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素养与学者的情怀
2014-02-12李宗桂
李宗桂
《粤海风》从1997年改版后,转眼就将出版一百期了。该刊主编徐南铁先生来函约稿,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出现在百期纪念刊上,并说了一些客气的话,诸如内容、体裁、长短不限,甚至说好说坏也不限之类,使人感到该刊有宽厚的胸怀、宽松的氛围、宽容的心态,可谓“三宽”皆备。因此,尽管近期文债甚多,我还是乐意回应编者的善意。
其实,一本杂志出版了一百期固然值得庆贺,按照传统礼仪和当今世俗风气,我辈上来说说场面上的话,也无伤大雅。但转念一想,百期又不是百岁,更不是百年!百岁自当狂庆,百年自当痛悼,好话自可说绝!而按徐南铁的秉性和《粤海风》的格调,想必不是为了讨几句吉利话,或整一场炒作式的“批判”风潮,以博人眼球。你说《粤海风》好或者不好,它就在那里,内容不增不减,面色恬静淡然。风,始终在吹,不疾不缓,来自粤海,彰显粤海,尽力把珠江文明与长江文明黄河文明融贯为一。
引发我关注和写此文兴趣的,是最新一期(2013年第5期)的杂志上,主编关于邓晓芒“眼泪”的短文。事情原本很简单,邓晓芒发表在该刊2012年第5期上的一篇文章中,谈到上年春节回家,其近90高龄的老母亲天天在家听红歌,一天突然放开喉咙唱起《兄妹开荒》,邓晓芒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眼泪涌到了眼眶”。文章发表出来的时候,心颤抖、眼泪涌被删掉了,徐南铁有点俏皮而生动地说是“编辑者把邓晓芒的眼泪给删掉了”。徐南铁继而很正气地议论道:“编辑者对眼泪的删除,就是删除历史的悲剧。没有对历史悲剧的不回避眼泪的反省,没有对自己的时代和思想的自我批判,我们不可能克服自身的幼稚。”显然,徐南铁作为该刊主编,不仅没有文过饰非,反而表现出强烈的反省意识和批判精神,其诚可感。事实上,徐南铁在文章发表后邓晓芒给他发送邮件,对这一小段的删削感到遗憾的同时,就查核了邓的原稿和发表稿件的差异,并当即给邓发邮件表示歉意和遗憾。同时,徐南铁对编辑滥施刀斧之事耿耿于怀,最终“对自己的编辑队伍作了调整”。整件事情的过程很清晰:编辑删削作者得意、在意之处——作者向主编反映意见——主编亲自查核并向作者致歉——调整编辑队伍。事情到此,应当说是处理得很圆满了。谁知徐南铁最后总结说:《粤海风》的编辑删去邓晓芒的眼泪似乎并非要遮掩历史悲剧,而是出自对所谓理论性的理解。不少人在追求理论性的时候,“排斥诗意的叙述和表达,稍有情感色彩的叙述则视为赘文”。[1]据我30多年来跟报刊出版社打交道的经验,我倒是很同意徐南铁这一说法,而宁可把前述所谓编辑者删除眼泪就是删除历史的悲剧的“宏大叙事”,当作一种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宣示而已。
上个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读书》和《书林》杂志,就曾因为删除作者文章中的某些“诗意的表述和具有情感色彩的文字”,特别是文末的附记附注、时间地点之类的标注等,而受到作者的质疑和批评。可叹的是,这类删削的理由往往是编者认为其与文章主题无直接关系,属于蛇足。此外,有的编辑擅自删除作者稿件,另有因由。一是自以为政治正确,二是自以为知识正确。上世纪90年代中期,笔者投给京城某国家级权威期刊的文章,是谈思想家与文化传统。在文末,笔者针对费孝通先生“时代呼唤孔夫子”的观点,[2]提出“与其呼唤孔夫子,不如呼唤董仲舒”,如果有一个董仲舒那样的思想家群体,出来整合价值,凝聚人心,构建一个能使全民族安身立命、国家长治久安的文化价值体系,则对中国来说更为现实、更为必要、更有意义。文章发表时,这段文字没有了,被编辑者删除了。我历来对编辑删改我的文章不太介意,但这次因为当时的特殊的社会文化氛围,使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原因何在。传来的回应是,呼唤孔夫子也好呼唤董仲舒也好,都是错误的,封建主义的东西怎么能够提倡!我无言,我默然(这次我成了“李默然”)——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感谢鲁迅曾经的表述)!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该刊发表多篇批国学、批传统文化、批研究传统文化而又有所肯定的人,其中一篇宏文发表宏论:“一些人宣扬中国需要孔夫子、董仲舒……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就不是简单地用‘我祖上也曾阔过这种阿Q精神所能解释的了。不排除有人企图以‘国学这一可疑的概念,来达到摒社会主义新文化于中国文化之外的目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该刊编辑!