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大地》中邻镇的空间叙事意义
2014-02-12刘澍芃
刘澍芃
(江苏大学出版社 编辑部, 江苏 镇江 212013)
在《大地》中,除了最主要的活动空间乡村和出于叙事需要在故事发展特定阶段设置的都市空间,作者还把目光延伸到了临近的城镇。这个与王龙的村庄接壤的城镇,其原型就是赛珍珠曾居住、生活数年之久的皖北宿县县城。在小说中,它是一个具备了一定规模的工商业城市。它没有处于封闭性自然经济状态中的乡村那样沉寂、恬静,也没有大型都市那样喧嚣、豪华。与西方近代出现的含有资本主义成分的现代化、工业化城市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不是工业化、商品经济和现代文明的产物,而是古代自给自足的农村自然经济发展到较高水平时的一种特殊的形态,是依附于封建地主经济的基础上的,起着对封闭的农业经济结构的某种意义上的补充并加固封建国家体制和社会生活模式的作用,带有深刻的农业社会经济形态的印痕。因此,《大地》中的城镇虽与都市皆属于外缘空间,但两者的叙事内涵和功能有着质的区别。城镇是小说作者用心打造的乡村空间之外的又一个空间,起着叙事的延伸和补足的作用。这是一个乡绅和市井的世界,是封建地主、手工业者、商贾的聚居混杂之地,具有与乡村空间不同的精神文化底蕴。黄氏大地主在这个社会中处于上层,市民阶层的人数最多,包括生意人、中小财主、工匠、妓女、管家、仆人等,另外还有一些自耕农、佃户和小地主。这一空间对于主题显示和叙事宗旨也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
一、市井社会:故事场域的拓宽
小说开卷就描写到城镇。王龙去黄家迎接阿兰时,“顺着田间曲折回旋的小道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1]6。由此看来,这一城镇与王家庄的距离很近。作者从不像西方作家那样一开始用很长的篇幅专门描绘环境,这一空间的基本轮廓是根据小说情节的陆续展开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封建社会集商业活动、娱乐活动和农业活动为一体的城镇。它四面被灰色的古老而高大的城墙围着,城墙外是不可翻越的护城河,有年代十分久远的大城门,“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1]8。“由于买卖物品的不同,在城镇很自然地形成某一种或几种商品在一个特定的地点交易”[2]204。这一城镇中各类商品的交易活动也都有固定的场所。不唯如此,工艺活动、娱乐活动等也都在自己的区域进行,如“城门里的拐右手”是“剃头街”,“整条街上,一溜儿剃头匠一字排开在他们的剃头挑子后面”[1]8。小说还提到城门洞里卖水果的游商,城内出售肉、豆腐等食品的市场,街面上的饭馆和大大小小的茶馆,各色水果店、蜡烛店、点心糖果店、粮店等铺肆,以及“花房”、说书摊等娱乐场所,此外还有那个城门附近的私塾。根据小说的描述,城里最大的建筑物是一座佛教古迹——西塔,仅次于西塔的就是那所“新开的大茶馆”——其实是兼操妓业的“花房”。从以上所勾勒的大致轮廓可以想象得出,这一城镇虽与现代大都市的内涵和实质有着根本的区别,但作为人口聚居比较密集、手工业和商业活动比较集中、拥有比乡村更多的社会财富的地方,与单调沉寂、农户居住得稀疏分散的王家庄相比,仍显得较为热闹繁华。
这一城镇虽然仍基本上保留着传统的古典生活方式,但已带有明显的现代科学技术、社会理念和生活方式浸淫的痕迹。它自然不可能是当时绝对的社会“孤岛”。小说写到它有与南方大都市沟通的反映现代科学技术的新式交通工具火车,而火车这一意象对于叙事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王龙一家就是从这里乘火车逃荒到南方大都市的。20世纪初的宿县是当时皖苏北部淮河流域一个较重要的交通枢纽,曾居住于此地数年的赛珍珠真实地再现了现实生活。小说还描写那个妓院性质的“茶馆”也“到处挂着从外省海滨城市买来的油灯”[1]146,城里人也抛弃了梳辫子的陋习。这些也都是对主人公性格建构和叙事手段有表征意义的符号。
