诱饵,把它引入了一棵树下,等它吃野鸡肉放松了警惕时,一拉布在树上的网,鹰便被罩在了网中。牧民将它捉回家实施驯服,它性子烈,明白了那位牧民的想法后把翅膀夹在铁笼中扭断,想逼迫牧民放弃它。但牧民不想放弃,给了它吃的,想等它的翅膀痊愈。它一口不吃,用头去撞铁笼,想把自己撞死。它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但还是死不了。它绝望了,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它心性太烈,把自己气死了。

3.鹰之死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依布拉音沉浸在成功驯服了三只鹰的喜悦中,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他没想到,他养了五年的一只猎鹰在这时却死了。他先前有四只猎鹰,加上刚得到的三只,一共是七只。走进他的鹰房,可以看见一只只鹰或站或立,都是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在这七只鹰中,他最喜欢养了五年的这只鹰,它给他捕获了很多猎物,而且它还很有灵性,每当他将它架在胳膊上,它便亲切地用头不停地蹭他。就是这么一只好鹰,却死了。

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无征兆,他对我说:“你不是想看猎鹰吗,今天让你看一下,走。”好,说走就走,我随他出了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俩到了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由于树荫太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东西几乎都是模糊的一团。他把鹰的眼罩取下,让它适应一下环境。不料刚一取下,鹰便“刷”地一下立了起来,他赶紧把它的爪扣解开,让它飞了出去。

“有东西。”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鹰,对我甩过来一句话。这样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只鹰在刚被取下眼罩后就可以发现林子里有东西,它真是太灵异了。我以前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猎鹰的故事,不料今天亲眼目睹到的情景却如此意外,在一瞬间,一只鹰几乎像一幅画卷一样,为我陡然抖开了神奇的画面。它斜飞着绕过几棵树,“嗖”的一声扑向一片草丛。草丛中的一只兔子被惊起,撒开四条小腿向林子深处跑去。我在后来和依布拉音聊天时得知,鹰抓兔子时都是先让其惊慌逃窜,然后扑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为疼痛难忍回头时,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断它的腰,便就稳稳地捕获了。现在,这只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几米就跑进一片矮树丛中了,鹰必须要在它进入矮树丛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依布拉音大声对鹰叫着:“快,快快快……”天长日久,这只灵异的鹰大概能听懂他的话,所以在他的叫声中飞得更快了。终于,它俯飞向下扑向了兔子。兔子被它抓住了,地上升起一股尘灰。但就在这时却听见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紧接着就看见兔子飞快地跑进了那片矮树丛。

“我的鹰……”依布拉音惊叫一声,赶紧跑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从鹰刚才的嘶鸣声来看,鹰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鹰果然出事了。它在扑向兔子时因为用力过猛,让一根干红柳枝扎进了它的胸膛。这根红柳枝太过于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让它像是被挂在了上面。它还没死,双翅扑腾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粗鸣。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来,但一看它汩汩往外流淌着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着急,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红柳穿透了它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须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那样一拉它会流更多的血,会死得更快。但不那样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了。我们俩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我们俩用双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点一点往外拉,它的血喷涌如注,呜呜呜的粗鸣一声连一声。红柳枝扎进去时伤了它,现在往外拉时它又别无选择地被伤了一次。终于,它被拉了出来,但是它却已经死了。依布拉音的脸阴沉沉的,捧着鹰尸一句话也不说。一只他很喜欢的猎鹰转眼间就死了,他伤心极了。我也很伤心,这根可恶的红柳枝,它本来已经是死了的东西,但却鬼使神差地在这里斜伸着,把一只猎鹰刺死了。鹰死了,在枝干上留下了猩红的血,看着很是骇人。

无奈,我和依布拉音只好把鹰埋了。他埋得很仔细,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并葬了进去,完毕后又把地面抚整平坦,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从这时起他才意识到一只鹰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控制不住情绪,泪水一颗一颗从眼里涌出。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俩往回走。刚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走到那根红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盖上一折,它便断成了两截。他看了看枝条上的鹰血,手一甩便把两截红柳枝扔了出去。树林里“哗啦”一声响,那两截红柳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我们俩往回走。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又:很多天之后,依布拉音的又一只鹰也死了。在这里,让我的笔也来一个人们常说的穿越时空,把后面的鹰之死的事在这里一并写完。

那天,我同样没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只猎鹰会死掉。事后,依布拉音说他在早晨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却没有把不好的预感当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时,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就带我出门了。这几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便试探着对他把想法提了出来。其实,我想吃兔子肉的馋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到荒野里去逛一下,再看看猎鹰逮兔子的激动场面。但万万没想到,却让依布拉音的一只猎鹰死了。我后悔呀,但天下无后悔药可吃,我心里的阴影一层一层加厚,我觉得自己有罪。

早晨,我试探着对依布拉音把心里的想法提出后,他说,噢,好好好,那咱们走。然后,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带我出门了。他选了村后的一条深沟,和我慢悠悠地往沟深处走去。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走到了沟谷外。他选中了一个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鹰的眼罩。我没料到,这只鹰的感应能力很强,眼罩刚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在一片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它鸣叫着飞了过去。兔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猎鹰吓坏了,赶紧向一片树林跑去。这是一只很聪明的兔子,它只要跑进树林,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就可以让鹰就没办法飞进去,它便可逃之夭夭。但鹰早已识破它的用意,迅速飞到它的头顶扑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这只鹰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难忍回头时,便抠瞎兔子双眼,继而又将兔子的腰扭断的老办法。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练的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却不回头,不让猎鹰想要抠瞎它双眼的预谋得逞。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依布拉音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依布拉音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这只富有逃生经验的老兔子却知道该有办法,它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朝一片蒺藜丛里钻去。猎鹰因为将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抠得太深,所以无法甩开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被拖进了蒺藜丛里。依布拉音惊叫一声:“我的鹰。”赶紧往蒺藜丛跑过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鹰身上就会让它丧命。然而我们离它们太远了,没等我们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鹰的身上,它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但兔子仍拖着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较粗的刺扎入鹰的胸部,使鹰受到阻力才把扎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来。兔子身上也流着血,但它知道已摆脱了猎鹰的利爪,于是便飞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鹰跟前,见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躯体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处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脏处,它死了。一只老练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猎鹰刺死了。猎鹰在这些通常被称为“猎物”的兔子,或者说小动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们,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它们的性命,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却都颠倒了,一只老练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猎鹰打败了。

依布拉音把鹰血肉模糊的躯体捧在手上,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我的鹰,我的鹰……”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鹰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鹰被兔子打败,就等于他被打败;鹰被兔子打败丧失了性命,就等于他的心被割了一刀子。我想劝他,但不知该说些什么,今天出来抓兔子是我提议的,顿时一丝悔意涌上心头,我觉得其实害死这只鹰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现在事已至此,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依布拉音伤心了一会儿,用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土坑把鹰埋了。然后,我们俩怏怏返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和一只鹰,回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了,而一只鹰已被埋在了荒野中,过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烂了,骨头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时总是悄无声息,但却会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想,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了鹰之死的事,我也许不会知道一只兔子会让一只鹰葬命。但因为我亲身经历了,所以才发现往往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都隐藏着心酸和伤痛,甚至就连死亡也因为你站立的位置不同,其色彩也截然不同。死了的那只鹰,便是例证。

