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风》,时代文化的“门诊部”
2014-02-12丁涛
丁涛
除了关注与我专业有关的美术史论和美术作品外,在刊物中我最钟情的杂志,一本是《炎黄春秋》,其所刊文章,大抵在真实地梳理历史和现实事件,揭示真实状貌,并殷殷表达作者的政见和改革期望;一本便是《粤海风》了。很感谢编辑部,每期惠我一份,虽未全部拜读,而每期的卷首语以及内中我感兴趣的文章,则总是要看一看的。不读则已,一读便会兴奋起来、共鸣起来。作为文化批评杂志,能产生较大的批评冲击力,并不那么容易。一个突出的印象是,在很多领域被“假冒伪劣”歪风肆虐的当下,《粤海风》却执着并艰难地(我想是艰难的)走在“真善美”办刊的正路上,——坚持讲真话,鄙弃“假大空”;坚持编辑操守,尽可能地昭示历史文化中不少已成铁案的真相;揭露时弊,鞭挞文化上横行而又令人熟视无睹的丑陋现象,博求美好、健康的文化生态环境,令人豁然眼亮!
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杂志,透过当前文化上方方面面、热热闹闹、蒸蒸腾腾发展的背后,找到了不少不容忽视、难以革除却必须革除的问题。编辑刊发文章,注意到摆事实、讲道理,有个见、启心智,实践了“文以载道”,贯穿了历史扫描、文化反思、现实期盼等等要旨。特别是面对种种文化时弊和症结,立论犀利、针砭有力,因此,可以视之为时代文化的“门诊部”,具有一定的文化启蒙和引领作用。
一、关于“历史扫描”
《粤海风》有几期文章谈到1955年发生的轰然于文化界的“胡风反革命集团”事件。涉及胡风、曾志、舒芜、绿原、周扬、何其芳等诸多人物名流。2013年第四期又看到了杨学武的文章《清除“隔膜”未可期——胡风与周恩来的“恩恩怨怨”》,使人们对这一历史的真相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和全面的认识。胡风,这位一心要将自己的文化心智贡献给革命事业的文化人,却为一点文艺创作的不同主张,引来横祸、惨遭迫害,酿成了“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的文坛大悲剧。钩沉于此类不堪回首的文化历史,对于当下切实而非表面化地贯彻双百方针实具有前车之鉴的意义。
当然,《粤海风》在对历史文化的回溯、扫描中是多方位、多视角的。如,《胡兰成和张爱玲的“苦竹”》、《许寿裳与章太炎、鲁迅》、《百岁影人的电影人生》、《徐明清与江青》等等,常常是选择具有代表性、在特定时段所形成的生动镜头,纵横攫取,力求得到有声有色、有血有肉的揭示和表达(不少内容过去曾以讹传讹或根本缺失),为我们重新认识、重新评价人物事件提供了可靠依据。
二、关于“文化反思”
徐南铁先生在2011年第五期卷首语《文化:有的建设是破坏》一文中,就开宗明义地提到了这个问题,文谓:“文化建设是如今的时髦口号,但是有许多所谓的文化建设实际上是文化破坏。比如曾经喧嚣一时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轰轰烈烈地搭起台来,但只是作为脚手架而行一时之用,唱完戏之后很快就要拆除的,这种虚情假意实际贬损了文化在人民心中的价值。”真是快人快语、一言破的。在这里,文化显然被弄权者以发展经济造就形象工程的幌子亵渎了。决策者的做法往往是,高价邀来歌舞、表演明星,专程来地方舞台唱唱跳跳演演,试图藉歌舞升平炫耀地方的财力、实力(其实内中不乏贫困县、市),图谋招商引资;同时不顾群众反对拆房毁田,树起开发新区的旗幡,招摇显摆。我不是搞经济的,也没有数据支撑,只是道听途说,总之,以失败告终、不了了之者甚众。在这个问题上,还有一点可笑的是,颠倒了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关系,用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化来打桩搭台,而将经济硬是抬举到本该意识形态宅居的位置,使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荒唐地落到常识线之下。
在2013年第一期的《粤海风》上,我又读到王业群和徐南铁二位所撰写的《文化生态环境忧思》(下简称《忧思》)一文。文章在开篇就提到,“十八大报告和党章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可以毋庸置疑地理解的是,“生态文明建设”之所以被放在“突出位置”,全在于当今“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已被破坏得伤痕累累。急功近利,唯财富是求;对自然界无穷尽的索取掠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价值观风行于世;不少官员贪腐成性,不少同胞道德滑坡,……一切的一切,都促使自然生态环境和文化生态环境迅速恶化。
《忧思》一文中说得好:“文化的发展也需要气场,需要生长和发展的氛围。也就是说,一种文化能不能顺利地发展,和周边的环境和社会所给的条件和影响密切相关。”诚如所言。由于在相当长的时段内,我们只注重于抓经济建设,抓GDP,造成市场化的无序扩张,并导致了一切向钱看的社会走势,而疏于凝结正能量的文化建设;尽管有不少号称文化建设者,,其实恰如文中所指出的那样,那是对文化的破坏,是满足官员树立形象工程所需,是地方建造假古董开发旅游景点多争钞票所需,等等,这些都可看作是抽掉民族文化灵魂、以假充真、玩弄文化游戏的江湖术士的营生。
文化生态环境,正是整个社会积累形成的给人们生息其间的精神气候(罗丹 在《艺术哲学》中有这一说法)和土壤,有怎样的精神气候和土壤,就会孕育出怎样的头脑和肌体。想起“文革”期间,阶级斗争为纲,“颂圣”文化盛行,人们的思想、行为和生活方式,就深深烙着那个时代的印记,体现着那个时代的文化生态环境。上班第一件事,要哇哇哇齐声朗读“最高指示”,谓之“早请示”,下班最后一件事,谓之“晚汇报”,要高声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运动中期更有各单位晨练齐跳“忠字舞”的活动内容,男女老少举着《语录》、扭着屁股、唱着“红太阳”歌,虽忠胆可掬却是丑态百出。现在回看甚觉可笑,而又是当年千真万确的事实 !
