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悟之“粤·海·风”
2014-02-12韩强
韩强
编者有心,每期必寄给我。读多了,也就对《粤海风》有了感情,有了感想或感悟。
一、粤
《粤海风》是粤地的杂志,必然带着粤风。
粤与夏的历史积淀相异,至今区别犹存。夏禹时本地被归入“扬越”。古时“越”与“粤”通假,扬越又称为扬粤。扬粤最早见于史载是周彝王时,屈大均有“周之扬粤”说。粤作为族名使用,曾称扬越、扬粤、杨越、杨粤,后亦称南粤、百粤、两粤等。作为地名和族名混用则指称粤人居住之地。百粤地按颜师古的说法是:“自交阯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汉书·地理志》)先秦时粤人广泛分布在今中国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台湾、广东、广西、海南、安徽、湖南诸省区和越南北部。在中华文化体系中,后来逐步演化出广与粤同义,言粤则注以广之义,说广则阐发粤之义。广字,一说来源于古南越族后裔的黄族;一说来自汉武时“初开越地宜广布恩信”,兼具种族性与政治性内涵。从历史上看,经过以广代粤和广分东西的过程,南粤之称逐步演化为指称本地域越族及后来的少数民族之地,并在两粤、两广的称谓中逐渐演化出广东(粤)这一概念。广西后来以植物桂为别称,不再简称粤,独留广字,种族意味已弱化。国内现省区中,原百越之南部,仍有福建简称闽(闽越)、云南简称滇(滇越),保留了越族称谓,但却以越(粤)族的小分支(即百越之一)指称。原百越之北部地区,苏、皖、浙等简称似已洗尽种族之底色。这些地域汉化较早程度较高,江南越人因开发早,自视中华正统之一,力争主流文化地位,此过程中努力洗尽其出身中之“蛮”味,也喜称本地域人为南蛮,撇清自己与越、粤、蛮族本根的关系。原百越(粤)之大族群名称最后由广东独揽专利,称为广东(粤),历史老人对广东粤人确是无比慷慨的。
广东(粤)这一合称蕴藏着深厚的文化韵味。南粤、两粤代两广,以及广东(粤)的合称均含有很强烈的种族意味和先民对本根文化的执着。梁启超曾精要指出:“广东一地,在中国史上可谓无丝毫之价值者也……崎岖岭表,朝廷以羁縻视之;而广东亦若自外于国中。”(梁启超:《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黄树森主编:《广东九章》第30页。)于20世纪初仍判断“广东亦若自外于国中”,点出粤人到现代仍保留着对中原文化的非正统性、非规范性、远儒性、忤逆性等文化性格。这一性格渊源之深甚于国内许多省区,因而更加重视种族之根和自身文化之源。
粤地典籍中记录不少粤与其他字组合而称本地域的名称。如“粤峤”之称将地名与族名组合。明清岭海诗人廖燕《粤王台怀古》首联“粤峤犹存拜汉台,东南半壁望中开”,峤指岭峤、岭南。亦有称本地域为“越岭”的,如宋李昴英《酌别张子元》诗“日边多便驿,频书来越岭”。这些是与五岭组合的名称。与海组合的则有响亮的“粤海”之称。
二、海
《粤海风》是南海珠江口的刊物,定挟海风。
本地域因海而名可溯至夏禹。“禹 南海 按:《禹贡》:‘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又:‘淮、海惟扬州。海,南海也。”(《羊城古抄》302—303页。)“淮、海惟扬州”之说表明夏禹时之南海名称也与扬州相关,包含了濒临今东海和南海的地域,是南方各族居地的泛称。周武王、周宣王、周惠王时均是将岭海或岭南地纳入南海地范围。先秦时南海之称与种族性名称并行或交错。本地域商汤时称南越,周成王时称东越和瓯,周彝王时称扬粤,周惠王时既称南海又称为彝越,周显王时称百粤,这一序列与夏禹到东周之称南海,是相互交错的,表明南海地域与粤族地域的重合性。《辞海》南海条说:“先秦古籍或以为南方各族居地泛称,或有实际的海域可指。”由于南海地与粤地的大体重合,后人亦喜称本地域为粤海。康有为《过虎门》诗云:“粤海重关二虎尊,万龙轰鬭事何存?”章炳麟《梁园客》诗跋:“粤海有文士,少入词苑。”毛泽东《和柳亚子先生》之“饮茶粤海未能忘”句流传甚广。
