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4-02-13朱伟
朱伟
母亲走的时候,我俯在她耳边说,我会带她回北京。我带回的是父亲50岁时与她的合影,我盼望他们永远是年轻时的样子,而我就永远在童年他们的爱抚下。那照片就端正挂在墙上,香灰在弯曲着,终于落在桌上,成为粉末。
母亲这一生,总共生了12个孩子,只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因无力抚养,往育婴堂送走了四个,留下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从21岁生大姐,到42岁生小妹,平均每不到两年就生一个孩子,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在持续不断怀孕、生育、哺乳。她经历过生育中的大出血,据姐姐说,那血从床上滴到地板上,再从地板上滴到楼下。但母亲说到这段经历,只是说,那时你爸爸叫我的声音离得很远很远,你爸爸给我打了一针止血针,那针止血针就是一石米。好像舍不得的只是那一石米。对于身边一圈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一石米意味着什么呢?
姐姐说,母亲这辈子,最不容易的是让我们全家吃饱、穿暖。而我以为,更不容易的是,她以有限的收入,还能让全家吃好,维系一大家的其乐融融。
记忆中每年秋天母亲都要腌菜,白菜最便宜的时候,从菜场让农民挑两担回家。早晨登着梯子将菜一棵棵码在厨房的屋檐上,傍晚再一棵棵收下来,我们就在木梯下帮着码菜。晒去水分后,在一个傍晚一棵棵揉上盐,码进大缸,压上大石头。等天气变冷,厨房里开始有浓重的腌菜气息飘起,眼看缸里泛起黄色的泡沫,结成薄冰。蒜叶炒腌菜是冬天吃得最多的一个菜,从大缸里摸腌菜时,母亲准备一盆半温的水,手冰得不行就进温水里暖暖。我们则在一旁袖着手,眼巴巴等她将摸出的菜一层层剥去菜帮,最里边的菜心轮流塞进我们嘴里,又凉又酸又脆。冬天另一道断不了的菜是荠菜豆腐羹,一块豆腐切成细碎,放进猪油、盐、胡椒粉,勾芡成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羹。吃完晚饭,在厨房冰冷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经常会一棵棵仔细地摘一堆乱蓬蓬的荠菜,剪去每个带泥的根,摘干净再装进竹篮挂在屋梁上。
每一季节,母亲都会想方设法,让我们吃到她可能做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春笋上市,很贵,猪肉要凭票,她攒一月肉票,也要想办法炖两次腌笃鲜,早上早早去排队,就为了买热气肉。每年夏天清晨,瓜果最便宜时,母亲每天都会买回一篮的瓜果——西红柿为主,红番茄、粉红番茄;然后是黄金瓜、青筋瓜。铁桶里打上井水,让它们在清凉的水中浮沉。西瓜用网袋装着吊进井里,酸梅晶用凉开水冲好灌进盐水瓶,用绳子沉到井底。
母亲善于以便宜的原料做成美食。比如买一串小蟹,每只切成两半,斗里裹上葱花面糊,油里煎过,做成面拖蟹,一人一挂再加一碗糊。比如买回三两虾,虾须不剪,同样裹面煎成虾饼。大家最爱吃的还有菜饭与烂糊面,菜饭以荠菜或青菜,最好以柴火小炉灶焖成,米要粒粒分开,又不能干硬,水候火候都要照顾,吃时碗里再拌以猪油。烂糊面则要煮成面与菜结为一体,春天以雪菜春笋海米,夏天用鸡毛菜、番茄加毛豆。
不知母亲上半辈子曾为养育我们怎样地为难。这次摔倒后病重住院,她恍惚中惦记着的还是做饭。我在她身边守夜,连续几个晚上,她醒来都睁着迷惘、无助的眼睛。我问她想什么,她一次次说,要天亮了吧?是不是要烧粥了?他们都吃什么?我对她说,不是等你给我们烧粥吗?她无力地摇摇头:“我做不动了呀。”于是我就只能偷偷地流泪。
母亲这一生,只有短暂的职业生涯。听她说,只有父亲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时间,她才出门去旧上海一家饭店当出纳。那时她年轻、漂亮,据说还会几句英语。早时家里曾留有那个时代她与父亲的一张旧照片,穿旗袍,烫头发,就像旧上海月历牌上的人物。可惜后来几经搬迁,这照片不可寻,那形象就只在想象中。
