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90年代”?
2014-02-12罗岗
罗岗
一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为“现代世界”写下了四本史书,它们分别是:《革命的年代 1789—1848》、《资本的年代 1848—875》、《帝国的年代 1875—914》和《极端的年代 1914—1991》。这四本书标示出了四个重要的年份:1789年,发表了《人权宣言》的法国大革命;1848年,最终被镇压的欧洲1848年革命;1875年,席卷欧洲的大危机、大萧条的降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启动告别世界中心舞台的序幕。而且作为一个长寿的史家,他有幸亲眼目睹的另一个重要时刻:1991年,苏联红旗落幕,并以此宣告一个世纪的终结。
相对于“漫长的十八世纪”(1688—1815)和“漫长的十九世纪”(1789—1914),霍布斯鲍姆笔下的“20世纪”(1914—1991)相对“短暂”:从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91年的海湾战争,这是一个战争绵延不断的世纪;从1917年的俄国革命到1991年的苏联解体,这是一个革命及其失败的世纪。
霍布斯鲍姆停笔的年代,是1991年。1991年以后是什么年代?他并没有给出答案,也许,作为历来长于回顾的历史学家,他也不愿意冒风险,为我们远眺蓝图?但霍布斯鲍姆毕竟比“短暂的20世纪”还长寿了20年,他会如何看待这一段“当代史”呢?
在《极端的年代》开篇处,霍布斯鲍姆宣称,曾主宰了“短暂的20世纪”的西方“资本主义”和苏维埃“社会主义”的二元对立其实只是一种任意的、人为的建构,两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只是很有限的历史相关性——长远来说,这种对立可以和宗教战争或十字军东征相比。而在该书的结论部分,他又重返这一主题:“那种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呈现为互斥、对立的两极的观点”很可能“在新的千年中变得毫无价值,这就和16、17世纪天主教徒与各种宗教改革者之间关于何谓本真基督教的争论在18、19世纪变得毫无价值一样。”千万不要误以为霍布斯鲍姆只是在重复“历史终结”的论调,他对1991年“苏联解体”所导致的世界史的“断裂”有着极其深刻的自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1991年的历史断裂比1918年或1945年的世界大战的结束具有更深远的影响——但正如佩里·安德森在《面对失败》一文中指出的,这一点也揭示了《极端的年代》核心处存在的张力,两种关于“短暂的20世纪”不可协调的构想彼此冲突:一方面霍布斯鲍姆认为从1917年开始直到1991年结束的两种社会体系的对立只是一种假象:在敌对之下永远存在着无害的相似之处,后者很大程度上是两种同样时代错乱的教条体系的臆造;另一方面则是革命性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斗争以灾难收场,一种体系被另一种体系终结,但这种结局却只标记了两者的差异被抹除之后我们失去的所有东西。
通读《极端的年代》,我们很容易确认是“灾难”而不是“和解”构成了全书的基调。正是以“灾难”收场的视角使得苏维埃社会主义伟大实验起初缓慢终尔急剧的衰落决定了20世纪的时间轨迹。霍布斯鲍姆只是希望进一步强调,从历史角度看,西方对苏联的战胜既不是中性的,也没有带来什么有益的后果,它既不是对差异的错误标签的简单移除,也没有为冰冷对的专制之地带来自由繁荣的希望。相反,苏联的解体是“一种不可被遏制的灾难”,它将苏联推向堪比1929年经济大萧条的衰退之中,并在欧亚大陆上制造了一大片遍布混乱、冲突和生死危机的区域。同样,从世界层面上来看,十月革命曾两次挽救资本主义:通过在战场上击败纳粹以及战后迫使西方社会进行预防性改革,资本主义避免陷入自己创造的深渊。现在,那种对资本主义野兽本性的遏制已经消失了,这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损失。
无独有偶,2008年,在新的美国总统即将上任之际,布热津斯基(Z.Brzeinski)和斯考克罗夫特(B.Scowcroft),两位都曾担任过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外交政策专家,就下一任美国总统将要面对的多重选择的世界展开了深入的对话,他们对当今世界局势之形成的回顾,同样是从1991年“苏联解体”开始的。斯考克罗夫特指出“苏联解体”的深刻含义在于:“冷战的结束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终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其中就包括法西斯主义,这类社会运动想要改造社会,却毁了整个世界。它也标志着世界大型帝国的终结。有两个这样的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解体了,那就是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最后一个轮到苏联。”(《大博弈——全球政治觉醒对美国的挑战》)