当今一些文化研究者提出本地域文化应称为“粤海文化”,认为粤字反映广东人文化内涵的主要方面,海字则强调了本地域文化中海洋文化的特质。此论意在突出海洋和种族性质(粤族)相结合的内涵,有意识地将自然与人文内涵相融合,这有其合理之处。当我们将视野从中国地图转换成世界全图,便会产生一个视觉震撼:岭海地域尤其是珠江入海口俨然处于“世界中心”的位置,是世界航路一个近乎中心的节点,是世界古代仅以十数的航运中心之一。在这里孕育出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网络中的主线南海丝路就是顺理成章的,它成为中国通往世界的南大门,“因海而重”成为其主旋律,便是历史的必然逻辑。梁启超就有因海洋交通贸易之早发而使“广东非徒重于世界,抑且重于国中矣”之论。面对这片浩瀚的南海,适应开发海洋的需要,先民在自然物质和社会生活实践的各个方面并不完全受重农抑商的中原文化影响,而是兼容并蓄,形成了异于内陆和江南的特异面貌。如形成了以海洋交通贸易为主导的物质文化多元一体化的格局,形成了商业社会、平民社会、华侨社会等。海字揭示和强调了与北方特别是中原农耕文化的区别,这就比岭南概念蕴含的纯土地观念更为全面和丰富。海培育了粤人独特的民性。梁启超曰:“广东人于地理上受此天然优胜之感化,其慓悍活泼进取冒险之性质,于中国民族中,稍现一特色焉。”南海丝路的开拓培育出粤人敢闯敢冒、慓悍好斗、图新、求变等民性,重商、务实、变通等文化品性,又由于对于世界的开放性不断增强,兼容多元文化,其结果是常与内陆文化发生碰撞乃至冲突,进一步强化了自身非儒家正统、非内陆农业文化规范的文化特性。这些被梁启超概括为“自外于国中”,形成粤人异于中原的精神心理文化。
岭海人的海洋形象是豪迈的。粤海令人想起唐张九龄描述岭海“海外通商”地位的名句“上足以备府库之用,下足以赡江淮之求”,想到梁启超“广东非徒重于世界,抑且重于国中矣”,想起屈大均描绘粤人之“帆踔二洋”,仿佛看见粤人“在海上丝路盛期,从珠江口出发的船队,穿过东南亚到欧洲往返,全是粤人天下,竟无欧洲人插足之地”。明嘉靖、清乾隆年间、现代广交会之三度独口通商,中国对海外的大门从来没有彻底关闭过,南海珠江口一直向世界敞开,中国的海洋文化形象是以粤人的豪迈形象为底色的。直挂云帆济沧海!高扬着的云帆在四大洋游弋,那是粤人向世界和国中呈上的拜帖和名片。
三、风
黄佐《粤会赋》云“虽大荒之南徼,风气则通乎域中。”这片土地,冬季吹的是来自内陆的西北风,夏季则刮来自海洋的东南风。在漫长的古代社会,中国文化的主旋律是由北向南的传播,经过漫长的汉越文化融合期,内陆文化逐渐成为主流文化。但海外吹来的风同样强劲,因海而重,这是本地域丰富内涵中渗透着的另一个主旋律。粤人面对南海,航船出马六甲折向西,天地最为广阔,通往世界其他三大古文明之地,物种特产奇异而丰富,文化多元,风情奇特。通过长期双向的物质文化交流,铸就了岭海文化这一中国极具原创性的地域文化。其原创主要渊源在于海洋文化的最早发育,在于它最早开拓和持续发展着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网络的主线“南海丝绸之路”,享有“重于世界”和“重于中国”的双重地位。广东人更因踞三江汇聚之南海咽喉这一世界海路网络的一个中心点,连通着佛教世界、伊斯兰世界、基督诸教世界,连接黄种人、白种人和黑种人,串连从古四大文明到近现代的所有先进文明,而成为岭海文化的典型代表。