父亲一旦有工作,母亲好像就甘愿为附庸,这大约是那时妇德最重要的标识。记忆中的母亲,早上总是天没亮就第一个起床,蹑手蹑脚走过我们床边,生怕惊醒了睡梦。下楼生炉子,把厨房窝里养着的鸡放到后门圈好的鸡栏里。等父亲下楼煮粥,她则踏着弄堂里还没熄灭的路灯残光去菜场买菜。
母亲喜欢整洁,我们从小到大,没有穿过脏衣烂裤,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放在每人的抽屉里。家里每周一次大扫除是必须的,她会把我们都动员起来,拖地,擦桌子,擦窗户。每到换季,就要张罗搬床,夏天把床搬到窗口,冬天再把床搬到避风的地方。
我下乡,对母亲是一次很大的刺激。对我而言,那时外面那个世界充满了新奇,几乎毫不犹豫就报了名。对母亲而言,这儿子则过早就展开翅膀飞了,于是她躺了一天一夜,等我要走的那天起床,全家合影,然后流着泪帮我整理衣裳。我在那时并不意识,从走出家门那步起,其实已经离开了这个巢。以后探家,就变成了短暂的过客。所以,关于父母与家的记忆,好像也都凝固在了下乡前。下乡以后的家,好像只是一个尾声。
最后的关于老房子的记忆是我结婚的时候,那是记忆中在老房子里最后一次热闹地过年,初一还是吃了炒面,初二母亲还是包了团子。等我结婚后再回家,父母已经搬离了老房子。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从黄山回上海正好遇上台风,风雨中竟找不到父母的新家。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父母在床上,我们只能睡在床下。老房子里那个圆满的家的感觉,其实那时已经不存在了。再之后,父母作了一个选择,把他们的房子与妹妹的房子换在一起,住到了妹妹家里。
从父母搬到妹妹家里,妹妹就试图承袭一个大家的感觉,邀我们每年过年,早早就准备好各种年货,从小年祭祖宗开始,让父亲主持过年。但我明显感觉到父母一年又一年茫然如失、经常束手无策的样子。他们茫然是在妹妹家里成为了妹妹精心供奉的老人,再也找不到一种家庭主人,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将儿女都像鸡雏一样呵护在身边的感觉。
于是父母一年一度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望过年尽可能多的子女能团聚。从过完年,送我们离开,就开始等待下一年的再见。当我们的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还会带着孙子去公园,父亲还会给孙子划船,母亲脸上还布满了满足。等孙子大了,不需带着去公园了,他们每天的消遣,好像就剩下自己肩并肩去散步了。等到孙子长成了大人,他们连散步都走不动了,就只能以慈爱的目光看着高过自己一头的孙子,只能坐在藤椅里伴随电视里的声响度日了。父亲先走后,母亲变得越来越孤独。她与我约好,每周六等我电话,于是妹妹说她从早上起来就开始等,等到心神不宁。碰到我因为有事而忘记,她就会开始哭,哭得伤心至极。
眼见着母亲一年年木讷,她的每天似乎变成了程式,早饭、午饭、晚饭只吃同样东西;吃完早饭还会读几页书,但她自己说,读完就忘了,已经不知读的是什么。下午把电视开到很响,看一下午的戏曲频道,无论越剧、沪剧还是京剧。五点多吃完晚饭,六点多早早就睡了。过年回家,她颤巍巍不断从屋里走出来,但大家很难再与她说话,她每天几乎都在重复同样的话题,谁有耐心不断地陪她重复呢?于是她只能又颤巍巍走回自己的屋子。
母亲选择了周三我空闲时候病情恶化。在他们这一代人意识中,子女的工作还是重过一切,所以我回去看她时,她总抚摩我手说,回去工作吧,工作要紧。我这一生的遗憾,大约就是周三没能赶回去。周二晚上听说她吐了血,周三早上听说她喝了牛奶,还要妹妹给她做烧苋菜与油焖茭白。傍晚妹妹打电话说,精神还好,没想到十点钟电话就说不好,这时想走也飞不了了,于是错过了陪伴她最后一夜的机会。周四一早赶到机场,赶到医院时,她还在艰难地等我,瞳孔其实已经扩散,但仍寻找着她身边的子女们。她希望大家都能环绕在她的周围,成为她一生最后的总结。她最后走的时候,我难忘那个坚毅地眠着嘴咬了咬嘴唇的动作,她最后咬破了她自己已经苍老的嘴唇。 (安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