4.鹰之初

除了猎鹰外,更多的鹰都是自由的。鹰向我们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看清鹰的翅膀,羽毛、爪子、身躯和头颅,但我们很难看清鹰的目光。据牧民讲,鹰的目光始终在向上和朝前看,如果人不能和鹰处于同一位置的话,便很难看清它们的目光。鹰飞走的时候,我们只能看见它们在天空中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云层之中消失。鹰的样子,让人觉得它们似乎只在人面前展示出了很有限的一面,而它们极具鹰之秉性的另一面,却永远不会在人面前展示出来。来村子里的一天,我发现有一只鹰飞到了依布拉音家的屋顶上,不叫也不动,如果不仔细看便不会发现它是一只鹰。我进入依布拉音的鹰房后又发现,他的几只鹰都显得很焦灼,似乎想冲出鹰房去。但这时依布拉音进来了,它们马上安静了下来。后来屋顶上的那只鹰飞走了,鹰房里的几只鹰没有再表现出焦灼的神情。我估摸着那只鹰之所以落在屋顶上,可能发现了屋子里有几只鹰,而屋子里的鹰一定感觉到了屋顶上有鹰,所以才变得焦灼不安。

与村子里的人说起鹰,我发现人们都喜欢说鹰的第一次,比如我已经写过的鹰的第一次飞翔是被母鹰推下悬崖快要摔死时的一瞬间学会的。但令我吃惊的是,鹰居然还有那么多动人的第一次。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而鹰之初却都充满了死亡的危险,甚至可以说,所谓的鹰之初其实就是生命更迭,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因为迈不过生命的更迭关而一命呜呼。

鹰第一次捕食时,是在饥肠辘辘、快要被饿昏的时候。在这之前,因为母鹰没有教它捕食的要领,所以它没有捕食的意识,加之它秉性刚烈,当它感觉到饿的时候,它甚至觉得忍耐是对待饥饿的唯一办法,如果不忍耐而向饥饿妥协,它觉得那很耻辱。但在最后它确实被饿坏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一种生的欲望在它内心产生了,它挣扎着飞了起来。一只老鼠在田野里跑来跑去,鹰内心向饥饿妥协的耻辱感顿时消失了,飞扑下去抓住老鼠饱餐了一顿。有的鹰在第一次绝食猎物后,内心的耻辱感反而会加重,以至于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硬生生把自己饿死了。而那些在内心消除了耻辱感的鹰,因为知道了捕食的重要性,慢慢地便掌握了捕食的技巧和要领,让自己活了下来。

鹰第一次飞到宽旷的田野上空时,会失去方向感,而且还会为田野之开阔而恐惧。它们怕自己因田野上空没有遮蔽物而被人和别的动物看见,为此,它会在田野一侧犹豫一会儿,仔细观察田野四周的环境,最后它目测出了田野的实际距离,一口气飞了过去。从此,鹰学会了目测距离和确定目标,一旦飞起,便不再回头。有经验的牧民为此总结出了两句谚语:“老鼠走的是弯路,鹰飞的是直线。”

鹰第一次见人时会很恐惧,它被在大地上行走、比自己大了很多的这种动物(人实际上是动物的一种)吓坏了,以为人会飞起来,会来吃自己,因为它们看见人吃很多动物,几乎每天都吃,所以鹰见了人便会惊恐地飞走。但时间长了鹰发现人并不会飞,只会在地上不停地迈动双脚走动,一天要走很多地方,好像从来都不敢因为累而停下来。当然,因为人不会飞,所以就不会到天空中来吃自己。

鹰发现人对高处的东西只会仰望,一旦发现天空中有东西,便把头高仰着向上张望。鹰因此知道,不会飞的东西只会向上张望。从此,鹰因为会飞在内心充满了骄傲,从不把头仰得高高的向上张望,它觉得没什么可值得仰望的。再次与人近距离相遇时,鹰会在人头顶的上空盘旋飞翔,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歇。这其实是鹰在向人示威。人发现天空中有鹰时会议论,而且还会大叫。知道鹰是在向人示威的牧民会在一旁小声骂:“你高兴个球,鹰在向你示威呢!”

鹰第一次遇到比自己高大的动物时,就会在其头顶盘旋飞翔,看对方能否飞起来和自己在天空中比赛一番。不知情的鸟儿会因为受不了鹰的这种示威飞上去和鹰比赛一番,但它们哪里会是鹰的对手,鹰仅仅用逆风飞扬就把它们比下去了。所以,鹰平时都是单独飞翔,没有鸟儿会跟在它们身后。知耻心让鸟儿们都与鹰保持着距离,永不再接近。

鹰是在无知觉的情况下筑第一个巢的。鹰喜欢独处,不愿意被别的飞禽或人看见。所以,它会在一夜之间用嘴叼来一些树枝和草,筑起一个遮蔽自己的巢。它在这时还没有筑巢的意识,所以它的举动实际上仅仅只是为了遮蔽自己。但它选择的地方因为离村庄太近,人说话的声音和牛羊的叫声不绝于耳,它意识到自己选择的地方不安全,于是便决定离开。几天后,它在一个飞禽们都无法落下的悬崖上筑了一个巢,同样用的是树枝和草,但却比前面的巢筑得更细致,也更结实。它进入巢中,感觉不错,再也听不见人吱哩哇啦的说话声音,也没有了牛羊的乱叫声,只有风在悬崖中吹动的声音,不知为何,它觉得风的声音很好听。它在巢中听着风声,内心溢满幸福喜悦之感,一直到天亮。

一只鹰在第一次碰到另一只鹰时,并不知道对方和自己是同类。时间长了,它会因对方的毅力、性格和飞翔的能力而对对方产生敬佩之情,甚至会对对方产生爱意。但那种爱只是内心的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它既不会克制,也不会放纵,只是任其像风一样在轻柔地弥漫。终于有一天,它从水面上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一股难言的情绪占据了它的内心,那种朦朦胧胧像轻柔的风一样弥漫的感觉顿时消失殆尽。它恐慌地飞走了,从此不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飞禽打照面。基于此,鹰的一生实际上是孤独的一生,它从不和同类有任何瓜葛。有时候,它们难免会碰在一起,但它们对对方视若不存在,不会为对方的任何举动而反应。而如果有一只麻雀从它们附近飞过,它们却会有不同程度的反应,要么迅速扭过头去,要么起身飞走。