然而,“苏联解体”之后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如何来描述、把握和应对这个世界,依然还是一个问题。布热津斯基认为,如果要用一个概念来指称“后冷战”的世界,他愿意称之为“全球政治觉醒”:“第一次,全人类都在政治上积极起来。这是非常巨大的变化。第二,全球力量的中心从大西洋两岸转移到了远东。这并不是说大西洋两岸的国家将会崩溃,而是说它们将失去500年来的统治权。第三,则是全球共同问题的出现,我们必须共同应对,以防所有人痛苦地受难。这三个方面的主要变化定义了美国必须面对的挑战,而美国的生存以及全球地位,就取决于美国如何应对以及应对措施是否得当。”(《大博弈——全球政治觉醒对美国的挑战》)
尽管布热津斯基着眼于美国的全球战略,但作为一个“理想的现实主义者”,他对当今世界变化的洞察无疑是相当精辟的。就像当时即将赢得大选的奥巴马所喊出的口号:We Need Change! 从1991年到2008年,确实是一个需要改变的时代,但改变什么?为什么要改变?
二
这就涉及所谓“短暂的90年代”,“90年代”这个时间概念具有较大的空间涵盖意义,指的是在最近二十年间世界和中国都发生了极其重要的变化,正如汪晖所强调的,“90年代”,并不完全等同于1990年代的自然时间,虽然与之有很大重合,它意味着“从80年代末发展至今的一个进程,其特征是市场时代的形成以及由此产生的复杂巨变”,同时,它“也许会像许多时代的终结一样,‘90年代的离去需要一个事件作为标记”。(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而这正是我想强调的,这一变化在“2008年”前后因为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生——譬如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中国大陆的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等等——发生了转折、改变甚至终结。
2008年在中国历史上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但这种不平凡不是体现在辉煌奥运会上,甚至也不是体现在四川大地震这种百年一遇的重大事件上——它们的效应主要体现在短期和局部,对长期和总体而言,它们的影响都是一般性的。2008年目睹的,是一种结构性和全局性的变化。
这种变化首先是世界性的,这集中体现在由美国的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危机以及它后续的对美国、对发达国家、对全世界的各种效应。这种变化是深刻的,虽然主流媒体想尽各种办法来掩饰各种问题及它们的深度,试图推迟危机的爆发,但在2008年,这种努力还是最终失败了。这个变化说到底,是世界秩序和格局的变化和重构,是以美国一国超强为基础的世界秩序的崩坏和难以为继。其次,是这种变化与中国的密不可分。这里有几层意思:第一,是这种变化的发生,本身就是中国参与塑造和促成的结果;第二,是中国又受到这个结果的影响,在短期之内,甚至表现为冲击;第三,这种变化的走向、趋势,仍然而且更加取决于中国的道路选择。这里面,国人对第一点的认识是最不充分的(外国人反而清醒得多),而这直接影响到对第二点的评估与应对,以及对第三点的愿景与方案。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90年代”之前加上“短暂”这个形容词的原因,它表明在中文世界中近二十年的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时间显得如此“短暂”了,同时这一快速的变化似乎还没有得以充分展开,特别是知识分子对于这一时代的认知与反思还显得相当匆忙和局促,“大约到1990年代的中期,中国知识分子才从前一个震荡中复苏,将目光从对过去的沉思转向对我们置身的这个陌生时代的思考”,却又因为上述重大事件的发生而转向、转折和终结。这就揭示出“短暂”的另一层含义,就像霍布斯鲍姆感受到“短暂的20世纪”的“终结”一样:“对诗人艾略特来说,‘世界即是如此结束——不是砰地一声消失,而是悄悄耳语地淡去。短暂20世纪告终的方式,事实上两者兼具。”(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