作者特别善于借助这一空间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反衬实现叙事效应。小说多次写到那个破旧不堪的小饭馆、土里土气的“小茶馆”和兼操皮肉生意的“新开的大茶馆”三个场景,充分发挥了空间叙事的优势。这类场所最能从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和生活习尚等角度高度集中地反映社会相态的方方面面,最具有表征意义和叙事功能,在烘托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方面堪称典型范例,艺术价值特别引人瞩目。
小饭馆场景中的王龙,俨然一副饥不择食而又强充体面的乡下人穷相。王龙到黄家大院接阿兰时,由于胆怯,在门口心慌意乱,徘徊踟蹰了良久,饥肠辘辘,欲进不敢,欲离不舍,就“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小说以简洁的白描手法对小馆的环境作了刻画,这是个“既拥挤又凌乱的小黑屋子”,有“破旧的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聚集地,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还有“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围裙”的势利眼堂倌和伸着黑爪子讨钱的乞丐。[1]10-11这个特定空间准确地表征了此时王龙的身份特征和精神面貌。他尽管在这一空间还算有些身份,但仍显得那么窘迫、寒酸、狼狈。
而小茶馆场景中的王龙则自始至终充满着暴发户那种洋洋得意的神情。当王龙富起来之后,为追求消遣不经意地走到那家他过去曾多次光顾的小茶馆。这里还像旧日那样简陋,里面像往常一样坐着许多曾鄙视过他的人,但此时人们对他的态度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个个恭而敬之,连跑堂的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对他傲慢无礼了,而王龙的心态自然更是今非昔比了,觉得“为什么我要在这个茶馆里吃茶?他的主人是个眼睛长萝卜花的小老头,他挣的还不如给我种地的长工多,我有土地,儿子又是学生”[1]141。就在这同一个空间,别人对王龙的态度、王龙的先后表现刻画得形神毕出,活灵活现,茶馆里芸芸众生的嘴脸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而主人公的性格内涵也愈来愈充实、丰满。
新开大茶馆中的王龙是一个狂热追求刺激而又带有几分胆怯、羞涩的形象。他虽富了,但在这种场合毕竟仍是个“菜鸟”,这样,就与这种地方的氛围显得不怎么协调了,而正是这一令人尴尬的空间推进了故事的进展,凸显了人物心态的变化。赛珍珠不像其他西方作家那样在空间营造上往往使情节停顿下来对环境、景物作静止的、细致而冗长的描写,她一般采用在叙事中逐渐呈现环境、景物的方法,并把空间的刻画与讲述故事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一点突出地反映在描写王龙出现在那家新开的大茶馆的场景中。小说采用了中国传统的说书艺术“话说某某”的模式:“当时城里有一家新开的大茶馆,是从南方来的一个人开的,那人对茶馆业务非常熟悉。”作者笔下的“这间茶馆是一个大厅,屋顶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一些绘在白绢上的女人画像”,房子对街开着,里面摆满了桌子,又大又明亮。它是除了西塔之外的第二大建筑,一到“晚上,女人的高唱声和轻笑声从上面的窗子里飘出,伴随着姑娘弹琵琶的美妙的乐声。尤其午夜以后,人们可以听到音乐声飘溢到街上。这对别人来说倒不仅是个喝茶的地方,还赌,还说笑”[1]142-143。随着王龙在其间的活动,不断移步换形,这一空间的情形也绘声绘色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就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空间里,展示了王龙邂逅他去黄家买地时曾戏弄他的黄府侍女杜鹃的情景以及初来这种地方时的慌乱和羞赧、对女色如饥似渴般的欲望等百感交织的心态。就这样,出身“花房”的荷花便进了黄家,成为小说后半部较重要的角色,对王龙的性格建构和作品的叙事需要产生了较明显的影响。茶馆大厅的各种摆设、物什、墙上的女人画像与王龙此时此刻寻花问柳、渴求艳福之欲念以及在这种欲念驱使下的言谈举止,就成为他富起来后性格特征变化的有力表征。