鹰对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记忆犹新。大雪飘下,整个山川大地在一夜间变得银装素裹,一片洁白。鹰是黑色的,但鹰喜欢白色的雪。一片片雪花从天空中落下,它变得十分欢欣,在落雪中盘旋起伏追逐雪花。它虽然不知道在这个季节,上苍会对无数雪花下达自上而下的命令,让它们到达大地,实施一次温柔的侵占,但鹰在最后发现自己无法把雪花一一抓住,而这些雪花一层又一层却把大地覆盖,让鹰感受到了一种在平静中蕴藏着的力量。鹰因此爱上了雪花。当它们落在树枝上,变得像更大更白的花朵时,鹰更喜欢雪花了。雪在树枝上存留了很长时间,鹰记住了它的形状。鹰在冬天仍然天天飞翔,但它不论飞多远,都要在黄昏飞回来看一会儿树枝上的雪。在雪融化后,鹰在内心怀念雪花。鹰从此有了怀念和记忆。

春天来了,大地上万物复苏。存留过落雪的树枝发芽长叶,继而又相继长出花蕾,绽开出了鲜艳的花朵。一天,鹰发现了枝条上的花朵,因为它在内心保持了对雪花的记忆,所以它变得很欣喜,对着花朵不停地鸣叫,声音颇为好听。花朵初绽,从花蕊中弥漫出一股股沁香,鹰看着花朵,闻到了这股沁香,突然它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涌起——它有了性冲动。它绕着花朵飞了一圈,然后不知所措地向远处飞走了。花朵让鹰有了第一次情欲。

5.智捕黄羊

依布拉音高兴地说:“到了黄羊下山的时候了,咱们捕它几只去。”我觉得黄羊是大物,猎鹰恐怕抓不住它们,但我的这个疑问在依布拉音眼里却不算什么,他说:“公鸡不撒尿,各有各窍道。黄羊是大动物,但它们同样可以被猎鹰拿下,你只需跟着我去就行了。”

出门时,他才告诉我,我们这一趟出去要到一个牧场上去,可能还要在牧场住几天,把该带的东西带好。我带上了相机、墨镜和太阳帽,他看了看直摇头,觉得我带的都是多余的东西。多余就多余吧,我一直就这样生活着,一时想改变恐怕很难了。如果这些东西都多余,那我还有一双眼睛,我用这双眼睛可以看到我喜欢的东西,也就够了。在新疆,我喜欢看,有时候去一个地方看几天,就可以写好几年,可以回味好长时间。

依布拉音牵着马,我跟在他后面,出村向西到了一个峡谷内,他把猎鹰的眼罩和爪扣取下,随时准备让它出击。这条峡谷很深,我们往里走着,光线越来越暗,马蹄下的石头被踩出声响后,久久在谷内回响。我抬头向上张望,好家伙,有几块石头悬壁而垂,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心里这么一想,头皮便不由得发麻,这地方危险,还是赶紧往前走吧。但依布拉音却不紧不慢,好像在仔细搜索着黄羊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也好像在欣赏着一路的风景。看着他的背影,我再次觉得他是一个不可琢磨的人,你永远都猜不透他的脑袋里装着什么想法,而他往往在突然之间做出的一些举动,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归根结底一句话,他是一个怪人。

我们俩慢慢走进峡谷深处,较之于前面经过的地方,峡谷里面渐渐宽敞了起来。马也许走得有些累了,呼哧呼哧艰难地呼吸着。我心疼马,建议歇一歇。依布拉音却说不用歇,马的身体不累,心累。我问:“为什么?”他说:“刚才走了那么长的窄窄儿的路,马的心累坏了。现在路好了,它心里的累很快就不见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便不再心疼马了。正往前走着,依布拉音却说可以歇一歇了。我有些纳闷,我刚刚提出歇一歇他不同意,这才向前走了三四十米却突然提出要歇,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他见我纳闷,便说:“一定要在这里歇一歇,因为这里是黄羊出没的地方。”他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此处是我们要捕猎的地方。既然这样,那就歇吧。其实这时所说的“歇”真正的意思是等待黄羊出现。黄羊在冬天喜欢到高山上去,它们具有在山崖间飞跃的超凡能力,差一点成了动物中的空中飞行者,但它们身上的脂肪太厚,加之臀部太过于丰满,所以便不能飞起来。它们在每年的秋末上山,但它们没有雪豹高傲的心性,所以它们总是爬到半山腰后便随意选一个避风的地方待着,再也不想走动一步。也许正是黄羊超凡的飞跃能力刺激了雪豹,所以雪豹把它们作为捕杀对象。雪豹悄悄潜行到黄羊们留下蹄印的地方卧下身子,任大雪一层又一层地将自己覆盖,它必须要让大雪掩盖住自己,才能出其不意地袭击黄羊。雪豹为此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大雪将它掩盖得不露一丝痕迹。早晨,黄羊们纷纷向这边走来,山羊们有洁癖,在一场大雪后必须要找到干净的水才肯饮用。雪豹对山羊的习惯烂熟于心,所以要利用这一时刻达到它的目的。黄羊们从雪豹身边走过,雪豹看中了一只肥硕的黄羊,一跃而出将它按倒在地。黄羊们惊吓得四散而逃,雪地上留下了混乱的蹄印。很快,就有鲜血喷到了这些蹄印上,绽开成几朵骇目的红花。雪豹咬死了那只黄羊,拖着它向山顶走去。当然,被雪豹咬死的黄羊只是极少数,大多数黄羊在春夏交替之际向山下走来,它们要去吃草地上的草。而山下的猎鹰在这时便等着它们。

我和依布拉音从马背上卸下东西,我们既然要等黄羊,那一定要在这里等很长时间,包括今晚住在这里。从马背上把东西全部卸下来后,我才发现我们这次出来带的东西可真不少,吃的、喝的、住的帐篷,等等,一匹马都差点驮不起了。要是算一笔账,我们这次出来就算是能捕到五头黄羊,也抵不上已经花出去的钱。我知道依布拉音是为了让我体验一下捕猎才这样做的,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目的。这样一想,我在内心对这位老大哥充满了感激。

收拾好东西,我们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漫无目的地聊天。依布拉音一边抽莫合烟,一边说起他父亲的一些事。他父亲是一位骆驼客,一生中到过很多地方。按说,他也应该去当骆驼客,但他在七岁那年因为村里的一位驯鹰老人的一句话,却学了驯鹰。那位老人当时说:“骆驼命苦,一辈子都在走路;鹰命好,一辈子都在飞翔。”他一听便下决心要去学驯鹰。实际上,那位老人的话并没有什么道理,他想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仍不明白那位老人说这句话的原因何在,但就是那句话,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我们俩正这样聊着,依布拉音突然不说话了,凝神倾听起了什么。少顷,他说:“来了。”

我问他:“什么来了?”