如果模仿霍布斯鲍姆的说法,“短暂的90年代”以“砰地一声消失”,那是指一系列重大事件的话,那么“悄悄耳语地淡去”,则是暗示了潜移默化的变化,最终可能带来极其重要的转折。当布热津斯基提出所谓“全球政治觉醒”时,可以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但支撑这个转折的却是细微的变化,也即“全球信息传播和共享”的可能: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普通人只知道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他也不在乎更远的地方发生了什么,现在,几乎每个人都清楚世界上发生了的几乎每一件事情。这当然应该归于“网络社会”的巨大威力,它构成全球人民进行政治参与的前提。
不妨套用一个美国记者的说法,“世界是平的”。这意味着工业革命所创造的金字塔式的权力等级和官僚体系,虽然还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也受到了“网络社会”越来越大的挑战,这种金字塔式的等级体系已经被压扁了,“非等级化”的可能性开始出现,而这正在深刻地改变世界、国家、社会和个人之间的关系。
因此,思考“短暂的90年代”,必然要将生产和改造这一年代的媒介环境纳入视野,“网络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了“90年代”的同义词。
三
如果说霍布斯鲍姆的“短暂的20世纪”和布热津斯基的“全球政治觉醒”,从“世界史”的角度为我们重新理解“90年代”提供了某种时间和事件的框架,那么从“中国史”的角度来看,则“90年代”很大程度上是被诸多关于“80年代”的论述生产出来的。所谓诸多关于“80年代”的论述,当然包括以“怀旧”的方式呈现出来的“80年代热”,但我更想强调的是作为“症候”的“80年代怀旧热”背后的社会经济基础是什么,也即如何看待“80年代改革”和“90年代改革”之间的延续与转折,甚至怎样处理人民共和国“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之间的联系和断裂,这才是问题关键之所在。
2008年出版的黄亚生《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Entrepreneurship and the state)一书之所以引起海内外学术界、工商界以及政界的高度关注,一方面固然与其采用的独特视角有关,在很长时间里,中国绝大多数提倡经济高度自由化的人并不特别关注日益增长的收入不平等或经济层级中处于较低阶层者的福利问题,但黄亚生在自由市场爱好者中属于与众不同的一个,他将工人和农民的困境作为分析的对象,把中国日益增长的不平等归咎于官员腐败、国家所有权的持续不变、政府的过度管制、对私营企业的约束、国家政策的城市偏向以及缺乏透明度与裙带资本主义等因素,并呼吁更自由、更少监管的自由市场的来临,认为自由市场可以解决不平等的难题。难怪《新左派评论》上发表的一篇书评指出:“该书的确为自由市场教条和民粹主义主张的结合开辟了新领地”。另一方面则是《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为“中国改革”提供了某种“历史阶段论”,这本书围绕着黄亚生称为“农村创业十年”的“80年代”和他称为“国家主导的城市十年”的“90年代”之间的对比来建构:在80年代,中国发展出一种创业型资本主义,农村小型企业的企业家们扮演了领导角色;但到了90年代,中国开始转向有利于与政府关系密切的大型城市企业的国家主导型资本主义。在黄亚生看来,三十年经济的高速增长是建立在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模式上的。1980年代,笼统放开的金融政策使得私有经济在农村繁荣起来,大量贷款流向农民创办的企业,它们许多带有让人产生误导的绰号“乡镇企业”。农村贫困程度因而大幅度下降;1990年代,国家迅速改变路线,贷款资金转向庞大的重建的国有企业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同时给予大城市吸引外资的众多优惠措施。他认为这个变化的社会后果十分严重。不仅是城乡不平等而且城市内部的不平等也急剧扩大,因为劳动力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下降,农民失去土地,农村合作医疗和教育崩溃,农村文盲率实际上在增加。
在猛烈攻击作为中国“超级现代性”橱窗的上海的一章中,黄亚生展示了该市普通市民家庭从炫目闪烁的高塔和一体化基础设施中得到的好处是多么少。他认为,上海模式主要是政府深度干预、控制经济,特别是政府推动大力发展房地产经济,对外资的偏向性,对民营企业的歧视,和盲目地追求地区生产总值,而不注意家庭收入提高;只追求经济增长,不追求就业增长。上海可以说是中国很多经济问题的一个具体写照。所以上海模式不应作为一个城市的问题来谈,而是作为整个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政策取向的样本来分析。如果说1980年代中国经济改革的重点是扶持发展农村个体户和个体乡镇企业,那么到了20世纪90年代,改革的重点转移到扶持大中型国有企业的转型和改造。上海模式就是20世纪90年代经济状况的一个典型代表。