这篇文章的观点、思路和方法,是典型的自以为“政治正确”的范本。20年过去了,这篇文章的可笑已经不值得我们浪费笔墨了(实际上该刊很快用行动纠正了其个别编辑的某种思想倾向)。如果我们采用该文作者的逻辑,运用90年代中期以来江泽民胡锦涛两位前任总书记和温家宝前总理,特别是现任总书记习近平等领导人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论说,以及十七大关于弘扬中华文化、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十八大关于建设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的要求,我们就可给该文作者扣上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反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传承、毁我民族精神的根底和精神血脉之类的吓人帽子。但是,我们不想、不应、不会这样做。我辈想法是,应当同情地理解某些编辑的素养、倾向和情绪,他们尽可大胆放言,我们应当抱持包容性发展的理念,实行和而不同的原则,各自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正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也。
与自以为政治正确的编辑擅删稿件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自以为知识正确者。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某大学出版社请我审读一部书稿。书中有言:孔子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鉴于作者将他所谓孔子之言打上了双引号,我于是将“由”改为“有”。没想到,该出版社总编在终审时又将“有”改为原稿的“由”,并给我电话说明他改回去的理由:从来都是讲死生由命的啊,你可能笔误或者记错了。我当时年轻,虽然看过鲁迅的《世故三昧》,但还是不懂世故,于是傻傻地直说:《论语》原文就是“死生有命”啊!更傻或者说更“二”的是,我在电话里说服不了身为编审(教授)、年高德劭的总编,居然在第二天手拿此前两年我读研究生时发表在《文汇报》上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辨》,[3]以及中华书局出版的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专程去总编家里给总编看。结果,自然是总编承认事实(当时口头上说的是“我向真理投降”)。但这次子教三娘的结果,是我开始有了“骄傲”的名声。至于说为啥?你懂的!
此事过去大约10年的时候,我再次领教了某些编辑自以为知识正确的厉害。中国孔子基金会组织编写《中国儒学百科全书》,请我撰写我擅长的汉代儒学方面的诸多词条。其中一条是 “调均贫富”,讲董仲舒反对贫富两极过于分化、要求适度缓解社会矛盾的思想。董仲舒的主张是“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调均之。”[4]这个思想在当时是很有价值的(其实在今天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原文出自董仲舒著作《春秋繁露》一书中的《度制》篇。交稿不久,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相关责任编辑先是来电,后是来信,询问究竟是《度制》还是《制度》。我肯定是《度制》而不是《制度》,并解释了为何如此,特别提请注意,不要错成了《制度》。结果,书出来后,我检查发现是按照我文稿本身制作的,是《度制》,没有闹笑话。[5] 有趣的是,就在由另一作者撰写的该书的另一词条《均平说》中,同一引文的出处却成了《春秋繁露·制度》! [6]举凡从事汉代思想文化研究的,都知道该篇是《度制》,而非《制度》,该词条作者不可能搞错。实际上,作者也声明他原文是《度制》。那么,是谁让这笑话出来的呢?不是责任编辑,而是排版工人或者校对人员。责任编辑因为我的强调,格外注意此处,故我撰写的词条出处没错。但他人撰写的词条大约没有特别强调,而校对、排版工之类,有的由于资深,经验丰富,能力过人,往往能够纠正编辑的疏误之处,自然有时也难免妄下断语、擅自更改之误。这次就是!所以嘛,自以为知识正确的,不仅仅是编辑,还有校对之类!在某种意义上讲,出版界所谓“总编起于校对”,意涵真是十分丰富。事情发生后,有人建议可以写一短文,给《中华读书报》或者《文汇读书周报》,以正视听,以启编者。笔者思考良久,决定作罢。出版社在重印的时候,加以改正就行了,何必吹毛求疵、苛责于人呢!四川人的老话说:做人要厚道!