“黄羊。”

我向四下里张望,不见有什么动静。依布拉音示意我别出声,以免惊扰了黄羊。不一会儿,从峡谷深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蹄声,并且有一股尘土也弥漫了过来。依布拉音拉我一把,我们俩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这时,我看见黄羊齐刷刷的一排脑袋从谷内向外移动,它们是一群,而且因为互相拥挤在一起,所以只能看见它们齐刷刷的脑袋。依布拉音一拍架在胳膊上的鹰,它便嘶鸣一声,向着这些齐刷刷的脑袋飞了过去。黄羊们没料到一只鹰会突然出现,顿时乱作一团。这正是鹰想要的,它瞅准一只黄羊,直扑下去抓它的臀部,黄羊吓得向一片乱石中跑去,而别的黄羊则四散而逃。“有了!”依布拉音高兴地叫了一声。我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被鹰赶入乱石中的这只黄羊在今天命将休矣。果然,黄羊跑进乱石中后一下子变得更紧张了,乱石哗啦乱响,它的身子站立不稳,几次趔趄着差点摔倒。它想转身跑出乱石,但鹰又扑下来了,它不得不又往前跑。鹰就这样不停地扑向它,逼着它在乱石中打转。它急了,奋力向乱石的一侧奔突,鹰再次俯冲而下,它一惊,便向几块大石头奔去。它想摆脱蹄下的乱石,守住那几块石头。它有企图,然而鹰更有企图,就在它刚迈上一块石头时,鹰再次向它扑来,它一慌,一条腿踩进了石缝被卡住了。鹰的目的达到了。黄羊一看自己的一条腿被石头卡死了,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便发出绝望的嘶鸣。它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要在今天结束,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鹰急速扑下,落在它的背上,用爪子三两下便抓瞎了它的眼睛。黄羊血流满面,发出更大的惨叫。鹰已经完成了任务,起身向依布拉音飞来。它神情淡定,动作从容,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黄羊相对于鹰来说确实是大物,但鹰运用了智慧,把它战胜了。

依布拉音从腰里抽出“皮夹克”(刀子),走到惨叫着的黄羊跟前,在它脖子上轻轻一抹,它便不再出声了。这是一只很肥硕的黄羊,今天第一天出来就有了这样的收获,真是不错。我和依布拉音开始剥它的皮,不知为何,它的嘴却突然一下子张开,喷出了一大口黑血,洒在了我和依布拉音身上,我俩被吓了一跳。我扭过头,却看见鹰显得很安静,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

6.红狐

依布拉音和我在一个牧场上搭了一个“霍斯”(帐篷)住了下来。所有的牛羊都在安安静静地吃草,牧民们坐在帐篷门口懒懒地晒太阳。突然,有人高呼一声,快看,那头牛干啥哩?众人看过去,见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头牛在追一只红色的狐狸,有石堆和杂草不时出现在牛的蹄下,但它却并不躲避,只是飞快地从上面一跃而过,继续向前奔跑着追那只红色的狐狸。

“是米西提的牛。”

“不是,是买买提的。”

“都不对,是约提克尔的。”

牧民们争论不已,但都不能断定它是谁的牛。那个山坡离人们有几百米远,人们只能看见是一头牛在奔跑,无法断定它到底是谁的牛。它跑下山坡后,人们才看清它是买买提的。

那只狐狸有红色的尾巴,或者说全身都是红的,跑起来红光一闪一闪,像是有一团火在山坡上滚动。那头牛紧紧地盯着它,不管它跑到哪里都死死不放。牛是大动物,跑动时四蹄踩出很大的声响,狐狸怀疑它始终就在自己身后,只顾逃跑,连回头张望一下都不敢。也许,它根本不知道是一头牛在跟自己过意不去。

牧民们看得高兴,一头牛和一只狐狸,这两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动物,今天居然碰在了一起。不知道牛为什么要追它?也许,它吃了牛刚要去吃的一株嫩草;也许,牛卧在什么地方刚要打个盹,是它经过的脚步声惊醒了牛,牛很生气,便要捉住它问罪。狐狸聪明至极,一看情况不妙便跳起身就跑。狐狸以前肯定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见身后的那个家伙追个没完,便只有拼命往前跑。

牧民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要是这头牛追上狐狸,一蹄子就可以把它踩死,狐狸皮是好东西,能卖不少钱呢!买买提这两天不在牧场,如果他回来,就不要告诉他那只狐狸是他的牛踩死的,等狐狸皮卖出去后,大家分钱,凡在场的人都有一份。但事情却并没有出现人们期望的情景,那只狐狸跑到一片草丛跟前红光一闪便没有了踪影。牛失去了追逐目标,在草丛四周着急地打转,却再也找不到那只狐狸。牧民们觉得那只狐狸可能在草丛中躲了起来,便跑过去围堵,但他们把那片草丛翻了个遍,也不见那只狐狸的影子。他们又怀疑它钻入洞穴了,掀开草皮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们觉得,狐狸可能会什么变身术,见自己实在跑不过身后的庞然大物,就摇身一变遁去。

牧民们怏怏而归,他们一转身,才发现那头牛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走了。牛是逮不住狐狸的,它只能靠着自己个儿大,有蛮力,在狐狸面前耍威风,但它最终却拿不下狐狸。把它们放在一起一比,狐狸显得灵巧、妩媚,而牛显得横蛮、粗野。就拿今天来说,狐狸施展开它藏匿的本领,牛便没办法了,只能转身离去。

牛没办法,鹰有办法。架在依布拉音胳膊上的鹰也已经看见了刚才的一幕,它的眼力很好,在人们都不知道红狐狸藏到哪里时,只有它知道。它飞过去,突然向一棵树的树冠落了下去。聪明的狐狸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躲到了树上去,而人们却以为它仍在地面上,眼睛在那些草丛和石头堆中扫来扫去。

那棵树离我们不远,依布拉音和我便赶了过去。鹰落到树冠上时,狐狸却保持着异常的冷静,一动不动地与它对视着。这只狐狸真是聪明,它知道一旦从树上下去,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那庞然大物——牛,把地都踩得颤响的蹄子也让它恐惧。所以,它待在树上不动,一门心思对付鹰。鹰在一根树枝上站稳,居高临下用那双幽蓝的眼睛盯着红狐狸。红狐狸用一双颇显柔情的美丽眼睛在望着鹰。可以看得出,它们都在想着对付对方的办法。

我悄声问依布拉音:“鹰怎么逮狐狸,它有把握吗?”

他一笑,并无担忧地说:“没问题。”

既然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我只需等着看好戏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与其说鹰和狐狸都在想着对付对方的办法,还不如说狐狸只是在挨着时间,只有鹰在想着对付狐狸的办法。很快,鹰便有办法了,它用嘴咬住一根青藤,绕着狐狸飞了一圈,狐狸被青藤缠住了,它再飞一圈,狐狸又被缠了一道……几圈下来,狐狸已被缠得严严实实,动弹不了了。依布拉音爬上树,把几近于已被青藤捆绑的狐狸弄了下来。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红狐狸,阳光照在它身上,泛出一层明亮的色彩。我曾听人说过,红狐是极为珍贵的,有很多人在牧区生活了一辈子,都不能见红狐一面。红狐的皮子很贵,据说可以卖到一万元。