从以上所述可知,小饭馆、小茶馆和“新开的大茶馆”都在叙事过程和性格的自我建构中发挥了巨大的功能。这三个特定空间,除了展示王龙性格的变化外,还突出地反映了他与城里其他人物的关系,也反映了他从“过去”到“现在”的转变和关联。王龙与周围的人、环境的激烈冲突也体现出深刻的社会意蕴。克里斯蒂安·诺伯格-舒尔茨曾说:“任何人类行为都具有空间性”[3]225。乔治·普莱也说:“没有地点,人物仅仅是抽象概念。”[4]87作者成功地把握住了人物性格以及在其意志激发下产生的各种行为与特定空间的密切关联和相互作用,书写出足以凸显主人公本质特征的表征空间,令人物形象焕发出空间艺术般的鲜活生动、具体可感的光泽,收到强烈而清晰的艺术效果。这种方法就是中国学者所谓在展示行动法、直接描写法、专名暗示法之外别具一格的“空间表征法”,这种方法的操作路径即“通过在叙事作品中书写一个特定的空间并使之成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体的表征”[5]。“对空间与人物性格关系的洞悉与否,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具有创造性的标志之一;而‘空间表征法’也正是一些伟大作家能塑造出个性鲜明、让人过目难忘的人物形象的‘秘诀’”[6]。《大地》在使用空间表征法上的成就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二、黄家大院:人物性格的深化
财大气粗的乡绅黄家一开始是城里最为富有、颇有名望的大户。在中国封建社会,土地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而占有众多土地的人又要追求穷奢极侈的生活,所以拥有土地和房产的数量是决定乡绅阶层经济地位高低的明显标志之一。黄家的土地多,而且大部分是绕着护城河、灌溉便利的肥沃良田。黄家的宅院也是数百座院落鳞次栉比、交错纷杂。黄家虽然家大业大,底气厚实,但到后来渐呈衰退之趋势,因为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坐吃山空,又纵情女色、追逐豪奢,自然会有倾覆的那一天。这个家庭是伴随着王龙一家的兴盛而逐渐衰败零落的。王龙首次去他家迎娶妻子时,黄家还是家财万贯、气势煊赫,然而等王龙妻子阿兰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利用过年探望的机会到他家道喜时,其颓靡之象已露端倪。于是王龙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家收买土地了。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家庭仍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当王龙逃到南方去躲避旱灾时,黄家又被强盗趁火打劫,不仅家产被洗劫一空,而且手下的佣人等也树倒猢狲散。所以王龙逃荒回来后,又一次收买他家的土地达数百亩之多,标志着这个家庭的彻底破败、崩溃。最后王龙又租下了黄家的整个院落,携全家住进去了。
黄家的宅院是对于王龙的性格建构、主题的呈示和故事的书写有着重要意义的场景之一。大院的外观是这样的:“两扇漆成黑色的大木门紧紧地关着,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1]10。小说写王龙接阿兰时,跟着看门人“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1]12,“仿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叫停了,一把就把他推进一间小过厅里”,然后,又“跟着看门人穿过一条被雕画得十分精巧的走廊,然后便又入了一间大厅。