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风》与《炎黄春秋》
2014-02-12康保成
康保成
以前不太忙的时候,曾经给《粤海风》写过短文章。后来事务冗杂,就很难抽时间再写随笔和杂文了,但依然是《粤海风》忠实的读者。每到《粤海风》出刊的时候,都从心底里盼着,可以说是翘首以待。杂志寄到,迫不及待地打开目录,翻找感兴趣的文章。有时候,也和三五同好聊聊《粤海风》,没想到大家的感受颇为一致,都很期待这本“文化批评杂志”按期出版,好从某一角度探测中国文化的风向标。
我想,《粤海风》在岭南文化的滋润下所养成的兼容并包的风格,可能是其在国内同类杂志中广受关注的原因之一。说她“兼容并包”,主要指的是她发表的两类文章:一类是关于近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上一些史实的考辨文章,争论的双方唇枪舌剑,编者则“坐山观虎斗”,不持立场;另一类是涉及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政治体制(如宪政)的文章,各种观点或轮番上阵,或同期“操戈”,都尽可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反正文责自负。当然,我个人最喜欢看的,是与《炎黄春秋》风格较近的文章。
谁都知道,《炎黄春秋》发表的文章几乎篇篇都有冲击力。相比较而言,《粤海风》要含蓄得多。例如韩晗的《为什么哈维尔不适合中国?》(2013年第5期)一文就是这样。初看标题,读者或许摸不着头脑。“哈维尔”即瓦茨拉夫·哈韦尔 (Vaclav Havel,1936—2011),是捷克斯洛伐克联邦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1989年至1992年),也是捷克独立(1993年1月捷克和斯洛伐克分成两个独立国家)后第一任总统(1993年至2003年)。“百度百科”评价他说:“作为一国之领袖,他因出色的思想和高尚的实践,被誉为现代‘哲学王。”哈维尔为什么能够领导捷克“迅速从苏式共产主义制度中走出,成为奉行现代政治理念、弘扬人类思想价值的重要国家”呢?韩晗总结说:那是因为捷克有民主的传统。而宪法、民主,对于“做惯了奴隶”的中国人而言,“既难以理解,也缺乏操作的经验”。答案很沉痛,也很无奈。但作者并不悲观,他希望通过一个“漫长甚至会反复的过程”完成中国的制度转型与文化重塑。结论并不剑拔弩张,而是绵里藏针,显得比《炎黄春秋》暧昧一些。
不过正如上文所说,《粤海风》是兼容并包的,她也发表了许多见解深刻、语言犀利的文章,读来如同岭南的《炎黄春秋》。以下试从最近一年——2012年第5期到2013年第5期中举出几篇,聊供读者一饗。
劳承万的《文化使命与时代担当》(2012年第5期)一文,用大量的材料和精辟的分析,指出中国学界独有的“冯友兰现象”所产生的历史背景及其危害。劳文指出:“冯氏在‘文革中之灾难,是中国大哲学家的奇耻大辱,可谓‘国耻,为世界人士所耻笑矣;但批胡适—反胡风—反右—三年灾害饿死人等等对中国人民的摧残与对知识分子的诛灭及其连累万千,也不会比‘国耻逊色多少。中国当代土地上的人性—文化—知识域之八级大地震,而非仅仅‘文革一处也,它的强烈地震早已开始了。”其实,留在大陆的中国知识分子1949年被“改造”,被“洗脑”,这是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这样,对“冯友兰现象”的批判便有了普遍的意义。文章列举的冯友兰先生的自白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堪称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
《粤海风》2013年第2期上有两篇重头文章,一篇是肖鹰的《莫言〈打油诗赠重庆文友〉何意》,另一篇是杨学武的《胡风为何没入党》(正文第46页标题出现印刷错误,少了一个“入”字)。两篇文章同以问句作标题,并且在正文中分别回答了读者所关心的这两个问题,读来耐人寻味。
众所周知,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对莫言获诺奖起过重要作用。他在2013年2月撰文,批评华东师大教授许纪霖,说许将莫言的《打油诗赠重庆文友》说成是歌颂薄熙来的,这是“完全错误”的。此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是众多媒体追逐的香饽饽,然而肖鹰没有看风使舵,他实事求是地分析说:“在解读全诗主旨的时候,我们不能忽略开始两句‘唱红打黑声势隆,举国翘首望重庆和结尾两句‘中流砥柱君子格,丹崖如火照嘉陵之间的呼应关系。”本来,人无完人,即使莫言当年歌颂过薄熙来,也不能掩盖他对中国文学的卓越贡献。然而,人们不能原谅的是文过饰非、成王败寇、为尊者讳的流风。肖鹰与许纪霖的文章,为我们理解人的两面性甚至多面性增添了一个证据。值得提出的是,揭开莫言的这一伤疤,无疑是《粤海风》的一个亮点,可惜没有被追逐时尚的网友们注意到。
胡风为什么没有入党呢?杨学武指出,胡风曾多次表达过加入中共的愿望,但先后遇到周扬、胡乔木等人的阻挠而未能如愿。杨文进一步分析,胡风对是否入党前后矛盾,他曾经有过“忠君”思想,认为党中央和毛主席是“英明正确”的,但却不承认《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绝对正确的,在工作上也不服从毛的安排;他认为周恩来是“具体的党”,把入党的“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周恩来身上”,但与周恩来谈话后“对他的批判逐步升级”,使他彻底丢掉了入党的念头,“成就了胡风没‘盲目服从的善果”。文章最后评价说:“胡风不愧是鲁迅的弟子和传人,他们才是‘真的知识阶级(鲁迅语)。”这种评价或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总的来说,此文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不贴标签的活生生的胡风,而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