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人均家庭收入每年以超过10%的速度增长,这10年也是中国脱贫成就最显著的时期,按照世界银行的标准,中国在这个时期共有1.44亿人口脱离贫困状态。到了90年代,农村收入从80年代的两位数增长急剧下滑到4%左右,脱贫人口也只有6200万人。这和上海模式在20世纪90年代被在全国各地广泛移植有关系。这个时期,中国农村家庭收入增长缓慢,国内市场消费疲软,推动中国逐渐走上了严重依赖以出口和外资为导向的增长模式。
黄亚生用一种对比鲜明的经济发展方式来区分“80年代”和“90年代”,确实为在“90年代”语境下产生的“80年代热”提供了相应的“经济基础”。只不过在明白了这一“基础”与“中国改革”的方式与进程密切相关之后,却无法像他那样把“80年代”和“90年代”截然分开。正如之前我们提出,假如要重读“80年代”,那么不只是“前三年”值得仔细分析,“后三年”同样需要认真解读。和“前三年”一样,“后三年”也不是只包括1987年至1989年这三年,而是更宽泛地指向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社会又一次影响至今的深刻转型。具体而言,至少包含了改革实践的转向和改革方向的讨论两个方面,前者指的是从“农村体制改革”转向“城市体制改革”,由于城市体制改革涉及面相当广泛,引入市场机制也非一蹴而就,由此导致了关于“改革方向”的讨论,譬如围绕城市体制改革,就有以“价格体制改革”为先导还是以“企业所有制改革”为先导的争论,前者俗称“闯物价关”,实际上指的是改革原有的计划价格体制创造出新的市场关系,由此也衍生出“价格双轨制”的过渡形态,并为形成“官倒”等腐败现象提供了现实条件;后者则是希望以“产权明晰”的方式,将国有大中型企业私有化……如果和前苏联发生的“休克疗法”等激进市场化的方式相比较,中国的市场化过程始终是一种渐进式改革。而1987年十三大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是一个重要的基点,这个理论的提出——其关键点在于,由于生产资料公有制占主导地位和实行按劳分配的原则,中国已经是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但因为经济上处于落后的地位,也即“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与“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所以必须利用市场的力量大力发展生产力,才能实行社会主义的现代化——进一步确证了“改革开放”的发展路向。这一路向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经济增长率的提高特别是农业和商业领域的多种经营以及商品化、市场化趋势的不断加强;国内和国际贸易的持续增长特别是通过外债和外资扩大了使用海外资本和技术的机会;通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既解体了原来的集体化农业和农村结构,又转移大量农业剩余劳动力到更多产、更赚钱的副业、商业和工业领域;无论是城市和农村,居民的收入和消费都有相当程度的增加,尽管这个增加过程往往是以不均等的方式展开的,但在绝对质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这种“改革”的路向用当时的话来说,是“市场调节”和“计划调节”相结合,其实质则是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体制,起到关键作用的应该是1984年10月召开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所做出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后来人们所熟悉的“利改税”、“拨改贷”以及“放权让利”都出自这个《决定》。而“85新潮”的兴起以及迅速地确立主导地位,恰恰与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互为表里——不妨借用张旭东的说法,这确实是一种“改革时代的现代主义”,也许这种“现代主义”对“市场经济体制”在意识上构成了某种批判,但就其根源而言,它依然高度依赖于“改革时代”,甚至成为了这一时代的“文化逻辑”。
