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藩关系下的现实主义外交
2014-02-18王尘子
王尘子
摘 要:18世纪末,越南国内政局发生剧烈变革,中越传统的宗藩关系面临着巨大考验。文章运用现实主义外交理论,重点分析了1788年至1790年间中越政府在处理两国外交关系中所坚持的立场和采取的策略,得出了即使是在以“王道治藩”为主旨的宗藩体系内,宗藩双方在外交上仍遵循“务实共赢”原则,对收益和成本的实际情况保持着清醒的现实主义认知的结论。
关键词:近代中越关系;宗藩体系;现实主义外交
中图分类号:K25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494(2014)01-0129-04
在封建时代,中国与周边国家存在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关系。表面上看,传统中国的宗藩关系以“王道治藩”和严格的等级制为核心,统治者的“德”在宗藩体系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孔子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唐代李延寿也曾说,有德则来,无道则去;明朝洪武皇帝也说过,昔帝王之治天下,凡日月所照,无有远迩,一视同仁,故中国奠安,四夷所得,非有意于臣服之也。对“王道治藩”精髓的阐释在历朝历代都被统治者反复强调。但是,传统中国在“修文德以来之”的对外关系下同样秉持浓厚的现实主义思维,在具体的操作中,即使面对一个传统的藩属国,中华帝国仍会采取审慎又精明的外交策略,对外交政策可能产生的收益和成本进行细致权衡。“王道治藩”下的现实主义外交战略,在1788年至1790年清政府对越南国内事务的处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一、中越宗藩关系的大背景和越南西山暴动
越南是东南亚国家中受中国影响最深的国家,也是东南亚唯一一个全面接受儒家思想的国家。公元前214年,秦王朝管辖范围涉及到越南北部;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在今越南中北部地区设交趾、九真和日南三郡,实行直接行政管理。到五代十国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越南一直是中国各朝代的直属领土,越南于五代十国期间独立之后,中国和越南在漫长的岁月中始终维系着明确的宗藩关系。
18世纪末,越南进入了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1620年后,越南的正统后黎朝国王逐渐失去权力,国家大权旁落在南北两个互相争斗的“公国”手中。而到18世纪的最后25年,由于继承问题和严重的官场腐败,南北两大家族的势力也已严重衰落,人民对统治者的不满与日俱增。1771年,阮岳、阮侣、阮惠三兄弟在越南南部的西山揭竿而起,史称“西山暴动”。西山军在迅速击灭两个公国之后实际上架空了黎王的权力。1788年,黎朝国王在恐惧之下逃离都城,他的家人直接来到中国避难并请求清政府的援助。自此开始,作为宗主国的清政府被深深地卷入了越南内政。
二、1788年至1790年清政府对越南现实主义外交的演变过程
(一)第一阶段:清政府派遣远征军帮助黎王恢复权力
在历史上,外部进攻和内部叛乱的危险联系常常是中国政治的重要特点,考虑到黎氏王朝已经为清朝守藩纳贡百余年,是中国最具战略价值的藩属国之一,乾隆皇帝在收到黎王请求后便很快谕命两广总督孙士毅统帅两支远征军开赴越南。1788年10月21日,清军进入越南,不到一个月,远征军到达河内,受到了当地民众的夹道欢迎,几天后黎王的册封典礼正式举行,清政府“扶弱济困”的第一目标就此达成。但是接下来清廷与远征军,更确切地说是代表朝廷的军机处和远征军主将孙士毅在是否要剿灭叛乱势力的问题上却发生了严重分歧。根据正统的宗藩逻辑,在藩属国的请求下,宗主国有帮助藩属国扫平叛乱的责任,同时就现实情况来看,即使黎王暂时被扶植上位,但假如西山军没有被彻底击垮,则黎王的权力仍然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对这一点远征军将领们有着清晰的认识,远征军统帅孙士毅拒绝了清政府的赏赐,他认为只有等俘获叛军首领之后才有资格受赏,同时孙士毅了解到西山军内部存在分裂可能,于是决定直捣叛军巢穴[1]。但是,代表清政府的军机处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军机处并没有局限于传统的宗主国责任和政治道义,而是认为既然恢复黎氏王位的目标已经达成,远征军应当立即班师回国,军机处给出的退兵理由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首先,军机处认为继续远征成本太高。云南边境至河内必须设立大约40个粮仓以为远征军提供充足补给,而河内距叛军老巢广南2000多里,需要再设53个粮仓,同时另外派出10万人的远征军,继续进军的供给成本相当高昂;其次,中国军队很难适应越南当地潮湿闷热的气候,如果战争一直持续到雨季,则热带疾病所导致的非战斗减员问题很有可能加剧,极大地提高人员损耗;第三,清政府不想让越南人误会中国进行干涉的真正意图,换言之,远征军在恢复了黎氏王朝的地位之后继续留驻越南可能会使越南民众认为中国有重新将越南纳入帝国版图的野心,而这无疑会增加越南对抗中国的可能性,进而引起边境地区的动荡[2]。不难看出,军机处的这三条退兵理由实际上是在对供给、人员、边境隐患三方面的国家利益和战争成本进行评估。