大厅又宽又高,可以抵得上他家那房子的十倍不止,他只顾惊奇地仰头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画栋,差一点绊倒在门口的高台阶上”,见到老太太后,跪下磕头,“头碰在铺了瓷砖的地上”[1]13。阿兰领着王龙离开黄府时走的是后门或旁门,“她带路穿过一个没有长满杂草的小院,水池子也干了;院子里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栓,他们便很快出了街”[1]17。当王龙和阿兰生了头胎在大年初二到黄家道喜时,“他们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1]40。从这两次王龙进黄家的描写可知,黄家大院院子多,有过厅,有雕画精美的走廊,有大厅,大厅上方是雕梁画栋,门口的台阶很高,地上铺着瓷砖,还有被废弃的花园,气派可谓非比寻常,远非王龙家仅能遮风避雨的简陋土屋可比攀。当时贵族“在建筑上的追求,一是要房屋多,住得宽敞,有钱人家营建很多,以备应用……二是讲究装饰……着意雕刻……在居室之外还要建花园”[2]201。黄家宅院的格局恰好代表了这种建筑审美风尚。黄宅包含的院子有近百或上百个,这一情形乍一听来似乎有点儿令人生疑。然而,这绝对不是作者的偶然疏漏或刻意夸大,也并非笔下有误。写黄家有近百或上百个院子之语有好几处。如果说“仿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语带有虚数的味道,那么其后“穿过近百个院子”[1]16、“黄家那上百个院子里”[1]24等语便言之凿凿地坐实了这一说法,使人深信不疑。唯有这样的特定空间,才能更为准确地凸显黄家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实力。所以王龙觉得,“那地方对他来说永远是大户人家的象征”[1]238。
位于城里的黄家宅院是位于乡下的王家宅院具有对比、映衬意义的场景。按照小说的描写,王龙之所以发家致富并连续买黄家的土地,是因为勤劳、节俭,深深扎根于滋养、哺育他的土地,以及一个看似偶然实质上带有相当大的必然性的因素——在南方抢掠富户得到一笔横财,而黄家恰恰在这些方面状况与王家相反,主子们懒惰、奢侈,黄老爷和五个少爷追逐女色,黄老太太每天靠抽鸦片打发空闲时光。天灾来袭时,黄家又被强盗打劫,损失惨重。在家道败落,生活无法维持时,就只好接二连三地出卖土地。王龙乡下的住宅不断扩充、殷实,日子蒸蒸日上,黄家的家境却如江河日下,一蹶不振。两所宅院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表现王龙性格的发展,仅靠乡村空间确实有着极大的局限性。就此而言,黄家宅院在提供王龙性格发展空间并表征其性格、深化其形象的内蕴方面的重要意义也就完全凸显出来了。所以说,这一场所对于王龙性格的书写、建构有着补足的意义。王龙前后数次进黄府,其身份、神情和心态都有所变化,而他每一次的到来黄府都呈示不同的状态,内部的格局和装饰都有所变化,不同阶段具有不同外貌特征的庭院空间对王龙性格的表征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王龙一进黄府是接阿兰。当他跨进那扇大木黑门时,便遭到除了主人和女主人的富人朋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看门人的侮辱,还被诈了一块银元。随着王龙在黄府内各个院、屋、厅、廊的奔走,拜见黄老夫人,领走阿兰,始终是一副俯首垂眉、诚惶诚恐、怯懦不安、可怜兮兮的样子。发生在这一场景中的众多故事片段前后连属,形成一个个从特定侧面表现主题的场面。
王龙二进黄府是因得子而借拜年之机偕阿兰去道喜。这次他不像过去那样拘谨了。一见到那个令人生厌的看门人时,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回应着他的寒暄。看门人也对他客气了一些,让他先到自己的屋里坐坐,并表示马上进去通报。阿兰抱着儿子进去参见老地主和地主婆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光彩,在看门人的麻脸老婆让给他上座并递茶时,端足了架子。