依布拉音为今天的收获很高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这一趟出来捕获了一只红狐,他大发了。看着美丽的红狐,尤其是它通体火红的毛,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这个愿望一经产生便像火焰一样蹿升,我无法按捺自己,便对依布拉音说:“能不能把它放了,它太漂亮了……”依布拉音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但他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苦笑一下,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也很喜欢这只红狐,在解它身上的青藤时,忍俊不禁地伸手抚摸了一下它。我见他这样,也赶紧凑过去抚摸了一下红狐,它的毛真柔软啊,摸上去舒服极了。红狐不知我们俩这是要干什么,一对瞳孔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红狐啊,不要怕,我们这就放了你,你是动物中的美少女,我们给予你生的权利,你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是不要再接近人生存的地方。

解开红狐身上的青藤,把它放在地上,它愣怔片刻后便飞快地蹿了出去。它跑到一个山冈上,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朝我们叫了一声。然后,它身影一闪,像一团红光似的消失在了山冈后面。

7.挣扎

几天大雨,鹰一直都没有捕猎,加之在我的劝说下放了那只红狐,所以依布拉音这趟出来只捕到了一只黄羊。那只黄羊被我俩剥了皮后放在了一块石头上,依布拉音的儿子在第二天放羊时要经过那儿,估计现在已把黄羊弄回家去了,一家人正吃着香喷喷的黄羊肉呢。看着依布拉音脸上不悦的神情,我心里有些内疚,如果不放走那只红狐的话,他这次回去就有一大笔收入,但我却因为太喜欢那只红狐,怜悯它的美,建议依布拉音把它放了。我干了一件善事,我心安了,但痛苦却在搅扰着依布拉音的内心。由此可见,善在有些时候并不一定就是美。

从依布拉音的另一种神情上可以看出,他还想再努力一下,争取这次出来不要收获甚微。我也是这样想的,在内心希望他多捕获一些东西回去,他每年这个时候都出来一次,每次都收获颇丰,如果这次两手空空回去,村里人会笑话他,他老婆做好饭后或许不会让他吃,让他在一边难受。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以后也会难受的。

雨好不容易停了,依布拉音马上决定要出去,我在一旁像做错了事极力要改过自新的孩子一样帮他收拾东西,并不停地把设想的情景说给他听,他慢慢地变得高兴起来了。我们俩出了牧场,进入一片松林,下雨天让很多动物都躲进了林子里,我们想在这里完成一次捕猎。但林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动物都躲了起来,不见一丁点动静。我们着急,鹰也同样很着急,可以看出这几天的大雨把它也憋坏了。走到一个斜坡下,突然听见坡上有动静,鹰从依布拉音的胳膊上一跃而起飞了过去。坡上有东西。但鹰飞了好几圈,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依布拉音唤它回来,它却不甘心地仍在盘旋寻找,似乎不找出什么便不会回来。

我突然为这只鹰产生了一丝怜悯之心,它拗不过自己的秉性,同时也不愿让自己的捕获历史有空无所获的记录,所以它像赌气似的在盘旋寻找着猎物。以它的灵性和捕猎的经验,应该知道刚才的声响并非是动物弄出的,它完全可以飞回依布拉音的胳膊上来,但它却不回来。没有猎物,但它却还在盘旋寻找,它与自己在较劲,与内心的那股怨气在较劲。直到飞累了,它才飞了回来。鹰的情绪不好,人的情绪更不好,依布拉音一言不发,架着鹰又往前走。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很孤独,他这一辈子几乎只干了驯鹰这一件事,平时,他被荣耀和赞誉包围,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幸福,而一旦当驯鹰这件事与他的人生发生冲突,他的路就变得很窄,几乎不容许他再走下去。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它会在一些时候被改变,让你的人生郁闷、苦涩和痛苦。依布拉音和这只猎鹰现在就是这样,他和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所以就只能这样一边倔犟,一边郁闷下去了。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鹰再次被一阵声响吸引,它迅猛飞过去后发现是几只松鼠,便飞扑下去要抓它们。其实松鼠并不在它和依布拉音的捕猎范围内,但它憋着一口气,所以要通过抓捕松鼠来发泄一下。依布拉音在一旁看着它,有一点像纵容孩子放肆的家长。他心里也憋了气,所以他也需要发泄一下。然而,松鼠却并不好抓,鹰数次飞扑下去都扑了空,而且松鼠还很聪明,往往能准确无误地识破鹰的意图,让自己的身躯巧妙地躲过鹰的一双利爪。鹰被激怒了,加大了飞扑的力度,似乎恨不得把松鼠一爪子拍到土里去,但松鼠却变得更加灵活了,它蹦蹦跳跳躲避着鹰,而且用一双忽闪着嘲讽之意的眼睛不时地看鹰,意思好像在说你没什么了不起,你就是费再大的力气也奈何不了我。鹰受不了这种委屈,不顾树枝的阻挡,径直一次又一次往下扑,树枝把它的羽毛挂掉了,像落叶一样往下飘着。但它似乎已豁出去了,用双爪分开树枝又往下扑,碰在一根很粗的树枝上,被碰得失去了平衡,差一点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尽管如此,它仍然没有抓住松鼠,等它快要扑到松鼠跟前时,松鼠闪起一团灰影,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想让依布拉音唤它回来,眼前的事实让我相信,无论鹰怎样努力都不能抓住松鼠。松鼠,这些动物中最灵敏的攀登运动员,它们只需拿出一般技能,就可以把鹰对付过去。但依布拉音却并不唤鹰回来,他此时的内心反应和鹰一样,不抓住松鼠发泄一下,他也不能平静。但这种发泄带来的却是血淋淋的痛。鹰不光被树枝碰得左右乱晃,而且身上还被划伤流出了血,猩红的血染在乌黑的羽毛上,看上去让人心颤。鹰发疯了,似乎今天不抓住松鼠便不足以解恨。但松鼠似乎已没有了和它再玩下去的兴趣,在它再次扑下去时身影一晃便不见了踪影。鹰不甘心,仍在四周飞了好几圈,在确定再也找不到松鼠时,才茫然若失地飞了回来。依布拉音抚摸着它,他的手在发抖。今天的这种情景大概是他猎捕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鹰失败了,也就等于他失败了;鹰伤在了肉体上,而他伤在了内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以眼前的这种情景,只有让鹰捕获让他满意的猎物,才足以消解他内心的凄苦,但这片林子里没有一只动物,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忍心去看鹰,它的挣扎和它的伤,让我的内心很痛。

8.空中游戏

我和依布拉音生了一堆火,烧了一壶奶茶,一边喝一边烤火,身上慢慢暖和起来了。我无意间一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只小动物的头。它不知何时到了我们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动物,便示意依布拉音,身后有东西。他回头去看,我从他的神情上断定他也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动物。它有一点像兔子,但露在嘴唇外的两根长牙又提醒我它不是兔子。它的神情看上去很怪异,有一丝冷漠,也有一丝凶残,但因为它对我和依布拉音感到很好奇,所以便又显得有些亲切。在面对未知事物时,任何生命大概都会流露出让他者觉得亲切的东西。