李建军的《毛泽东诗词:谀评之后的重评》(2013年第3期)与笔者的专业相关,所以读起来津津有味。回想当年在河南大学中文系读工农兵学员的时候,毛泽东诗词是我们的必修课。为我们授课的老师本来是研究魏晋文学的,此时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领域。语言不够,肢体来凑,当讲到“帝子乘风下翠微”一句时,他的右臂从头顶划到膝盖,表示“帝子”乘风而下了,这给全班同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我们最崇拜的,莫过于毛的《沁园春·雪》,并由此对毛泽东所有的诗词统统顶礼膜拜,认同“毛主席不仅是伟大的政治家,也是旷古未有的文学家”这样的评价。事过多年,专业转向古典戏剧,就把毛泽东诗词的评价问题撂在一边了。这回读了李建军的文章,才有大梦初醒、醍醐灌顶之感。李的文章俱在,无须饶舌。这里只举一例,或可为李文做一点补充。
《七律·到韶山》里有一联:“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记得当年老师告诉我们:“黑手”指劳动人民的手,“霸主”指统治者,这句说的是农民把地主高高举起的鞭子悬置在空中,不使它落下来,表明劳苦大众要起义了。当时我们完全没有分辨能力,也没有追究“高悬”何以能解释成“悬置”。现在看来,这是我们的老师出于无奈而玩的文字游戏。因为“高悬霸主鞭”的当然是霸主本人,“高悬”就是高举,不能解释成“悬置”。但要把“霸主”解释成农民,就违背了毛泽东自己的解释,因为他在1959年给胡乔木的信中说:“霸主指蒋介石”。而要说“黑手”也是蒋介石,则又与毛写于1927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赞美农民运动时的叙述相违背:“他们举起他们那粗黑的手,加在绅士们的头上了……他们发号施令,指挥一切。”“发号施令,指挥一切”,难道还不是“霸主”吗?“黑手高悬霸主鞭”的意思不就是农民举起鞭子抽向地主吗?怎么“霸主”变成“蒋介石”了呢?我估计,大概是随着1949年以后语境的变化,用“霸主”形容农民就未免显得唐突或丑化了被剥削阶级或无产阶级革命吧?于是“霸主”变成了蒋介石。这样一来,有人便把“黑手”解释成“黑了良心的国民党反动派以及黑暗势力”。然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白纸黑字,是把“黑手”解释成农民的。“黑手”是农民,“霸主”是蒋介石,这都是金口玉言,不可改变的。于是,我们的老师就只能够在动词上下功夫,把“高悬”解释成“悬置”,而对两个名词的解释则完全没有违背“圣意”。这样的解释比李文里举出的臧克家等人的解释是拙略还是高明呢?
邓晓芒的《中国当代的第三次启蒙》(2013年第4期)一文对普世价值的呼唤,大有与某些“左派”公开叫板、分庭抗礼的气势,读后颇觉过瘾。该文斩钉截铁地说:“民主不是‘民主集中制”,民主集中制“是集权的工具,是在一个绝对权威的集中控制下把民主玩弄于股掌中。”“人权是天赋权利,它的本质就是自由权”,“维稳的前提和根本就是维权”。这些一针见血的议论,颇有《炎黄春秋》的风格。在我看来,邓晓芒的立场,《炎黄春秋》的立场,乃是基于国家的长治久安,而非图一时的维稳。如果中华民族再一次否定了普世价值,再一次与启蒙、宪政擦肩而过,那就真如同“击鼓传花”一般,不知传到何人手中鼓槌停止敲击,整个民族的厄运也就到了。
相比而言,黄忠晶的《毛泽东骑马又如何》(2013年第4期)只是一篇“漫话”,但涵义却同样深刻。有人曾假设,假如毛泽东在1965年骑马视察大江南北,就会发现“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弊端和1959年批判彭德怀的错误,就会让全党重点抓经济,不搞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就不会发生了。黄文不仅用事实驳斥了这一假设的幼稚和虚幻,而且还用一连串的反问句对当前出现的“毛泽东崇拜”现象进行了反击。黄文最后指出:“什么时候人们不再寄希望于‘大救星,中国才真正有希望。”可谓鞭辟入里,掷地有声。《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只可惜这歌声不知道什么被“他是人民大救星”的举国一致的大合唱掩盖住了。
如上所述,《粤海风》中有的文章的确与《炎黄春秋》风格相似,但这一南一北两家刊物是否有交流我们却不得而知,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粤海风》2013年第2期刊登了周实的《吴江先生》一文,文中引用吴江给作者周实的信,说吴江的《平心论胡适》一文曾投给《炎黄春秋》并得以刊发。这是近年来《粤海风》载文谈及《炎黄春秋》的一条材料,也是本文把两家刊物放在一起比较的一个根据。
在当前,刊登《炎黄春秋》风格的文章需要胆识。主编徐南铁先生是有激情有胆识有担当的人,我们看《编辑的悲哀》(2013年第4期)、《关于邓晓芒的眼泪》(2013年第5期)这两篇文章就可以体会他的心境。这里想对南铁先生说的是:辛苦了,我们理解你,支持你,声援你!
最后谈谈杨早、施爱东的《学术生态与青年学者的生存境遇》(2013年第3期)一文。两位作者都是曾经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现在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青年学子。尽管本文的一些观点笔者并不苟同,如说“南方媒体塑造了太多伪公知”等,但文章开宗明义,直称:“教育部是中国学术腐败的最大发动机”,却有令人振聋发聩的感觉。当前,省部级的“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要是教育部的领导能看到此文,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