王龙三进黄府时,事先已得知黄家因家境不好而准备出卖土地,而他正是去买地的。这次王龙底气足得多了。小说中说“这一小块地对王龙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标志”,表明他准备继续扩充自己的土地。他明确知道:“他和那个大户人家之间仍然存在的巨大差距,好似那道不可翻越的护城河,抑或是那古老而高大的古城墙”[1]46,决心还要继续攒钱购买,直到把黄家的土地悉数阑入自己手中。
王龙四进黄府,是在旱灾降临之际,因黄家的土地紧挨着护城河浇灌方便,故心生再买进一些的念头。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王龙便带着平时省吃俭用死命攥着的银钱,心急火燎地赶到黄家。此时,长期沉溺于肉欲接连不断纳妾的黄老爷、成天笼罩在鸦片烟雾里的黄老太太和只关心家中剩下的余钱够不够他们这辈子折腾的少爷们已经把这个家搞得“忽喇喇似大厦倾”,“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子却也尽上来了”。王龙和黄老爷的管家签了契约,盖了印,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毗邻原来所买黄家护城河畔而面积足有那块地的两倍的肥沃良田。
王龙五进黄府,是自南方逃荒回来之后,来的目的还是买地。他在南方被一伙流民裹挟参与抢劫富户时得到很多金子,阿兰也偷到不少富户藏在墙里的珠宝。他便以此为资本,又到黄家买地来了。王龙终于将黄家那最后的城西一百亩、城南二百亩土地全部买下,嗣后逐步走上了出租田地、雇人耕种、最终成为地主的道路。随着黄家彻底退出叙事的视野,王龙对大地深厚的感情得以升华。人与土地的关系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思想脉络,而黄家大院这一空间的文化表征和主题化意义到此也更为突出。
王龙六进黄府,是得知大儿子进城嫖宿妓女时极度愤怒的心情下的举动。他心急火燎,连饭都没吃一口便出了大门,一路上目无所见,急匆匆地穿过城门,来到了那个姓杨的妓女租住的过去黄家大院里的一所房子。王龙在一个坐在三条腿的圆凳上纳着鞋底的女人指点下,好不容易才敲开了杨氏的屋门。他“看见她就使他恶心,一想到他儿子来过这里,他简直难以忍受了”[1]188。由于心疼儿子,他突然感到喉咙哽咽了,压下了原本的愤怒,只是一个劲地恳求她不要再与自己的儿子来往。
王龙七进黄府,是在他家经历了一系列或悲或喜的变化之后,儿子极力敦请的结果。此时的家庭,王龙与叔父之间、荷花与阿兰之间、王父与荷花之间、荷花与四个儿女之间、王龙与大儿子之间、王龙两个儿子与叔父一家之间,矛盾重重,冲突连连。于是,大儿子要求举家搬到城里去住,只将叔父一家留在乡下老房子里,二儿子也完全同意。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王龙性格的另一面——恋土情结日益强烈。一开始他并没有很快搬进去。他让儿子们给他留了一个院子,利用安排农活的间歇“经常进城,并住在黄家大院那间属于他的屋子里”。帮工老秦死后,王龙才“把他的小儿子和傻女儿全部带到了城里。这以后,他很少再回到乡下的家中去居住”[1]253,旋即把前院也买下了。
至此,小说对王龙性格特征个性化、整体化的书写便告一段落,而这一切都是通过“黄家大院”这一具有极其深刻的社会内涵的表征空间得以实现的。作品通过王龙的独特视角,见证了黄府的盛衰荣枯及其内在原因,并将王、黄两家的情况作了强烈的对比。在同一个空间里先后发生的许多事件伴随着这一空间格局、形状的不断变化,使情节发展曲折起伏,摇曳多姿。小说许多地方对黄家大院以及其中景致、器物作了精确、详细的描写,使这一场景的一般性和独特性都得到充分的展示。作者妙笔生花,让黄家大院这一场所的文化内涵和叙事功能得以充分体现。
三、城镇空间:叙事视野的延展
城镇空间中所有的场景都是作者根据叙事的需要而设定、刻画的,在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中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黄姓地主老财富丽堂皇的宅院、出售各种食品和生活日杂用品的商店、服务型市场、各种娱乐活动场所、学校,甚至诸多游商,所有这些空间中的有表征意义的符号、意象都与主人公王龙的行动发生过关联,对性格的自我建构和叙事过程体现出明显的意义。下面拈取两例证之。
