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也谈青年学者的生存境遇:从哥利亚德到亚当·埃普比

2014-02-12张箭飞林翠云

粤海风 2014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学者

张箭飞+林翠云

在刊物多如牛毛,分类明细的今天,地处广东的《粤海风》杂志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这份杂志从1997年改版以来,一直坚持文化批评的姿态,着力于探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文化背景、文化心态和一切有关文化的话题,其中关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定位、地位及错位是其关注的焦点之一。2013年第3期刊载的《学术生态与青年学者的生存境遇》一文在武汉大学文学院一群世界文学研究生中引发了热议。杨早与施爱东的对谈,起因于对青年学者张晖的追悼,由这一点渐谈渐“远”,涉及和兼及的现象,如青年学者的生存压力,项目化生存的荒谬,大陆学术的泡沫化与垃圾化等等——师生之间的谈话,这些也被偶然提及的。这次,借由杨施一文,我顺势引导他们去关注海外的知识分子研究及学院小说,意图桥接学术性文本与想象性文本,实践一下跨界穿插阅读:在数个角度不一的“光照”之下,解读某个社会/文学话语或叙述——聚光、逆光、侧光交相映照,也许能使我们发现:任何有关知识分子的讨论必然互为注释,而且是全球知识分子形象学或族群学的一部分。(张箭飞)

林翠云:老师,一开学你就把《学术生态与青年学者的生存境遇》一文列入第一周阅读清单。刚开始,我很疑惑你为什么要把此文与雅克.勒戈夫的《中世纪知识分子》、戴维·洛奇的《小世界》与《大英博物馆在倒塌》,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并列?现在我有些明白:它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某些联系。

张箭飞:新生第一周,导师照例会给你们文学研究现状与前景啊,世界文学研究方法论啊,如何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啊这类宏伟叙述,我想跳过这个规定程序。杨早他们的这篇文章,可以让你们这帮新生对将要从事的职业,进入的行当有个心理准备。它的一个意旨,我觉得可借用但丁《神曲》地狱篇的铭文升华一下:“凡入此门者,当抛弃希望。” 我意思是说,进入学术一路,大部分人就得死了一夜成名,名利双收的心。

林翠云:说真的,读过杨、施一文之后,细思恐极。老师又把学术界与地狱相比,更让我不寒而栗。我最怕的,是成为施爱东所说的80%里面了,没有做学问的资质,但又挤进了学者预备役大军了。老师你也说过,一旦读了文学博士,基本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张箭飞:地狱之比,是我随手拈来的,不必当真。但是,治学与地狱之旅,二者之间未必没有联系。你那帮做博士论文的学姐学长,某个阶段,必定会有但丁式症候:歧路彷徨,惊惧交加。 这个头绪,我们暂时撇开。哪天得闲,我也游戏一把,什么学术七宗罪啊,博士论文写作三步曲:地狱、炼狱和天堂。

说到这条黑道,我也是半惧半疑地走了多年,与很多60后学者同病,也与你这个90后新人相怜。这就是认同感啊。所以,才要你去读《中世纪知识分子》和洛奇的学院小说缓释下焦虑嘛。其实,学术这个行当,学者这个职业,未必崇高,经常边缘,偶尔闹剧。杨早他们基于中国经验描述的学界乱象、病象和惨象,也非中国特产,说起来,在西方,也算中古而有之了。勒氏那本书,把中世纪知识分子的产生,群体特点和谋生方式梳理得很清楚,很多片段,可与杨施文章相映成趣呢,或者说,成为后者的语境,当然,是更大的语境。你注意到哪些?

林翠云:他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关于知识分子与城市的关系的描述都很有启发意义。不过,我选择性地重读了他对穷学生生存境遇和知识分子经济状况的描写。张晖英年早逝,最让青年学者伤感。施爱东感叹:学术研究真的不是贫家子弟做的。他不主张家境不好的博士生选择留在北京,在这种生活成本超高的地方工作。但是,人人都有北京梦啊,北京,毕竟是中国的学术中心嘛。年轻人在北京,有更多机会接近掌握话语权的权威学者,参与更多的对外学术交流,等混到一定年头,再假以机遇,名学者不就练成了嘛。