时代毕竟前进了。改革开放的国策,使我们的国家实力向强盛迈进了一大步。新时期所显示的文化生态环境则是另一番景象。我以为,文化生态环境可视为客观存在的社会氛围,它必然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幸福观、世界观,并循此化为行为方式、生活方式;而另一方面,作为主体人群的言行举止和处事处世的状貌和结果,又会反过来造就和强化了这种环境气氛。从理论上来认识,可以将文化生态环境看作主观与客观相互促动后的统一体。
《忧思》一文还挖掘了产生当下状况的缘由:“有这么几种人在影响着文化生态:政府官员、文化商人、文化人,此外就是普通的老百姓。这些人共同形成了整个的文化生态环境,但是这种种人里都含有为恶化文化生态推波助澜的倾向。”
所谓文化生态的恶化,集中体现为理应遵循的道德标尺荡然无存,对文化、文明的认知含糊,一切诉求于利益;评价人生的成败,主要以拥有财富的多寡来鉴别;真理谬误倒置,光荣耻辱换位。在“歪风邪气”的大合唱中,“演员”队列堪称十分壮观。
姑且不表官员,对文化形象工程的热衷,对说假话毫无芥蒂的酣畅(中央八条下达后收敛不少),即令是文化人,如《忧思》一文中所言,“文化人自身也在毁坏文化生态环境,每一个假的东西,每一个不符合常理的东西,每一个伪理论、伪命题,都有所谓的专家出来为它论证,为它说好话”,“不管好坏,只要出钱,就有评论家出席,为之大加赞赏,并发表文章。”拼着全力使“有钱能使鬼推磨”成为无良时风而危害于天南地北!
事例俯拾即是。如,过去要正式出版一本书籍,当经过严格的三审制度,一旦通过让著作问世,作者就会有一种成就感、欣喜感、精神劳动后的收获感。而当下出了钱就能出书的普遍性和商业化运作,致使低劣、粗鄙的书籍充斥于书市(请注意,这些书装帧设计和纸张印刷往往比较精美)。不怎么会画画的人,竟也能出本画册混淆视听。另外,有不少杂志刊发文章要收撰稿人的版面费,且数额不菲,其市场在于,源源不断申报职称者和研究生毕业谋求学位者,正式于一定刊物上发表论文成为不可或缺的条件。有份专登文艺方面文稿的期刊,原先薄薄的一本,现在很厚很厚,且通过关系获得了“核心”期刊的雅号,“生意”十分兴旺,如需付版面费的文章每篇达一万多元,人民币赚足了,而质量却可想而知了。
再如,最能体现学术水平、引领文化前进的高等学府,景象也不使人乐观。就整体观照,大楼越建越多,设施越来越豪华,师生数不断翻番,而大师却罕见,真正的学术权威难觅,教学质量下降。相互在形象工程上攀比,不在内涵建设、人才培养实效上较量。我所接触到的有些高校,“博导”数量猛增,而一驳就倒的教授也大有人在。报载,毕业于高校,后在铁道部任职的一位走红的原局长,花上千万元请一批专家、学者集中于宾馆为其撰写专著,成果“显著”,竟然差一票就会荣登院士之榜了,可谓今古奇观!还是报载,一位在高校任职的油画教授,到美国开画展和讲学,被誉为“在美国产生了巨大反响”,明眼人一定会笑破肚皮,这是炒作撑破天的谎言啊!无独有偶,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平庸的中国音乐团体不少,非正式安排,而是自掏腰包利用“垃圾时间”登台,送票,拉华人观众,为了证明演出“产生巨大反响”,就想方设法颁发证书且伪造市长签名。
《粤海风》文章中提出,“文化建设不能成为经济发展的配角或者附庸”;“文化建设的根本目的,是提高国民的素质,是建设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是营造健康的社会环境,是协调社会发展进程中各种各样有关人的问题,是提高审美能力和审美趣味,是大量生产精品。”“文化建设应该腾飞,应该开始一个黄金时代。”这不正是通过文化反思明确起来的建设职责和方向么!