只不过“市场经济”有其两面性:我们不能光留意“新小说在1985”的盛况,却忘记了同样在1985年,伴随着工业生产率高达20%的惊人增长,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居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市场的危害——通货膨胀的爆发使得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上升了30%,普通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而在农村,相应的问题也出现了,最突出的也许是由于集体经济的解体,原来集体所拥有的各类设备或分或卖;而之前数十年高集体积累所建立的社会、生产和生活基础设施也日趋老化——如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无人问津,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基本解体,农村学校的数量和学生注册人数则急剧下降——国家农业投资逐渐减少,其它集体性投资和私人生产性投资都被引导到更赚钱的商业和工业中去了,由此引起了1984年到1989年间的农业停滞;更不用说由于无法对价格体系进行全面的改革,很长一段时间“计划”与“市场”的价格实行“双轨制”,导致了所谓“官倒”等一系列严重的贪污腐败……对上述现象的描述并非否定“改革”的成就,而是为了说明,1985年之后,恰恰是在“改革”无论是在实践上——表现为“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还是在理论上——体现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提出,都取得显著成效的同时,也暴露出相应的问题和必须克服的危机。
成效与危机并存,这就是“后三年”所面临的复杂状况。就“成效”而言,“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自然意味着“现代化”叙事占据主导地位,传统“革命”叙事逐渐退场。“王朔热”的出现尤其是那份“顽主”式地戏谑“革命”传统的自信,对应着的就是这一历史过程;从“危机”来看,虽然不至于完全破坏“改革”的共识,却分化出对“改革”的不同理解,坚持在社会主义自我更新的框架内进行“改革”与激进地要求按照西方市场经济模式进行“改革”,构成了这种理解图谱的两极,中间自然还有形形色色的过渡形态;更关键的则是,人们开始意识到“改革”不仅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还带来了新的问题,而且这些新问题是以前没有遇见过的,也找不到现成的解决方案,这就导致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感和危机感。譬如当时从中央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文件到媒体围绕各种社会新闻展开的讨论,都涉及所谓“一切向钱看”带来社会风气败坏、道德沦丧的问题,尽管可以在理论上弘扬“共产主义道德”来抵制“一切向钱看”的风气,但找不到从根本上杜绝这一风气的方式。正如一句流行语——“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表明的,“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形成不仅确立了“金钱”关系的合法性,而且进一步将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重置于“金钱”的客观性上,由此使得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以及人与国家的关系发生了一系列根本性的变化,并最终导致了“80年代”的终结。
四
黄亚生之所以将“80年代”的改革和“90年代”的改革截然分开,关键在于他认为前者的成功在于“国家”的退出,而后者的转型则在于“国家”的进入。但是,80年代中国农村企业的繁荣兴盛是否是“国家”让路的结果?或者恰恰相反是“国家”的政策主导了小型农村企业的发展?在改革开放的初期,为了防止资本主义企业的扩张,中央只允许农户进行小规模的创业活动——一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中央为了抑制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定经营企业的农户法定雇佣劳动力的人数不能超过7人(通常多为家庭成员),这一人数的限制直到1987年才被取消——同时继续推动村镇官员经营的集体所有制企业的发展,两者都随着商品市场的开放而得到了进一步繁荣。由此可见,“国家”为农村小型企业——既包括私人的小型企业,也涵盖集体所有制的企业——的运作创造了一种特殊的环境,使得这些企业可以在不用面对大型资本主义企业竞争的条件下生存和发展。不过,这种“温室环境”究竟可以存在多久?中国的企业在全球化时代是否面临着提高全球市场竞争力的问题?“90年代”的改革和全球资本主义之间构成了怎样一种关系?国家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业,大规模以资本主义方式运营的企业如何重构了一种新的城市与农村的关系?2008年之后“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其发展动力更多的源自“80年代”改革还是“90年代”改革?
