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父亲为台湾“止痛疗伤”
2014-02-13赵辉编辑丨安东邮箱丨EmailAnthon83122gmailcom
文丨记者 赵辉 编辑丨安东 邮箱丨E-mail:Anthon83122@gmail.com
继2012年出版《父亲与民国: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今年年中,作家白先勇与台籍历史学者廖彦博合作出版了关于其父的新作《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书中重寻“二·二八”事件发生后,白崇禧受蒋介石委派赴台宣慰、处理善后事务前后16天的历史片段。书籍封面是浓云密布中缝隙的天空,其寓意似乎也显而易见“拨开云雾见天日”。白先勇直言写作这本书是为了还原历史、填补空白。在他看来,虽然史观与史实是两回事,但真相只有一个。他认为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能愈合历史悲剧带来的悲情。
采访中,77岁的白先勇讲起话来依旧不紧不慢,说到兴起处会从沙发上挺挺背,用上手势加以辅助;说到动情之处又会长叹良久,面庞隐现风木之悲。如今,白先勇已先后写就关于父亲的两本书。身为人子,这既是优势,亦是劣势。诚然,个中也有他为父亲重新塑像的私心,但无可讳言这些文字却也是为时代留下记录。面对外界对书中记事的质疑,白先勇并不讳言:“人之常情,我为父亲写书,一定是为父亲讲话。”但他也强调“我跟父亲生活了这么久,比起别人更能看清楚他的优缺点”。
止痛疗伤:关键十六天
1947年“二·二八”事件发生后,担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长的白崇禧被派赴台湾宣慰、处理善后。同年3月17日抵台,当晚即在台北中山堂向全省广播,宣布对“二·二八”善后从宽处理原则。台籍前辈作家吴浊流在长篇小说《无花果》中曾有这样的描写:“为了处理这个事件,中央公布说要派白崇禧将军担任特使来台湾,六百万岛民才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相信,白部长一定像小孔明一般,能够好好给我们处理。三月十七日下午六点半钟,白崇禧将军在广播中发表处理方针。于是秩序因此而立刻恢复了。”这段描述,或许可以看作当时台湾百姓对白崇禧的认知与期待。
白崇禧在“二·二八”事件后赴台宣慰、处理善后这段历史,岛内相关记录甚少,引发了白先勇要为这段近代史中台湾重要的史实著书。在他看来,“二·二八”事件不仅是台湾,亦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一大悲剧。“3月8日,奉命来台的第二十一师在基隆上岸,其后一个星期暴力镇压、滥捕滥杀,不少台籍菁英和普通百姓在这个期间蒙难。父亲在3月11日左右即想来台湾宣慰,后来受阻于陈仪向蒋介石的建议,延迟到3月17日才从南京飞到台北。父亲抵台当天就以国民政府国防部长名义宣布了善后原则,这道命令救了很多人的命。关键16天指的就是3月17日到4月2日这17天16夜,这16天是处理善后、阻止悲剧扩大的历史时段。”
2012年,位于台北市示范公墓中的白崇禧墓被台北市政府认定为“市定古迹”。图为白先勇于父亲墓碑前
采访中,问及“二·二八”事件后派白崇禧来台宣慰是否是当局的“伪善”之举。对此,白先勇认为,白崇禧赴台代表“中央政府”处理善后,从他的立场当然不可能去公开指责“中央”,但他心中却同情蒙难的本省、外省同胞。“事实上父亲赴台前已听取各方汇报,对于台湾的情况是有所了解的,他觉得当局的确处置不当。涉案的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尤其是青年学生,即使有所触犯,也罪不至死。”白崇禧作为当局任命的特派大员,手掌生杀大权,或许正因对蒙难同胞心存哀矜,也决定了他对“二·二八”事件善后的态度及措施。当年白崇禧赴台亦曾提出诸多政策建议,却因不是实际执行者而未能落实。但从书中史料可见其力主起用台籍人才,鼓励台籍学生赴大陆求学。“父亲常说,这些年轻人会是未来的支柱,现在不融合要等到何时?”白先勇叹息道。
为了写就本书,白先勇不仅查找相关史料,还亲自访问当年“二·二八”事件的受难者及相关人士。其中现年89岁的萧锦文,“二·二八”事件发生时是《大明报》的实习记者。因报纸对当局时有批评,加之社长邓进益亦是“‘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委员,当局在镇压中未能找到他便将萧锦文逮捕入狱。押赴刑场之时,恰因白崇禧宣布“禁止滥杀,公开审判”的善后方针得以生还。白先勇认为“二·二八”事件至今已67年,不应再让历史悲剧造成同胞间的猜疑与仇恨,唯有真正了解历史真相,才有可能谅解。
台湾岁月:半世流离人
文学评论家台静农曾在《龙坡杂文》中对其赴台后的人生自言:“忧乐歌哭于斯者四十余年,能说不是家吗?”读来令人叹惋。白先勇在小说集《台北人》中题借唐代诗人刘禹锡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点出“台北人”不胜今昔的怆然感,或许他也是如此看待父亲来台后的境况。