大桥街的粮店是王龙经常去出售麦子和稻谷的地方,他多次在哪里因不识字在签合同时被人耻笑,才心生让儿子进城里的学校读书之念想。他旋即亲送两个孩子进城念书,还“用一块蓝手巾包了满满一手巾新鲜鸡蛋,到学校时他拿这些鸡蛋送给了那位年迈的先生……这位老先生研究了他们父亲的职业,给儿子们确定了两个名字,大的叫农安,二的叫农文,名字中的第一个字象征着土地酿造财富”[1]135。粮店的刘掌柜以买卖粮食为业,他在小说中第一次被提起是在王龙给大儿子提亲时荷花嘴里信口说出的,当时刘掌柜尚未正式出场,后来两家真的成了儿女亲家,实现了地主和商人的联姻。于是,粮店、学校两个空间都被赋予了丰富、深刻的文化表征功能,具有意味深长的意义,在实现叙事宗旨方面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黄家大院中景致、陈设的变化在主人公性格表征方面的意义尤其明显。王龙第五次进黄府时,是在自己到南方躲避旱灾之际因参与抢劫大户发了横财,而黄家在旱灾肆虐时遭到土匪趁火打劫一败涂地之际。这时,黄家大院的状况已大不如前了,而王龙也今非昔比,变得财大气粗了。黄家院落一派狼藉,只剩下黄老爷和侍女杜鹃二人。财物和好看些的丫鬟被席卷而去,黄老太受惊吓而死,少爷们也东的东西的西,原来的那个看门人在抢劫中给强盗带了路,然后溜之大吉,管家、仆人亦作鸟兽散。大门紧闭,王龙敲了半天才听到院里有人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开门的竟是惊魂未定的黄老爷本人。这就是小说营造的独特的空间氛围,无比冷清、凄凉、惨淡。当王龙急忙叫道“我是来花钱的,不是来讨债的”时,“极善察言观色”的杜鹃出场了。作者受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法影响很深,一般不专门用大段文字描绘居住环境,只是在这里细致详尽地刻画了黄老爷的消瘦孱弱、老态龙钟、恐惧慌乱。他穿着又脏又破,上好的灰绸大褂皱巴巴的满是污点,与杜鹃漂亮俊秀、冷峻精明、嗓音尖酸形成鲜明的对照。杜鹃支走黄老爷后,开始与王龙谈土地的交易。此时,“满院衰败的景象令他吃惊。他向第二道院里看看,那里也没有一个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脏东西和垃圾、杂草、树枝和干松树叶子散乱在地上,曾经繁茂的花草是早已枯死了,整个院子好像很久都没人扫过”[1]124。在这一特定空间中的所见所闻,使王龙变得更成熟了。这个城里极有势力的名门望族,竟然衰败至此。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这是他们离开田地的结果”,而“只有把珠宝变成土地他才放心”[1]127。王龙第六次进黄府时,“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从来没有人将这带铁轴的大门关上过……院子里和房子里都住满了平民百姓……这地方很脏,古老的松树已被砍伐殆尽,留下来的也已渐渐枯死,院里的水池中也堆满了垃圾”[1]187。王龙第七次进黄府时,黄家大院已被住在外地的黄老爷的儿子出租给许多形形色色的平民居住,“整个院子充满了平民百姓的气息”[1]241。当他答应原来看门人的麻脸老婆、现在的出租事宜代理人租下整个后院的要求时,看到一幅物是人非的景象。作者用“大红漆柱子撑着的长走廊”、“那个雕工精美的大椅子”等语充分发挥了利用空间的装饰、摆设和家具烘托人物的身份、心态这一优势。就这样,家境殷实的王龙就把整个后院都租下来了。这段书写是王龙性格出色的表征。他过去进那家大院时都不敢直起腰,在黄家主人面前羞愧无比,甚至对看门人也只能毕恭毕敬,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始终使他愤愤不平,而现在他想到:“我可以坐在以前老太太坐过的那个位子上,在那个地方,他们曾让我像奴隶一样站着。现在我可以坐在那里,我也可以随便叫个人为我服务。”[1]238可见,住进黄家大院的房子是他维持心理平衡的途径,在这里,他神气十足,感到“仿佛他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1]242。