就像我们前面介绍过的,《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最引人注目的观点不在于发展问题,而在于不平等问题。简而言之,在黄亚生的眼中,“80年代”的改革是一种更平等的发展,而“90年代”的改革则是一种更不平等的发展。然而,他对于“平等”和“不平等”的理解却是基于一种简单的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产生收入差异的机制有好有坏,来自市场激励的不平等是好的,来自反竞争的特权的不平等则是坏的。以“不平等”大部分来自“好的”机制的美国作为基准,他援引其他学者的观点认为,90年代初中国的“基尼指数”超过了美国,“基于这些数字,我们可以论证,80年代中国的基尼指数的上升是由于经济的刺激,而0年代基尼指数的上升则是由于经济机遇受阻”。这样的视角覆盖了整部《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黄亚生很擅于发现由“国家”造成的“坏的”不平等,并盲目相信由市场机制造成的“好的”不平等。然而,这种建立在“国家”与“市场”二元对立基础上的“去国家”的论述方式,反而迫使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国家”在经济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首先,从理论阐述上看,是否存在着一种纯而又纯的“市场”?既然人们已经认识到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市场”深刻地“镶嵌”在各种社会、政治甚至礼俗过程中,那么在“资本主义”时代,“脱嵌”的“市场”是否就完全不依赖于“现代民族国家”的规划和制约呢?或是相反,如果没有“现代民族国家”通过包括暴力在内的各种方式为“市场”的发展创造出新的历史条件,“市场”不仅不能“脱嵌”,更不可能成为看似凌驾在所有社会历史过程之上的霸权力量;其次,从历史过程来看,中国作为一个早就被纳入到世界殖民体系中的“为资本主义不发展所苦”的“农业国”,假如完全不依靠“国家”的力量,如何依赖自发的“市场”来进行现代化建设?这也是中国共产党人旗帜鲜明地反对“农业社会主义”的幻想,而将“新民主主义”明确解读为“国家资本主义”的原因所在;再次,从转型实践上看,与前苏联、东欧的改革完全转向市场化不同,中国改革的路径依赖一直高度重视“国家”的作用,由此造成的后果是,改革所取得的成就固然与“国家”的功能密不可分,但所遭遇的困境与危机也同样和“国家”死死地绑在一起;这样就带来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将“短暂的90年代”理解 “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那么,无论是政治上的“专制”、经济上的“剥削”,还是对外关系上的“扩张”,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的负担都抛给“国家”,从而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重新想象某种“民主”、“平等”和“和平”的发展模式。殊不知在给定了选项的前提下,当我们因为思想上的懒惰和现实上的失职而把“坏的可能性”全部推诿给“国家”时,另一种“好的可能性”的选择只能落在了“市场”这个“资本主义”的完美化身上。
这就让我们还是重新回到霍布斯鲍姆那儿,因为他曾经追问过,那个曾为十八、十九和二十世纪伟大革命(法国革命、美国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的主人公们所共有的信念——即改变既成的社会秩序,并以更好的新秩序取而代之是完全可欲的——在今天是被彻底遗弃还是有重新回归的可能?那么,同样的问题也可以再次提出,如何理解“90年代”以及怎样看待“90年代”的“终结”,也意味着在何种意义上重申上述信念,且这一信念不仅关乎中国的命运,也决定了世界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创刊100期的《粤海风》杂志高扬文化批评视角,关注中国社会变化,既成为“90年代”变迁的历史见证,也构成了“90年代”终结的症候,为我们进一步把握“后三十年”丰富内涵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和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