白崇禧14岁时考入陆军小学,18岁参加武昌起义,此后“从广州打到山海关”,堪称“完成北伐第一人”,时年35岁登上戎马生涯的第一座高峰。抗日期间,他亦曾指挥过诸多著名战役:台儿庄大捷、武汉保卫战、昆仑关之役、长沙会战等。其中,尤以1938年台儿庄一役至为关键。白先勇曾反复讲起关于父亲的一个故事:白崇禧18岁那年,辛亥革命的消息传来,他和百余位同学参加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初上前线。家中长辈听闻纷纷反对,派人拦截,他换上便装还是悄悄溜了出去。白先勇说“这件事改变了父亲的一生。”
从1944年到1949年,白家辗转来往于重庆、上海和南京。随着国民党退据台湾,白崇禧也开始了人生最后17年的台湾岁月。白先勇与父亲离多聚少,相处的11年几乎都是在台湾度过。那时已是中学生的他,对父亲的处境及复杂心境也有所体会,正是此时,他与父亲才开始真正得以亲近。如今回忆起父亲颠沛一生,白先勇说父亲最为快乐的时光是在广西。他还记得,全家人到台湾后,父亲如何与昔年的一众兄弟谈论在广西的岁月,又如何思念那一碗香浓的桂林米粉,父亲把这称为“肚子里都是乡愁”。昔日,率领百万雄兵抗日杀敌;而今,来台后置身闲职的白崇禧对子女的关注渐渐增多,打理盆栽亦是晚年的志趣与安慰。“父亲曾经带过百万大军,也特别喜欢演讲。在台湾无兵可带,便到山上的小学给小孩子训话。小孩子哪里听得懂,但他还是认真地站到桌子上去讲。”在白先勇眼中,父亲不仅在军事方面有过人之处,亦是位“儒将”。“当年在广西不少海外归来的菁英,被父亲延揽到桂担任要职。比如留美的邱昌渭担任教育厅厅长、留法的徐悲鸿负责筹建桂林美术学院、留英的李四光还曾出任广西大学校长。”来台后的白崇禧依旧不改重视教育、尊重人才的秉性。1951年,围棋大师吴清源与年仅10岁的林海峰对弈,让棋六子,神童虽输一目,却已是轰动全台。白崇禧一生爱才,竭力将家境清寒的林海峰送去日本追随吴清源学习,最终成就一代棋王。“父亲当年建议主管教育的陈诚将台南工学院(今台南成功大学)进行‘升级’。他认为要培养人才需扩大招生,便竭力向当局谏言促成台湾大学改制。父亲在台湾的17年,能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境遇,觉得事情有益就去做,很不容易。所以我佩服他。”
离情别意:父亲的身影
1963年1月,白先勇在母亲过世41天后赴美求学,他与父亲在台北松山机场留下了父子人生中最后一张合影。照片中的白先勇戴着墨镜,身着白色衬衫、驼色风衣,面容温顺而略显尴尬。身旁的白崇禧,戴着卷边线帽,穿着军棉衣,目光和嘴角流露出的依然是行伍之人的面貌。多年后,白先勇在随笔《暮然回首》中这样写道:“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岁月攸然而逝,50余年后,当年的弱冠少年如今已逾古稀。
1956年,白先勇从台北建国中学(今台北市立建国高级中学)毕业立志学习水利,进入台南成功大学水利工程系。翌年,深感自己的志向不在水利而在文学,选择先斩后奏退了学。“当时父亲为此烦忧很久,最后还是母亲劝解行行出状元,他最终对我的重新选择给予了谅解。”转入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的白先勇,隔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大学期间,他与几位挚友共同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前前后后办了13年。期间缺少经费,父亲慷慨解囊支持,一直让他铭记在心。“我父亲有个特点,只要你讲出道理,他就会理解。我创办文学杂志时,父亲认为这是以文会友的好机会,不仅在精神上,也在经济上给予了一定的支持。我在文学道路上得以发展,与父亲的理解和支持是分不开的。”如今,白先勇也到了父亲昔日的年岁,他坦言与父亲之间无可弥补的遗憾便是了解得太少。这些年他书写父亲,是父子间的对话,亦是他对父亲的重新认识。“年轻时我觉得和父母都不像,老了反而觉得和他们两人都很像。越老越像,怎么搞的?”说到此,白先勇面带疑问似地笑起来,“我父亲冷静、理性,远谋深虑,我学到一点。我母亲豁达、开放,很热情,后来我也学到一点”。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因心脏病突发逝世台北。白先勇说,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第一感觉并非哀伤,而是对一个时代终结的触动。“那时我人在加州,接到台北哥哥打来的电话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便是一种肃然起敬的触动。我想他过去对国家、对民族,有他的贡献。他一走,感觉那种历史记忆也就这么一下子结束了。”这些年在整理父亲史料的过程中,白先勇对父亲的理想、担当,乃至隐痛都有了较之年轻时更深的感受。“我年轻的时候恐怕写不出来,那时候写文学作品着重感性,现在写父亲有很多的理性在其中。”他说希望藉由这本《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让父亲对历史有个交代,也让自己对父亲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