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朽
2014-02-12严春友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历史上出现过多少英雄豪杰!浏览史书,有多少义士、人杰慷慨悲歌、仗剑除恶,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有多少才子生不逢时,在乱世荆棘、穷困潦倒中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杰作!然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我们合上书本,回想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梦幻云烟,昙花一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的,历史就是这样无情,不管是英雄还是无知群氓,都被送进了虚无之中;无论多么杰出风流的人物,都不得不在历史和时间面前折腰屈膝。
是啊,对于无涯的宇宙来说,人生是太短暂了。人一生下来就感到了死的恐惧,然而这是铁的规律。那些英雄们眼中的庸人怕死,他们的人生尽管不是美满的,但生总比死强啊,他们也想不死。有些人到了晚年对死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以至于连与“死”有关的词也不愿意听到。
那些英雄们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更是留恋人生。有的是由于眷恋人间美女、金银财宝——醉生梦死的生活;有的则是慨叹时间之短促,而不能完成他们的事业。看吧:秦始皇为寻不死之药而中暑,死于博浪沙;汉武帝为寻不死之仙丹曾派人到蓬莱求仙,结果上当受骗;一代枭雄曹操曾经唏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大诗人李白则饮酒高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些英雄们在时间面前几乎无不失去了英雄的本色。
从古到今,许多人物都慨叹时间之匆匆、人生之须臾,许多人都想不朽、不死。既然人们都知道每一个人作为个体来说总是要死的,那么他们为什么却要追求不死呢?人是否能不朽、永生呢?
回答是:能!
那么,如何才能达到不朽而永生呢?
人首先是作为一个肉体而存在的;无数个与肉体结合在一起的意志的相互交往运动,就构成了人类的历史。人的肉体是物质的,是物质存在的一种特殊形态。因此,作为这种形态,它是一定要灭亡的。但是,科学已经确凿地证明,物质是不灭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来,人的肉体是不朽的,无论它怎样变化,即使变成泥浆,也丝毫不妨碍它作为物质而存在,它是永恒的,永远是宇宙的一员。
然而,这是宇宙中其他物质存在也具有的属性,是它们的共性,这种不朽显然超出了“人”的范畴;同时,所有的人也都遵循这个规律,因此这不是人们所要追求的那种不朽。
人们在不断创造自身的时候,还创造着自己的后代,历史的大厦就在这一代一代的积累中建立起来。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人是不死的——在人类存在的范围以内。为什么?你看,自打古猿闯入人类王国“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尽管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不断地进行着新陈代谢——一代一代地生,一代一代地死,整个人类变动不居,尽管原始人已不能和今人相比拟,但是,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他都有作为人的特征,都有别于自然界中任何其他存在物。在这整个变动不居的人类历史中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就是“人”。诚然,这个“人”不是哪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在人类代代延续中存在着的作为人的那个“类”。这个类,在人类存在的阶段内是不死的;当然,这是人类种的延续,而不是个人的不死。因此,这也不是人们所要追求的那个不朽。
我们在游览名胜古迹的时候,常看到石头上刻着一些人的名字,有古人的,亦有今人的。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不朽了,因为那些刻着他们名字的石头是不朽的。然而,当我们看了那些石头上的“无名之名”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到他的存在。他是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都只不过是印在石头上的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罢了,它如同风化作用一样,是对石头的一种腐蚀而已。因此,这里根本谈不上不朽,这恰恰是对他自己的讽刺。真正的不朽的印迹,是刻在人们的心灵上的,是刻在人类历史的辉煌大厦上的。
古代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灵魂是不死的,也是不断轮回的;人如果在世间作恶,他死后其灵魂就会转到动物的肉体中而受到惩罚;他们还认为灵魂是先于人而存在的。历史上有好多哲学家都论证过灵魂的存在和不死。几乎所有民族都出现过灵魂不死和轮回的学说。
这是由于人们对自然、对自身不了解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假如说灵魂是独立存在的,那么,我们不仅要问:它是以什么方式、存在于什么地方?它为什么不利用人们看不见它的便利条件来报阳间的私仇呢?灵魂的数量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如果说是有限的,那么人口不断增加,这些新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灵魂像现代科学所说的,是以能量的形式而存在,那么,它必然有一个产生它的母体,比如光是从太阳那里发出来的,光这种能量不能单独存在,必须依附于物体;宇宙中的电磁辐射等等皆依附于物质。那么,由此必定得出结论,创造灵魂者必然是上帝;但是,创造上帝者又是谁呢?上帝是一个不可证明的概念。用不可证明的东西来证明可以证明的东西,是荒谬的。可见灵魂不死说是不能成立的。假定灵魂不死,比假定灵魂有死,会产生更多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么灵魂存在吗?是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这里我可以用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的观点来表达:“我”不过是比许多单个的资料(经验和记忆)的集合体稍微多一点的东西,就是说,它是一块油画画布,在它上面聚集了这些资料;而且,经过仔细的内省,你将发现你之所谓“我”者,实在是指把那些资料聚集在它上面的那种基本材料。
这里说的什么是“我”——这种表达有点机械的味道;所谓灵魂则是结合在这种“我”上面的那些信息的集合体,即“我”周围的环境、我的经验等等在“我”上面的印迹。灵魂是一种心理现象。灵魂在本质上来说是物质的。如果把它和物质分离开来,就它本身来说则不是物质的;但就它和物质是不可分的来说,则它是物质的一种运动方式,是人这种特殊的物质的特殊的“功能”,或曰运动方式。(注意,动物一般也是有灵魂的,但与人的灵魂具有本质的不同)因此,它不是不死的,它不能独立存在,随着人这种以特殊结构运动的物质的死亡,它也就死亡了。自然,更谈不上什么灵魂轮回了。
因此,依靠灵魂不死的学说,人是绝对不能永生的。
现代高度发达的科学也在寻求不死之道。有些器官已经可以人工制造了,但离不死还挨不上边儿。据科学幻想,将来人的各个器官都可以人工制造,当哪个器官出了毛病,便换上新的,人的寿命可以延长不少。然而,这也只是延长而已,无论怎样,人还是要死的,这是自然的铁的规律。
既然排除了以上诸种不死的可能,那么,作为个人的不死之道在哪里呢?