海洋文化的发展与粤人种族之根的结合使本地域始终保持着与中原文化相异的性质。与中原农耕文化的守土、内向、传统、守旧不同,海洋文化培育出开放性、多元性、兼容性、重商性、务实性等,具有非(儒家)正统而较少传统包袱,非(农业文化)规范而向海外开拓的特质,由此必与中原封建文化发生冲突。岭海人以广、粤自居,“自外于”北人,这些种族性名称就包含着对自己所属种族的归属感,反映人们对种族社会生活实践的认识和认同感,以此强烈地表现出区别于其他种族的文化特征,而历史地积淀为精神心理层面的丰富内涵。
所以粤海在近代世界海洋文化开启后,南风愈益强劲。岭海最先从陆地走向海洋,最先从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最先从古代迈入现代性,从边缘型文化逐渐崛起为主流文化之一。近代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产生了三大文化效应:岭海成为中西文化碰撞的前沿和焦点,成为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窗口;成为中国思想启蒙的摇篮,产生近代思想家群体和中国的主流思潮;成为变革中国的策源地和中心,三次“北伐”有力地推动了近代岭海文化成为与中原文化、江南文化鼎足而立的主流文化。现代化开放时期的文化主轴是开放兼容前提下的现代化改革及其文化创造,是岭海人的海洋文化传统被充分唤醒,全方位向世界开放,重新融入世界海洋时代,走向现代化的时期;岭海粤人本根文化、中原传统汉文化、西方现代文化三者交错、碰撞,凝结成一种被内地称为“广东文化”的新文化形态,在国内独树一帜并深刻影响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影响着中国人观念的转变和内陆文化的转型,继近代后再次崛起为与北方文化、江南(海派)文化鼎足而立的主流文化之一。
《粤海风》就是东南海岸向内陆吹去的一股海洋风。“必也正名乎”,这名与其办刊宗旨很是吻合。作为以文化批评为主旨的杂志,她充溢着批判精神,敢于对文化大案、悬案发表意见,有些还长期追踪,如对胡风案和“文革”中文字狱的长期关注。紧紧扣住改革的脉搏,她鞭挞封建传统文化的各种观念,担当着第三次启蒙的历史责任,选登的不少文章能引人深思,有些给人耳目一新甚至醍醐灌顶的感觉。当然,我注意到,百期《粤海风》在文学、文坛、历史这些方面占比较重,像是狭义文化领域的批评杂志。近代和现代粤海向内陆吹去的粤风、南风、海洋风,它挟裹着的是全方位的文化。近代它既有经济领域的商战理论、工业文明观念,有社会改良思潮、维新派的君主立宪和革命派的民主共和,还有各种近代先进的价值观念。现代它影响中国也包括经济、政治、社会和生态领域的内涵。所以我觉得《粤海风》在广义文化批评的领域还大有作为。对现代改革开放广东产生的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新经验进行记录、评述、批评和总结,对新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进行正反两方面的剖析,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想她应该多吸引政治、经济、社会、生态等领域的作者,敏锐地发现和挖掘我们生活中的新元素、新创造,开展全方位的文化考察和批评,给“广东每天都是新的”不断赋予新的内涵。她才能更加显露粤人独特的风采和粤人异于中原和江南的文化品性。这样,粤海风或许能更强劲地向北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