从它的神情上看,它显然不怕我们,而且还有想接近的意思。它也许不知道在依布拉音的旁边就有一只猎鹰,随时都有可能扑过去让它丧命。我这样想着,便观察依布拉音的反应,他也许因为判断不出这是一只什么动物而显得有些犹豫,在他的猎捕生涯中,大概还没有让鹰随便出去捕猎,他的经验很丰富,他知道复制经验总不会错。但这只小动物却不知道依布拉音在犹豫,它的胆子变得大起来,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看清了它的身子,好家伙,很肥硕,走动之间身上的肉一晃一晃的,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拖在身后。依布拉音根据它肥硕的身子判断出它有猎获价值,于是便悄悄解开了鹰的脚扣和眼罩,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判断出了附近有猎物,于是嘶鸣一声向它飞了过去。这只鹰已经憋屈了好几天了,它的速度快得几乎像闪电一般。小动物吓坏了,它没有预料到会有一只鹰向自己扑来,它赶紧转身逃跑。但它刚才站立的地方对它太不利了,山脊的另一面光秃秃的,几乎无一处可让它藏身。它恐慌之极,拼命往前跑,但鹰的速度更快,扑下去便用双爪把它抓了起来。鹰抓着它向高空飞去,它乱叫乱扭,但都无法摆脱鹰的一双利爪,那对尖利的爪子因为是弯曲的,所以一旦抓入哪种动物的身体便像倒勾一样,是轻易摆脱不了的。

鹰飞到了一定的高度,突然爪子一松,那只小动物惊叫一声,掉了下去。它因为害怕,四只爪子乱蹬,在空中甩来甩去。我以为鹰要把它摔死,但我却猜错了,鹰在采取一种让它毙命的办法,当它跌落到一定的高度时,鹰突然疾飞而下,再次把一对尖利的爪子抓入了它的身体。想必这次抓得更深,它发出一声惨叫,回声在崖壁上久久回响。鹰再次飞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那只小动物再次发出惨叫。鹰的本领只有在天空中才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如果在地上,它就不能像在天空中这样自如了,地上有树有草有石头,动物们可以任意选择一处避身逃命。鹰似乎早就明白这些,所以它们总是利用自己在空间的优势对猎物出击。那些被它们用利爪抓上天空的猎物,是有生以来上升得最高的一次,但迎接它们的是高处的死亡。当它们的躯体再次回到大地时,生命早已结束。鹰盘旋了几圈后,再次飞高,但它这次却要真正了结这只小动物的生命了。它双爪一松,小动物便垂直落下,过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小动物被摔死了。这只鹰真是聪明,它巧妙地利用了空间和高度,对这只小动物实施了一次捕猎。空间无限宽阔,高度了无尽头,只有鹰的双翅可任意飞翔,一只小动物被它抓住,便只能任由它摆布了。

鹰缓缓飞到依布拉音身边来,看得出,它很兴奋,憋屈了几天的它终于在刚才的捕猎当中发泄了一次。依布拉音也很高兴,经由这样一次捕猎,他也像鹰一样得到了发泄。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小动物,从腰里抽出“皮夹克”(刀子),三两下便剥了它的皮,掏了它的内藏,放进了自己的包中。我们俩往回走,他一路上都显得很高兴。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也在空中上下飞翔。

9.安葬

在路上,我和依布拉音看到了一只死了的鹰。它的身体一分为二地散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从中劈开的。它的两只尖利的爪子紧紧地弯曲着,大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挣扎过。最惨的是它的翅膀,毛几乎掉光了,而且还从中折断,有骨头从肉里刺了出来,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起初,我没有看见它的头,我以为它的头已经不见了,等仔细寻找后才发现它的头在沙土中。它断为两截的身上有多处伤口,但血迹都已经干了,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淤痂。

我问依布拉音,它是怎么死的。依布拉音也无法断定它的死因,在他与鹰打交道的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而从感情的角度而言,他为这只死了的鹰伤心。他的两只鹰已经死了,作为一个驯鹰人,大概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鹰死掉。鹰死了,驯鹰人内心的信念便也就死了。我想,一定是一个鹰的天敌致使这只鹰命殁的。作为猎鹰,在大自然的生死分配方案中,它是残酷的,被它碰上的动物们大多都命运突变,在它的那双利爪下丧了命。这大自然生与死的法则已持续了很久很久,上天生就一个生命是猎鹰,或生就一个生命是被猎鹰捕猎的对象,一切便都别无选择,只能按这个既定的法则进行下去。所以说,鹰一直其实都是强者。但眼前的事实告诉我,鹰并非永远都是强者。当它遇到比它强悍的对手,它便处于弱者的地位,它的生命便不再是不可侵犯,甚至连生死都被他者掌握,最后,便会落得像这只鹰一样的下场。

我向依布拉音提议挖个土坑把这只鹰埋掉,依布拉音说不用埋,让别的鹰来把它吃掉。原来,鹰见到死了的同类后都要将其吃掉,以防被别的动物吞噬。这有点像西藏的天葬,藏族人死了后,亲人要请天葬师将其尸体肢解,然后放到天葬台上让鹰吃掉。他们认为死者被鹰吃掉后才会有来世。

我俩把它断成两截的躯体合拢在一起,又将散失一地的羽毛一一捡回放到它身上。我在心里想,如果它有来世,就让这些羽毛仍长在它身上,伴随它在蓝天翱翔。看到它的爪子仍弯曲着,我用力去拉,想让它们恢复原来的模样。但它们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用力太大,以至于我拉了好一会儿,才把一双爪子拉直了。我的手刚离开,就听见爪子里发出了几声脆响。声音很脆也消失得很快,转瞬间便平静了。

我一愣,觉得它终于松开了紧抓着的什么。

10.逃跑的鹰

回到村子里后,人们无意间给我说起了从阿合塔拉逃跑的一只猎鹰的故事。那只鹰是在一次“玛纳斯”演唱会上逃跑的。当时的场面很热闹,很多驯鹰人都把鹰带到了会上,无形之中大家便互相比起了鹰,比来比去,有一个叫沙特米西买买提的人的鹰占了上风。他的鹰个儿大,肥硕,捕猎的速度和技巧均比别的鹰高超,一时间,人们都将目光投射到了他和他的鹰身上。无数目光汇聚在一起,便成了“玛纳斯”演唱会上的焦点,他顿时被无数双羡慕的目光所笼罩。他很高兴,用手拍拍鹰说,好,今天晚上给你喂肉吃。但在下午,沙特米西买买提的鹰却不见了。有人看见他和别人喝酒时,他的鹰挣脱了脚襻,飞到一片松树林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他当时正喝得高兴,端着酒杯说我的鹰是最好的,它怎么能跑掉呢?它在天空中散步呢,一会儿就回来了。沙特米西买买提又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块羊肉,见鹰还没有影子,他便着急了,但他怕别人笑话他,便悄悄离席出去找鹰。鹰果然不见了。看见他的鹰挣脱了脚襻飞走的那个人对他说,你的鹰早都飞走了,我看它飞走时的架势是逃跑了,对了,它往南飞了,这阵子恐怕已经飞出新疆进入甘肃了,不会回来了。