三、关于“现实期盼”
2013年第四期卷首刊有《编辑的悲哀》一文,这“悲哀”,其实是时代文化的“悲哀”在编辑领域的反映。行文说得痛心、滞重、无奈!按作者对目前编辑状态的点击,一些编辑为了自身的保稳和不招惹麻烦,发文谨慎小心,特别忌讳文章内容有可能被认为影射现实、让读者生发出由此及彼的联想。文中援引了陈独秀所写关于当年纱厂女工待遇的问题,以及胡乔木在解放前夕批评国民党的文章,都不敢在今天重刊,等等。作者认为“编辑队伍深深陷入了缺乏事业激情的境地”。其实,进一层推究,不只是缺少激情,更缺失的是良知、正义,是社会担当意识和对丑陋的批判勇气,因之不愿触及时弊也不敢触及时弊。与此截然不同的是,《粤海风》的编辑,则有一种唯真理是求的无畏精神,凭着文化人应有的职业操守,不怕难、不气馁,仗义执编。他们认定,“编辑本是文化的使者,在人类社会前进的道路上,许多经典之作的字里行间都闪烁着编辑的活跃身影,蕴含着他们智慧的脉动。”为了社会的进步和对现实的美好期盼,他们组织刊发了不少言之有物、发人深思的文章,拓宽了读者的视野,启迪了人们的思考。
例如,2013年第四期发表的《中国当代的第三次启蒙》一文,就颇具文化思辨的现实意义和价值。之前的两次大规模启蒙运动,“一次是20世纪初的‘五四运动,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或者说‘新启蒙运动。这两次启蒙运动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昙花一现。……但随着政治形势的转折不久就消沉下来,甚至反过来遭到批评和清算。”行文对这两次启蒙的得失,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作者认为,“对于普通人性的反思方面仍然未达到西方启蒙运动的深度,只有一些道德化和情绪化的批判,而极少运用自己的理性来对西方价值观进行普遍人性层次上的反思和追溯。”尽管这一分析判断,是否切实和准确,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然而作者无疑鲜明地提出了很有意义、引人关注的问题,并且进一步提出了立足当下的第三次启蒙运动的必要性、特点及其任务。
该文作者力求高瞻远瞩,从理论高度回溯历史,鞭辟既往启蒙的成败所在;扫描现实,对第三次启蒙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构想,应该说这篇文章直面历史和现实的要津展开议论,是很能醒人耳目、发人思考、促人警醒的。
作为文化批评,出现在另一篇以《进步与灾难》为题的卷首语中,主编着重对文化中具有重要角色地位的——当今知识分子所形成的精神状态进行了照察。文谓,“因为曾经的缺失而以过分的攫取作为补偿,显然也会造成另一种形式的社会灾难。如今我们的评估造假、学术垃圾、学术腐败、评奖黑幕等等令斯文扫地的情景,都与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不无关系,或许都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以来,对知识分子心灵的残害与扭曲,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也是历史难以甩脱的重负,更是中华民族不得不正视的文化性格。”这段文字其实与《忧思》一文脉通相贯,,而更富有深沉的理论色彩。作者品覈时流、裁量文事,目光炯炯、雄辩滔滔的风神溢于笔墨。其忧思也正在于,知识分子这种被残害与扭曲的文化性格,已经麻木不仁,以耻为荣者多多,骨软可卷者不少,扭转的难度很大,但不扭转、不改变,何谈文化进步呢!
鉴于手头上留有的《粤海风》不全,有不少被朋友借阅未归,不便对杂志作全面的评介,但回忆起来,有意义的批评文字还真不在少数。如,对当前高等教育官僚化、行政化、市场化的剖析批评;对空话、大话、佶屈聱牙文风的批评和对通畅文风的倡导;对近现代文学史的撰写必须尊重客观事实的原则意见;对应试教育弊端的揭示;对毛泽东诗词长期被谀评的匡正,等等,几乎涉及文化形态的方方面面,所刊稿件,则力求以“实事求是”为准绳。我以为,作为文化批评,刊物透视了种种相关问题,并竭求让文化阔步于光明大道,真是可贵可敬、值得弘扬!虽不必用尽善尽美置评,在选题的逻辑性、重点性和争鸣性方面还可进一步强化,但不管如何,她已成为一份不可多得的很有分量、很有使命感和闪光点的好杂志!我们祝愿她越办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