如果说代表清政府的军机处认为继续平叛的边际成本将要超过边际收益,那么支持继续征战的远征军将领在同样的问题上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首先,由于清朝中叶处于帝国的鼎盛时期,“每次战争都能投入足够的公帑,这似乎激发了将领对扩大或延长战争的兴趣。”[3]史料表明,经济因素作为刺激清朝远征军延长在越南行动的重要因素有据可查。在对远征军的财政资助方面,除了授权孙士毅直接调用广西省的库银之外,乾隆皇帝还谕命户部从邻近各省调拨50万两白银给孙士毅。同时作为远征军主帅,孙士毅拥有自由支配作战和救济忠于黎朝的当地民众所有费用的全部权力[4]。其次,也有证据表明孙士毅在做出继续作战的决定之时已经对失败可能造成的成本有清楚的认识,因为即使清军在越南的行动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依靠孙士毅在朝廷的密友,特别是和珅,他也能够全身而退。这一点事后被证明完全正确:在孙士毅因为作战失败而被撤销两广总督职务后不久,又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任军机大臣。总而言之,反对继续作战的军机处和支持继续作战的远征军将领们虽然在具体政策上有严重分歧,但两方所依据的却都是对战争成本与战争收益的现实主义评估。endprint
(二)第二阶段:清政府与越南新政权的和谈
由于远征军方面与军机处就干涉的程度问题争论不休,因而给了阮惠的西山军以可趁之机。远征军占据河内不久,阮惠便卷土重来,突袭了举棋不定的清军和黎王部队,清军在这次攻击中遭遇惨败。面对阮惠已经成为越南实际掌权者(于1788年称帝)的局面,清政府的对越政策发生了看似矛盾的巨大转变:在重新扶持黎王复位后不久又立即抛弃了黎王。具体来看,清廷在加强边境军备的同时却开启了与新政权的和谈大门。
孙士毅因惨败被撤职之后,名将福康安被任命为两广总督。清政府将精兵强将云集于边界,表面上摆出宗主国将要进行更大规模的进攻,以重新扶持黎氏王朝的态势,但命令却始终没有下达。抛开宗主国的威望问题,与之前远征军是否有必要彻底压平叛乱的考虑类似,清廷同样对战争的收益与成本进行了全面分析。
朝廷迟迟不发兵的原因主要有三点:首先,清政府有1766年征伐缅甸的失败经历,而当时朝廷解释失败最重要的因素是中国军队不适应缅甸当地的气候和各种热带疾病。同样,军机处认为由于越南和缅甸在地理上相近、气候上类似的缘故,对越南动用大军进行征伐将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其次,由于黎氏王朝已经基本失去了民众的支持,那么对越南用兵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兼并其领土,但是因为越南正处于全面叛乱之中,要想实现对越南的有效控制势必需要中央政府派出大量的军队和官员,对这个问题,军机处说得很清楚:“前代郡县其地者,不久仍生变故,历有前车之鉴,又安能保一二十年后。”[5]想要实现对越南有效的直接统治所要花费的代价太过高昂,甚至大批官员军队也未必能够确保对越南的长久控制。第三,假如阮惠新政权愿意继续维持与清朝政府的宗藩关系,则出兵越南就失去了必要性,原因是作为藩属国国王的阮惠与清政府所派去统治越南的总督就实权方面并没有本质区别,所谓“上天裂土而不分民”,事实上独立的藩属国统治者与理论上中国所具备的干涉权并不矛盾,“以夷制夷”始终是历朝历代安土守疆的良策[6]162。基于这些现实主义的考虑,清廷并不急于遣大军入越。与此同时,就越南方面来说,由于国内局势的混乱,再加上邻国暹罗可能会乘越南外忧内患之时入侵越南,因而阮惠政权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和谈愿望。这样一来,双方关于谈判问题一拍即合。
在和谈中,阮惠及其使臣所表现出来的谦恭驯服很令清政府满意,在维护了作为宗主国所必须的声望之后,清廷提出了释放所有中国战俘等相当宽松的和平条件,而阮惠也基本接受了这些条件。由此,在处理中越关系的问题上,清政府采取现实主义的外交路线,却最终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王道治藩”目的,与被普遍认为的传统中国所采取“以德服人”方式不同,影响中越之间战争与和平的主要因素始终是清政府和越南政府对自身实力的清醒认知和对不同政策所包含的收益成本的细致评估。