人们听说沙特米西买买提的鹰逃跑了,都围过来看他。下午刚刚笼罩在身上的光芒顿时变成了阴影,他既愤怒又难堪,骑上马便回家去了。他的鹰逃跑了,两手空空的他显得孤独无比,回到家躺在床上三天没起床。人们都说,沙特米西买买提的鹰逃跑了,给他留了一肚子气,他恐怕得用一两个礼拜才能把一肚子气消完。

在那只鹰之前,阿合塔拉从未出现过猎鹰外出捕猎不回来或从人身边逃跑的事。它一逃跑,便给村里人心头留下了阴影,人们在内心琢磨可能是人待鹰不好,或者说鹰原本就不想和人在一起,受人指使去捕猎,所以才抓住机会逃走了。鹰一逃走,人与鹰之间多年建立的那种感情便被破坏了,人隐隐约约对鹰有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一个多礼拜后,沙特米西买买提像人们说的那样,果然把一肚子气消完了。他又开始驯鹰,想驯出一只和原来那只一样好的鹰,但事与愿违,沙特米西买买提再也找不到像那只鹰一样好的幼鹰了。他很生气,又躺在了床上。于是人们又说,好的幼鹰不出现,沙特米西买买提的肚子里又装了需要一两个礼拜才能消完的气。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好多个礼拜过去了,好的幼鹰仍没有出现,沙特米西买买提的气似乎一直都没有消完。他很失落,慢慢地便不怎么和人来往了,人们也渐渐地遗忘了他。想想在“玛纳斯”演唱会上,他是多么荣耀啊,似乎所有的歌声,不论老的、少的、年轻的、美丽的,都在为他和他的鹰而唱。但他的鹰却逃跑了,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后来,沙特米西买买提终于弄到了一只好的幼鹰。他很高兴,给它洗脸,洗身上的灰尘。多好的幼鹰啊,身子骨架结实,目光锐利,秉性刚烈,是个好苗子。他似乎在很长时间都没有消完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那种受辱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复返了。

但就在这时,那只逃跑的鹰却突然回来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沙特米西买买提在经历了痛苦的折磨后已经在内心接受了它弃他逃跑而去的事实,但它却突然又回来了,犹如一把隐藏许久的刀子把他又刺了一下。他仔细看回来的鹰,这一年多的时间,它一直在外面流浪,浑身瘦得没有一点肉,身上的毛长得又杂又长,有很多树叶夹杂在其间。他很心疼它,也为它在出走一年多以后还能够回来而高兴,他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他觉得它能够回来,以后会把这里当家。但它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只猎鹰,不但把捕猎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对沙特米西买买提家庭的环境也似乎很陌生。沙特米西买买提想,它在外的这一年多时间一定和野鹰生活在一起,性格和习惯都变野了,但它能回来,说明它还是喜欢这里的,保留在它内心深处的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对这里的记忆。沙特米西买买提相信,时间长了它一定会把性格和习惯都改过来的。

一天,天降一场大雪,是驯鹰的好天气,沙特米西买买提架着那只幼鹰往外走,那只回来的鹰看见了架在他胳膊上的幼鹰,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飞出院子,在茫茫雪野上空越飞越远,直至在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它又走了。好几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它也没有回来。

11.鹰眼里的世界

人看鹰的时候,往往只能看到鹰外在的一面,比如它刚烈的性格和意志,但却看不到它的内心反应,更不知道它在内心想些什么、它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其实,鹰眼里的世界与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先拿捕食来说吧。鹰从来不和别的动物或飞禽抢猎物,鹰捕取猎物时始终悄无声息,从来都不会让他者发现自己。鹰十分注重捕取猎物的地方,它们对捕取猎物的地方要求一般有两个。一、隐蔽。必须有树林或石头将自己隐蔽起来,它们才愿意出击。二、远离人或其他动物。如果它们捕取猎物时发现有人和动物在附近,就会马上放弃,并迅速离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光顾那个地方。捕到猎物后,它们会迅速将其吃掉,然后把残剩物埋起来,谁都看不出在那个地方曾进行过一场饕餮。不光如此,而且鹰绝不重复在同一地方捕取猎物,它们的记性很好,不论多么好的猎物出现在上一次捕取过的地方,它们都会无动于衷,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不突破自己的操守。

有的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凑热闹,一旦有动物把另一者咬伤或咬倒在地,就会有一大群动物跑过去看热闹,其中也包括被咬者的同类。倒下者必然就成了站立者的食物,它们的身体被撕咬得血淋淋的,而果腹者似乎很喜欢血腥,吃得很高兴。在旁边看热闹的动物,包括毙命者的同类都被血腥刺激得很兴奋。在动物界,互相之间的伤害似乎并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游戏。鹰看见这一幕后会转身离去。它们不喜欢热闹,凡是有热闹的地方,总是看不见鹰的影子。也许,鹰不愿看见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所以它们更不愿意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眼睛看见自己。当它们从热闹的地方抽身而去,留存在内心的便永远是它们最喜欢的东西。

鹰在下雨天从不飞动。有经验的牧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雨天有鹰在天上飞。鹰对雨的感觉和蚂蚁一样准,往往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鹰却已经知道要下雨了,为此它们会早早地归巢。等到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鹰已在温暖的巢中闭目假寐。鹰并不惧怕雨水,但它们十分珍爱自己的羽毛,从不让雨水把羽毛淋湿。如果遇上阴雨天,鹰往往要在巢中待很多天,不知不觉肚子就会饿得饥肠辘辘,但它们会一直忍耐下去,哪怕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所有的动物其实都不愿在下雨天外出觅食,但很多动物会在被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冒着大雨出去觅食。大雨很快会把它们淋湿,身上的毛沾在一起,像是刚刚被什么袭击过似的。鹰看着它们的样子,内心对它们充满了不屑。鹰并不是没有怜悯之心,它知道它们会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被弄得很狼狈。果然,它们在山坡上滑倒了,轻的沾了一身泥,重的摔断了腿,呜呜呜地嘶鸣。还有的动物会因为饥饿难忍开始撕咬同类,被撕咬倒地的动物流出的血很快就被泥水淹没了。鹰在巢中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它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因为它一直拿自己比对着这一切,因而在内心慢慢升起了一股庄重和肃穆之感。这种感觉换言之其实也就是神圣,它们体内的饥饿在这种神圣的感觉中不知不觉像潮水一样退却了。当然,鹰最终会等来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它们从巢中振翅飞出,去寻找让自己果腹的猎物。动物们在下雨天的屈辱、妥协、丧失、疯狂、疼痛和死亡,都和鹰没有关系,它们仍然保持着一种骄傲的姿势在飞翔。

鹰从来都不会接近人。它们对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很敏感,只要一闻到便马上断定人已经离自己不远了,会迅速飞走。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鹰,那其实只是鹰模糊的身影,真正近距离见到鹰的人少而又少。在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西藏这样的地区,人们有机会近距离见到鹰,但这些地方的鹰却要比平原地区的鹰更神奇,所以说你在这些地方见到了鹰,也仅仅只是见到了它们现实中的肉身,而无法见到它们更具精神化的一面。鹰有时候会在离人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人以为鹰在这时与人是有关系的,但其实不然,鹰在这时实际上正在确定远处的落脚点,它们往往都是先确定好落脚点后才飞翔的。人不知道鹰的这一习惯,有时会潜藏在某一处等待伏击鹰,但不论是谁最终都会空手而归。鹰的飞翔速度很快,加之它们对人的意图一清二楚,所以当它们看见人悄悄潜藏进树林或山冈上时,它们会迅速飞走。