如何对待编者的失误、粗疏之类问题,不仅需要作者的智慧,更需要作者豁达的情怀。自信自尊并不等于自傲,豪气干云的学者往往也能放下身段。邓晓芒在徐南铁列举的文章中,就说自己是“能够同时理解革命年代和改革时代的人”,而且是能够尝试把革命年代和改革时代进行沟通的时下“为数不多”的人,足见其底气!记得1989年4月,我在北京大学出席教育部主办的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上第一次见到邓晓芒。他当时送了我一本名叫《美学的迷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的新书,我记得是河北的山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印数500册(当时正是出书难的年代)。署名作者是两个,第一作者是邓晓芒,另外一个作者我真的没有注意也没有什么印象。多年以后,在厦门大学复办国学院的会议上,我跟老友武汉大学郭齐勇教授谈起此事,郭齐勇告诉我,另外一个作者就是易中天。邓晓芒送书给我的当时,就很郑重地说:这本书才是中国真正的美学著作!我稍微有点惊讶,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和口气不太符合我们中国文化人的习惯。但转念一想,他老兄是学西方哲学出身的,染于苍则苍嘛,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强调“大写的我”,也就没有在意。后来邓晓芒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多次印证了他的高度自信,比如因为他指导的博士生没有发表达到学校规定的论文而不授予学位,他认为学校规定不合理,愤而辞去博导资格,轰动全国。比如他跟邓正来、贺卫方等其他几个同辈学者联名上书教育部,要求严惩学术腐败,也被传媒广泛关注,好一阵沸沸扬扬。此外,邓晓芒近年还经常发表社会文化评论,网上说他是积极展开学术批评和文化批判,介入当代中国思想进程和精神建构,重视道德批判,无疑已是典型的公知。在这种态势下,当他的眼泪被《粤海风》的某位编辑删除后,尽管他很自然地就给主编徐南铁发邮件表示意见,但当徐南铁回复其邮件,表示歉意和遗憾之后,他“很大度”,并没有像某些所谓名人公知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是要严惩、赔钱、刊登道歉启事之类,而是说此类事情经常遇到,以后出文集的时候把被删掉的内容重新放进去就是。这也可见邓晓芒的学者情怀。
编者与作者,本是同根生,理当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发明,而不是相互抗衡相互防范相互利用。多一点尊重,多一点宽容,我们的文化生态就会良好很多。诚然,编者应当提升自身素养,而学者也同样如此!同理,学者应当具有淑世情怀,豁达胸襟,编者也同样如此!费孝通晚年提出的一个文化价值理念,值得编者作者深思并践行,这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和而不同。
[1]冒号后的两句话,都抄自徐南铁《关于邓晓芒的“眼泪”》(载《粤海风》2013年第5期,第76页),加双引号者,是为了强调而已。
[2]费孝通认为,“现在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全球性的战国时代,是一个更大规模的战国时代,这个时代在呼唤着新的孔子,一个比孔子心怀更开阔的大手笔”。传媒报道的时候,显赫的大字标题是“时代呼唤孔夫子”。
[3]《文汇报》,1984年1月16日,第3版。
[4]董仲舒:《春秋繁露·度制》。
[5]中国孔子基金会编:《中国儒学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7-478页。
[6]同上书,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