当王龙一家全都搬进来以后,黄家大院的前后院就被分割为两个世界。王家所居住的后院是贵族世界。那个在南方读过书、见过大世面的大儿子购置了许多装饰性物品,从苏州买来了雕花的桌椅、高高悬挂着的大红苏绣的丝绸门帘、大大小小的花瓶、墙上挂着的画轴、庭院中的假山,这些都成为典型的表征性格、助推情节的器物和景观。各色市民杂居的前院是平民世界,树上挂着洗晒的衣服,随地而坐的女人边聊天边纳鞋底,光屁股的孩子在土堆上爬来爬去。王龙此时已忘掉他父亲田里的大粪臭了,每天进出前院从那些平民中间走过时就皱起鼻子。别人对他的称呼也从过去“种地的老王”或“种地的王家”改为“王大人”或“王财主”了。他俨然以一个大富户自居,任凭钱似流水一般从指缝里流走而毫无察觉,深居寡出,乐得清静。于是大儿子又唆使他索性将前院也全部买下了,并大兴土木,修缮那些过去被生活方式粗野的低贱平民搞坏了的房屋和院子之间的月牙门,还建了水池,养了金鱼,在水池中栽种荷花、百合花、印度红竹以及他在南方见到的所有观赏物。大儿子还不断以修缮为借口向王龙使劲地要钱。总之,到王龙全部占有黄家大院时,它已完成了从赤贫的自耕农到富裕的大地主的转变。就这个意义上说,黄家大院的文化表征功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小说中,作为基点空间的乡村一定会与周边环境发生联系和互动。唯其如此,才能显出城镇空间的重要性。城镇空间是乡村空间向外延伸、拓宽的必然,是故事发展不可或缺的链条,对叙事有着突出的意义。要准确、深刻地揭示中国封建社会末世一个从自耕农变为地主的家庭的全部经历和主人公恋土情结的本质特征,仅靠一个乡村空间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在小说中,城镇空间与乡村空间既有着密切的联系又形成明显的对比、映照,从特定层面显示了文化表征意义。如果没有城镇这一空间的存在,就难以全面、准确地从本质上反映当时乡土社会中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内容,叙事框架也将是残缺不全的,叙事宗旨更无法完成。因此,营造这样一个乡绅和市井的社会空间是十分必要的。它是叙事视域的进一步延伸、扩展。
王龙与城镇空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突出地表明了了两大空间的互相依存和邻镇空间存在的重要意义。这一城镇在王龙的生活中有极为重要的地位。随着情节的展开,他频频进城,其事由主要包括以下几类:其一,因妻子阿兰原为黄家的丫头,他有与黄家走动的义务;其二,到城里集市上去出售自己的农产品;其三,进城去购买自己家里的所需用品;其四,先后三次到黄家去购买土地;其五,送两个儿子到城里上学;其六,暴富以后追求乐趣,到“花房”与荷花相会。主人公王龙关涉城镇的一系列活动突出地说明了这一空间对于叙事的重要性。王龙要进城去接未来的妻子,那个女人从小便在城里的财主家黄家大院作使唤丫头。后来又因探望黄家、出卖农产品、收买土地、消遣解闷等事多次进城。城镇在王龙一家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城镇为他们提供了生活必需品和出售自己的农产品的市场。王龙经常进城去买回自己所需要的食物和杂货,又将自己的农产品拿到城里推销,以换得维持自己生活或扩大再生产的资金。除此之外,城镇还是他文化娱乐消费的场所和培养教育下一代的依托。然而,王龙一开始与城镇的各种生活现象是那么格格不入,到剃头街理发时颇遭奚落,在黄家大院又屡被佣人嘲笑,进了小茶馆也觉得矮人三分,后来随着身份的提升又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在对乡村生活感到厌倦、对妻子和孩子感到烦扰时又到城镇去寻求享乐,到城里的妓院为荷花赎身并接回村庄纳为自己的小妾,一直到租下黄家大院并率全家住了进去,但嗣后又很快产生了重返故土的念头。这一看似简单但却蕴含着深刻复杂的社会、思想底蕴的过程从头至尾都是通过诸多具有意蕴的空间展示出来的。作者在这方面匠心独运,利用特定空间的设定圆满完成了叙事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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