鹰对人的生活了如指掌,它们知道人有猎杀动物的习性,所以从不让人得逞。在新疆博尔塔那蒙古自治州通往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铁路上,一只鹰不知道一列正在行进的火车是何物,想飞近看个仔细,火车一声鸣笛,它受惊不慎撞到了火车上。火车的速度很快,它连撞带挂,掉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跑过去想把鹰弄回家去。鹰的身子摊开后其实很大,两个翅膀足有一米长,而如果把它做成标本放在家里,一定很好看。鹰明白那个飞奔过来的人的意图,它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飞到火车轮下,顿时车轮下羽毛乱飞,血肉飞溅,它不见了踪影。

鹰很喜欢冬天,似乎寒冷与它的本性在无形之中有一种呼应。雪霁天寒,鹰便在天空中飞翔,风刮在它身上,它并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被冻得发抖,而是无比兴奋地向着最高最冷的雪峰飞去。大雪覆盖了整座山峰,到处都是一片洁白。鹰落在一块岩石上,看着盖了一层积雪的树木、石头和悬崖。这些东西在夏天被很多鸟儿和动物看过,现在天寒地冻,它们都不出来了,只有鹰在看着这些因为雪而变得宁静和洁净了很多的东西。

鹰不但可以很从容地选择生的方式,而且还可以很从容地选择死亡。鹰见了很多动物的死亡,比如野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吃,是动物中最典型的暴饮暴食者,死了后,身子在一摊淤泥中腐烂,散发出扑鼻的臭味。有一种鸟儿活着的时候很节食,几乎什么都不吃,死了后皮包骨头的身子被风吹了几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有的飞鸟死了后羽毛散落一地,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鹰不会让自己死得没尊严,它会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死掉。鹰的寿命大概在70岁左右,当鹰感到自己不行了时,并不会躺在巢中等死,它们会把巢毁掉,然后在天空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飞翔。飞到一个很高的悬崖边时,鹰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鹰利用悬崖把自己撞死,让自己的尸体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况下有水或石头,鹰的尸体落下去后或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但不论怎样,因为崖底没有风,鹰的羽毛不会飘上悬崖,因此便没有人会知道有鹰死在了崖底。

此外,鹰还会选择江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鹰在把巢毁掉后,会飞向自己曾经飞翔过的大江或大河,它记得江河奔涌的浪涛,有东西被浪涛卷入进去后,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鹰为此会一直挣扎着飞到一条大江或大河上空,然后顺流而下寻找水深湍急的地方。每年夏天,雪山上的积雪都会融化,大江大河都会暴涨,江河两岸的树木、庄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会被江河水冲垮飘走,但过不了多久,汹涌湍急的江河水就会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见一丝踪影。鹰在天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在它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时,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幕却大放光芒,变成了对它最为美妙的呼唤。鹰为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为美妙的呼唤上路了。最终,鹰看见一条大江中有一个水流急速奔涌、而且还翻卷着波涛的地方。鹰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了江水中。大江吞没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间便踪迹全无。这瞬间的赴死,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等待,更没有任何磨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结束。只有江河水仍在汹涌,涛声依旧。

12.阿合塔拉

几天后,我准备离开阿合塔拉,返回我居住的城市乌鲁木齐。

再见了,阿合塔拉。走出阿合塔拉后,我向四周张望,村庄不远处有山,只有走远了才发现这些山将这个小村庄围裹得严严实实,因而便让人觉得风从来都不会吹到这里来。村子周围有树,但所有的树均长得无比笔直,像是被什么用力捋过一样。我曾问过依布拉音,这些树为何都这样笔直,他的回答令我吃惊,它们没有受过风刮,所以长得很笔直。我问他,这里有风吗?他说,几乎没有,每年三四月份象征性地刮一下,就突然不见了,这里的树没有被风刮过,所以不像天天刮风的地方那样树枝都被刮得歪向了一边。我在新疆的巴里坤和阿拉山口都体验过那样的风,由于风太大,树便一直向下弯着腰直不起来,时间久了便歪向了一边。

实际上,与少风相反的是,阿合塔拉的阳光却颇为离奇。因为被山壁遮掩,阳光便只能照到村庄的一半,就连村庄背后的山,也仅仅只有一半被阳光照亮,另一半像是被什么拉了一条粗线似的处在阴影中。等到太阳落山,我惊异地发现,这座山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色彩,被阳光照到的上半部显得有些黝黑,像是被泼上去了一些黑墨,而未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则鲜亮洁净,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山脚下有草地,都开着鲜嫩的小花。我尚未走近,一股浓烈的香味便扑鼻而来,让人有几分陶醉之感。走近了才发现这里只长一种草,但却开出了不同色彩的花。我就花也曾向依布拉音问过原由,他说别的草在这里活不了,只有这一种草能活;以前这里啥都不长,有一年春天突然就长出了这些草,而且开了花,旺得很。

我慢慢走出村子,也许是因为要离去的心情使然,突然觉得有什么一下子与我断离,像幻影一般闪烁着退回了村庄里面。看来,我真的是不得不走了,但我惊异于这种结束或离开的情景居然如此迅速,我想起我刚来这里时,这个村庄是一下子为我打开的,现在它似乎已经为我展现完了自己,一下子又将全部关闭了。自从来阿合塔拉后,我发现阿合塔拉是一个很沉静的地方。这是一个小村庄,人口不多,但在这里你听不到嘈杂的声音,早上会有一些人外出放牧,留在家里的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很少因为无事可干在外走动,偶尔有人骑马外出,你以为是男人,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位妇女,她用穿长靴的双脚紧蹬马鞍,让马快速向远处奔跑。柯尔克孜族女人也善于骑马,她们往往可以像男人一样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彩色头巾的一角随风飘飞,实为旷野中的一景。

我在这里看到了驯鹰的全过程,也看到了驯鹰人的喜怒哀乐,还看到了鹰的生死和命运挣扎,因为看到了这些,我感到很充实。以后,也许我将不能再来这个村庄,但这个村庄将成为我永久的记忆。

由于村子不大,走不了多久就出了村子,在村庄不远处便是那条在阳光下显得无比明亮的小河。在河边小坐一会儿,感到天热难耐,把手伸进水中,不料又是一惊,水凉得沁骨,这才想起这水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在中午的阳光照下来时,这条小河便变得像一把明亮的刀子,似乎从这个封闭郁闷的村庄里冲刺而出,要伸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中去。

起身准备走了,却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影子。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在水中看到过自己,加之这一刻又来得太突然,我被吓了一跳。愣怔了片刻,内心才安宁了下来,我转身踏上了离开阿合塔拉的路途。这时,不知谁家的猎鹰叫了一声,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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