(三)第三阶段:中越宗藩地位的恢复
1790年,阮惠抵达北京并参加了乾隆皇帝的八十寿典,中越之间重新恢复了明确的宗藩关系,并一直延续到1885年《越法新约》的签订。
中越宗藩关系的长期稳定并不仅仅是“德治”的结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宗藩关系是在双方对各自收益和成本进行现实主义评估的基础上所达成的最佳方案。无论中国在学理上赋予了自身多么崇高的地位,所谓“但患己之不德,不患人之不来”,但在处理中越关系时清廷仍然采取了务实主义态度,并不认为越南会因为自己的弱小而自然而然地屈从于中国并使自己处于从属国的地位。相反,中国对越南采取的是积极政策: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清朝政府希望避免在边境地区出现纠纷,因此必须对越南国内事务实施一定程度的干预(如派遣远征军帮助黎氏恢复王朝地位),但想要直接统治越南则会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因而实现最大收益,付出最低成本的手段便是确立并保持宗藩关系的稳定。
反观越南,面对综合实力远远占优的中华帝国,承认自身的藩属国地位,同样符合其利益,或者说,通过牺牲部分主权,换来的是越南政权稳固性和合法性的提升。越南的藩属国地位基本不会影响到其处理内外事务的独立自主和其采取在东南亚地区进一步扩大本国势力的政策——即使这种政策与中国利益相冲突。史料表明,阮惠曾经授予某些中国海盗越南官衔,然后指使他们袭扰华南沿海地区;其次,阮惠政府为了增强越南的独立性,抛弃了之前一直使用的汉语体系,而采用喃字这种具有鲜明本地特色的语言作为官方书写语[7];再次,由于暹罗在之前所表现出的领土野心,阮惠有攻占暹罗的意图——尽管暹罗也是中国在东南亚的藩属国之一。
三、结束语
通过对1788-1790年中越关系的分析,我们对宗藩体系下的现实主义外交有了一定的认识:在“王道治藩”的大背景下,传统中国虽然在意识形态和理论上赋予了自身优越的地位,但在实际操作中,清政府的对外关系仍然秉承“见机而作,相时而动”的务实主义原则,始终对外交目标、政策收益和干涉成本等现实情况有着较为明晰的认知。传统中国的宗藩关系并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霸权体系,正如王赓武所言:“中国人从未做过任何努力,以阐明藩属国地位的确切含义,他们也许是有意识地让这个问题处于模糊状态,并让这种地位保持灵活性。”[6]52这种灵活性和“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的务实政策正是传统中国对外关系的写照,即使对周边国家有着巨大的综合国力优势,中国在历史上也极少寻求对他国的直接控制,而是满足于建立宗藩体系以维系地区和平。不同于霸权体系,这种宗藩关系实际上是宗藩双方的一种双赢选择。
当今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随着国力的增强,“中国威胁论”在国际社会喧嚣日上,中国周边安全环境也处于一个特殊的转型时期。如何构筑新型周边国家关系,协调并解决中国与周边国家在认知、安全与主权利益方面的差异是当下学界一个热议的话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务实、共赢”这一保持宗藩体系长期稳定的现实主义外交精髓仍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中国需要确立自己的立场和观念认知,也需要在实际政策中消除周边国家的群体性恐慌。归根结底,和平稳定的共赢格局所建立的基础始终是各方对自身实力和本国利益的慎重判断。
参考文献:
[1]中华书局.大清历朝实录(卷1319)[M].北京:中华书局,2009:7.
[2]中华书局.大清历朝实录(卷1319)[M].北京:中华书局,2009:30.
[3]Fairbank,East Asia:The great Tradition,Houghton Mifflin Press,1960:250.
[4]中华书局.大清历朝实录(卷1316)[M].北京:中华书局,2009:26.
[5]中华书局.大清历朝实录(卷1323)[M].北京:中华书局,2009:27.
[6]费正清.中国的世界秩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7]庞希云.东南亚文学简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9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