张箭飞:其实,回到中世纪,那时候的知识分子群体,也就是勒戈夫所定义的“学校教师的群体”,“以思想和传授思想为业的人”,很多就来自贫家子弟。勒戈夫这本书出版于20世纪50年代,开启了新史学的一个分支——知识分子史,催化了人类学角度进入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相关著述,最有意思的是,引起了一些学者对于中世纪大学生贫困类型的研究。在勒氏看来,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课题。他的这本书,1984年再版,他补了个后记,你看这一段:“西方国家过去只知道三条通向权力的道路。一是出身,这是最重要的;二是财富,直到13世纪,除了在古代罗马,它仍然还是很次要的;三是选举,它微不足道的意义局限在古代希腊村社的公民中间。原则上基督教教会向所有的人都开放通向教会荣誉的道路。事实上,教区、修道院的官员,教会的显要职位,如不是由贵族本人,大多数也由贵族阶层的成员来担任。虽然青年贵族,以及不久还有市民阶层的孩子们,构成了大学生和教师的绝大部分,但大学制度也使得许多农民的儿子有可能真正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因而致力于对“贫穷”的大学生进行研究,是意义深远的。”重点在于:他提到了米歇尔·摩拉的贫困类型学,应该是推进了勒戈夫有关“穷学生帮”的观察。有时间找来读读。

林翠云:杨早有类似的表达,他说许多贫民子弟都会指望通过“学而优则仕”,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国内都市的蚁族鼠族,很大部分也是“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徒。

张箭飞:说起来,这“学而优则仕”才叫最中国的中国梦呢,当然是科举时代的中国梦,18世纪的时候,被启蒙主义者引入欧洲,居然成为一种推动社会巨变的力量。遥想当年, 唏嘘不已。除了丝绸,茶叶、瓷器这类顶级奢侈品,我们中国还有价值观可以出口。哎,话头回到中世纪吧。按照勒氏的考察,那时已有大量的贫民子弟希望成为未来的教师和学者,“在实现了劳动分工的城市里安家落户” 。 具体到12世纪,基本上唯巴黎是尊了,因为巴黎能够提供全欧最好的大学教育,同时也是一个学者扬名立万的最佳场域。

林翠云:巴黎,“人间的天堂,世界的玫瑰,宇宙的慰藉”。念到“哥德利亚”和“求知的浪游”,我一下子想起来你给本科生讲的那节《布兰诗歌》,奥尔夫的这部清唱套曲,是不是也可称之为“穷学生之歌”?

张箭飞:有道理。清唱的歌词来自巴伐利亚布兰修道院发现的中世纪拉丁抒情诗,很多出自流浪学生之手,也就是勒氏所说的“一个少有的知识分子团体”。

林翠云:勒戈夫认为他们是社会变动的产儿,时代的典型代表,在12世纪,“人口的增长、商业的发展和城市的出现瓦解了封建社会的结构,并把破落户、冒险家和倒霉蛋扔上街头,使他们集中在城市这个他们的会聚点。”

张箭飞: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很像那些京漂的大学毕业生,都是“勉强能糊口度日”。不过,理工科的穷学生,熬过几年,也许还有翻身发财的机遇,而文科背景的,念到博士也罢,熬成学者也罢,大部分注定窘迫一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从中世纪到“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从老牌的英帝国到咱们这正崛起的大中华。

林翠云:你布置的两本小说我全念了。《大英博物馆在倒塌》里亚当.埃普比的生活状态一点不“异国情调”,倒像是我们那栋博士公寓楼里文科男的现实写照:靠着微薄的奖学金养家,每日枯坐图书馆,与论文缠斗。

张箭飞:勒氏描述了哥利亚德如何糊口,比如为富裕的同学当仆人啊,偶尔乞讨一把啊,却没怎么写他们如何养家,貌似这群浪游的学生、修士也无需养家。他们有的忙于社会批评,有的热衷求知,有的沉迷玩乐、酒、爱情,顺便再勾引下富裕磨坊主的老婆和闺女。薄伽丘的《十日谈》里写了不少机智而浮浪的穷学生,他们是文艺复兴新形象,另类冒险家,不同于史诗英雄。你看看当时人们给他们起的绰号就知道了,“流浪汉”,“浪子”,“花花公子”,“小丑”,“贪吃鬼”什么的。

林翠云:《布兰诗歌》套曲里有一节诗行,我觉得是这个群体的最佳画像:

我是无人掌舵的小船 /去四处漂泊,

我是无处依归的鸟儿 /在空中飞翔;

自由自在无所依靠, /自由自在也无所羁绊,

加入流浪汉的队伍 /过这苦难而自由的生活。

沉重的心灵 /令我郁郁寡欢;

寻欢作乐的生活/ 才会甘之如饴……

张箭飞:20世纪的亚当,犹如20世纪的尤利西斯,已经褪去他们原型身上的浪漫色彩了,哀哉!