有一年清明节,到英雄山扫墓,见一堵大墙上(可以叫做碑吧)写着几个大字:死难烈士万岁!乍一看,觉得很矛盾,烈士已经死了,怎么还“万岁”?可是,细细一想,也是不无道理的:尽管烈士已经死了,甚至人们连他们的名字也毫无所知,但他们的精神是永生的,他们的业绩是长存的。“万岁”的不是他们的肉体,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这种东西不是别的,就是精神。
人生的真正意义在于创造。有些人的生命主要用于物质创造,这些人主要是劳动人民、无文化知识者。他们在创造物质财富的过程中,也创造了历史发展的基础。真正的历史是这些人创造的,没有这些人的物质创造,一切——文化、政治等——皆不能存在,它们就没有基础;英雄们之所以能创造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历史,是在于借助了人民的力量,没有人民的力量,英雄就成了狗熊,他根本不能独立地创造自己的历史,所谓英雄的历史,在本质上说来是人民创造的,只不过他起了历史趋势的代表作用,因而这段历史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罢了。但是人民是以集体的方式永生、不朽的,以创造物质为主的个人是不能不朽的,他的肉体死了,他也就像一粒尘土掉进了茫茫的宇宙。人民,人民是谁呢?是那些不断死亡着的创造物质财富的无数肉体。我们不知道人民是什么模样。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人民”毋宁说是一个空名。
打开历史一看,一页一页尽写满了“英雄”的名字连同他们的业绩,至于人民则用“小人”等等一笔略过。为什么英雄的业绩万古长存,为人们所称道、称颂呢?因为他们在这业绩中创造出了一种精神。
看起来,人类中的个体一个个都死去了,人们不断地更替着;但在这不断的更替中都有着一种不死的生,这就是精神、知识、真理。它们在不断更替的一代代人中间传播下去,而创造这些东西的人就在这种传播中获得了永生。他们的肉体虽然死了,但他们在物质活动中创造的精神却在不断更新的后代身上得以延续和再现,“我”在他人中获得了存在。文学家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永生,只要他的作品不朽,他就不朽,即使人们不知道作者的名字也无妨碍。如李白与他的诗永存,科学家与他发现的真理永存。政治家在创造他的业绩的时候,也创造了一种更加伟大的精神,这就是超人的智慧、坚忍不拔的精神。
诚然,任何精神的创造都是有一定物质基础的,只有在这个物质基础上才有可能创造。但对于精神创造者来说,这种物质创造本身的意义就小多了。比如,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他当时发明的电灯,本身对社会的作用随着他的去世也就消失了,他造的电灯也很快就用坏了,可是他所发现的道理却是长存的。
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如果专门追求物质享受,那么他将随着物质的肉体而死亡,无论在自然中还是在人类的历史上,都不能留下丝毫印迹。有些人,也可能通过某种途径偶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但这与英雄的名字是不同的。就他们都是名字来说,这些名字本身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的在于和那名字连在一起的业绩、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前一种人的名字仅仅是个空名、符号。
从上述也可以看出,个人的价值或不朽是不能通过自身来实现的。科学家不在前人的基础上、不在一定的物质前提下,他是不能有所发明创造的。其他方面也如是。可见,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对前人成果的吸收程度、他自己的创造力和他的创造所给予社会的影响程度,而他的不朽则与他的创造对后世的影响成正比。
一个人的朽与不朽,不在于那高耸的石碑,也不在于朝廷给予的桂冠;不朽的丰碑在人民心中——但只有为人民谋事的人才能赢得这丰碑。
因此,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人能长生不老的话,那些为社会创造了精神的人、发现了真理的人,就是这种人。
因此,我们如果真想延长自己的“生命”、想不朽、提高人生的价值,那么就应该利用一切物质条件,进行最大限度的精神创造。
(本文作于1981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