林翠云:亚当每天骑着辆老旧的摩托车到大英博物馆去应卯,为他的博士论文《论三部英国现代小说的长句结构》搜集资料。他唯一的“冒险”就是偷眼看看博物馆台阶上女孩子的秀腿。

张箭飞:毕竟现代大学有奖学金制度,制度性地保障了亚当不至于沦落到加入流浪汉的队伍。不过,洛奇很俏皮地暗示现代学者和流浪汉的亲缘性:“大英博物馆正在逐步进入它冬日的角色——为学者、研究生以及一些流浪汉与游手好闲者的避寒所。”呵呵,国内图书馆一般没这么大方。光一条“衣履不整者谢绝入内!”就可以拒流浪汉千里之外了。谁肯慧眼认出流浪汉的“美丽心灵”?

林翠云:也有例外呢。据说苏州图书馆就颇有英伦风范,对流浪汉拾荒者一样敞开。

张箭飞:苏州图书馆真叫公共图书馆!公共的,那就是人人有份使用。咱们又跑偏了。亚当的物质条件大大好过中世纪的哥利亚德,甚至略优于我们的博士生。但,论起生存压力,还是那句老话,中西皆同。你看亚当,“他已经年满二十五岁,很快就要二十六岁了;他是一名三年级研究生,正在写毕业论文,他在最后这一学年中完成的可能性很小。而这最后一学年已经向后拖延了很长时间;他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中一个前天晚上突然生了一身疹子;他的名字真滑稽;他的腿很疼;他那辆破旧不堪的小摩托车昨天早晨没有发动起来,今天早晨肯定也是一样;他的一篇有关中世纪英语的论文写得不好,没能获优;……”

林翠云:不少文科男读到这里一定感同身受。唯一的区别是,在我们这里,一个已婚博士生是不可能生养三个孩子的,也许省了些费用。这算不算计划生育的福利?

张箭飞:虽无多子女之虞,却有房贷不可承受之重。你京漂的学长,要不是父母拿的首付,就凭他的收入,他哪里供得起一个天价蜗居。上次电话,他还说,老师,我永远不可能进入中产阶级了。我调侃他:知识分子是天然的小资产阶级。你好有野心,还想进入中产阶级啊。

林翠云:但是,的确有些知识分子属于中产阶级,甚至资产阶级。就是中世纪的哥利亚德,有些成功转型,跻身权贵阶层。

张箭飞: 所以,若把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等因素纳入考量,“知识分子”这一族群内部会有一些分化,这一点,萨义德《知识分子论》的第一章勾勒得很清晰。

林翠云:他阐述的几个范畴也是近年热议的话题吧,像“传统的知识分子”,“有机的知识分子”,“普遍的知识分子”,“公共的知识分子”等等。

张箭飞:任何一个标签都会导向一个更大的话语体系。今天我们按捺不表。若紧扣杨施一文所描述的“青年学者”,确言之,人文学科的青年学者,那么,亚当就能对号入座。他的生存之窘,治学之囧,若与他们的对谈对读,你不再认为那是洛奇的后现代主义叙事实验,而是一种documentary realism , 纪录片式的写实主义,这个词儿,本来是用来形容今年诺奖得主门罗的小说艺术,我拖来一用。

林翠云:的确如此。我很喜欢这一段:“他从窄窄的走廊中穿过,然后走进那个宛如巨型子宫的阅览室。地板上摆放着许多书桌,学者们蜷缩着身子,伏在书本上,就像一个个胎儿。那些书本就像一棵棵 知识的幼芽,被知识界的一些巨大成就所淹没了。……但是等在外面的女人们的感觉可就大不相同了。在伊斯令顿寒酸的公寓或者伯克里希斯狭窄的半独立式住宅中,她们站在窗前,观看外部世界的生活、商店中的摩托车、广告牌与服装,发现那些东西非常好。她们痛恨子宫般的博物馆,因为是它给她们带来了贫困与孤独,……她们期盼着自己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驱逐出来的那一天。她们低头看了看身旁哭哭啼啼的孩子,把两只由于常年用洗涤剂洗 衣服而变得粗糙的手交叉,紧紧握在一起,发誓绝不能让孩子们步父亲的后尘。”我每天也去阅览室,与大英博物馆阅览室相比,我们的阅览室算个小型子宫。置身于一圈书架之中,的确就像蜷缩在温暖的子宫。

张箭飞:洛奇的学院小说颠覆了我们对学术生活的想象。他那个子宫胎儿之喻堪称神谕。顺着这个意象思索下去,说不定能把这类学者形象串联成一个传统,或者提炼成一个原型。这个,留到下次聊聊。

猜你喜欢

知识分子学者
程门立雪
大学者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知识分子
“公共知识分子”与“公共知识分子思潮”
学者罗家伦
你是知识分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