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奖励与山西革命根据地文艺体制的建立
2014-02-12白杰
白 杰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新世纪以来,文艺体制研究渐成学界研究的又一热点。它既不拘泥于传统的意识形态教化,也不拘囿于封闭的文本细读,而是力图站在客观公允的学术立场去梳辨社会政治因素与文艺机制建立、运行的关系,探讨各类文艺运动、文艺实践之于文艺制度化、模式化的作用和影响;既有效还原了历史的纵深繁复,又不失客观严谨的学理分析。沿此路向,李洁非、杨劼于2010年推出《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将此项研究推至新的高度,深得学界好评。不过,此书在深钻延安文艺之时,却基本未谈及另一与之性质相近,但整体成就更高的文艺区域,这就是山西革命根据地文艺,而且时至今日也未见相关论题的著述问世。有鉴于此,本研究拟取文艺奖励为一观测据点,对山西革命根据地文艺体制的建立作一探析。
一、文艺奖励体系的建立
与文艺机构设立、文艺期刊创办、文艺书刊出版审查一样,文艺奖励同属文艺体制建设的重要手段和环节,只是后者在对文艺的规训上显得比较温和,偏于劝勉和鼓励,但发挥的作用仍是不容忽视的。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期间,山西各根据地先后推出一系列文艺奖励政策:晋冀鲁豫边区要求设立边区文化奖金,以“推行边区文化运动,提高大众科学艺术水平,创造并丰富敌后根据地新民主主义文化之成果”[1];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发文,“加强对文艺活动的领导,在政策思想上帮助文艺工作者,给予工作上的便利条件,并应奖励优秀文艺作品,及时纠正文艺工作中可能发生的偏向”[2];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也规定对于文艺创作可以“酌量给以奖励”。[3]文艺奖励政策的制定推动了文艺评奖活动的展开,文艺奖金也相继设立并颁发,影响较大的按边区统计如下:
1.晋绥边区
(1)“七七七”文艺奖金,1944年为纪念抗战七周年由“七七七”文艺奖金委员会设立。获奖作品分甲乙丙三等,共29件:戏剧类12件,散文类5件,美术类(图画)6件,歌曲类6件。
2.晋冀(鲁)豫边区
(1)文教作品奖金:边区政府教育厅在1947年颁发文教作品奖,设文艺、杂志、教材三大项,共评出特等、甲等、乙等获奖作品120件。其中文艺类共64件:小说13件,散文17件,戏剧17件,诗歌13件(含专设的群众诗歌6件),音乐类(鼓词坠子)4件。
(2)一九四六年文化奖金:太岳行署文教处和太岳区文联筹委会发出号召,要求各地加强农村文化建设,开展写作上的立功运动,并表彰写作上为民立功的模范,颁发一九四六年文化奖金。获奖作品分甲乙丙三等,共42件:记实类(新闻、通讯、报告、日记)17件,戏剧类4件,文学类(小说、故事、散文、诗歌)7件,绘画类(年画、木刻)4件,音乐类(快板、鼓词)3件,教材类6件,文具类1件。
(3)群众文娱创作奖金:太行文联举办一九四六年太行群众文娱创作评奖,收到剧本、快板、小调、小花戏等形式的作品达540件,入选得奖139件。
3.晋察冀边区
(1)军民誓约运动征文奖金,1941年11月由边区文联与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共同发起。首批、第二批共入选甲、乙等作品188件:文学类100件,音乐类47件,美术类17件,戏剧类24件。
(2)鲁迅文艺奖金:由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设立,1942年开始评选,从当年5月到次年4月共评出年度及第一、二、三、四季度入选作品43件:文学类16件(含文艺教材2件),音乐类13件,美术类9件,戏剧类5件。其中戏剧类中1件歌剧、3件话剧和1件舞台设计。
(3)政治攻势文艺奖金:由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为配合“政治攻势”运动设立的专项奖。1943年4月评选获奖作品38件:文学类11件,音乐类12件,美术类4件,戏剧类11件。
(4)晋察冀军区文艺作品奖金:1941年下半年,晋察冀军区发起部队文艺创作运动,次年7月公布甲、乙等作品共50件:文学类30件,音乐类8件,美术类9件,戏剧类3件。
(5)乡村文艺创作奖金:1943年由边区文联、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及北岳文救共同设立,入选作品158件:文学类(包括散文、诗、歌谣、旧诗文对联、杂感及其他)124件,音乐(歌曲)类7件,美术类1件,戏剧类26件。
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新华日报》在1941年6月发起的“七七七”文艺奖金、晋西文联在1941年7月发起的“八月创作运动”文艺奖金、晋西文协在1942年1月举办的“晋西北文艺运动”文艺奖金,1946年3月晋绥边区文联举办“胜利”文艺奖金等。
这些文艺奖励活动往往是以征文形式展开,其原因主要有三方面:
其一,较之国统区,根据地文艺人才要匮乏一些,创作环境也更恶劣,平日没有足够的作品以供评定。“征文”以广而告之的方式扩展了稿源。
其二,这些“征文”大多面向部队和广大群众,而不局限于知识分子、专业作家,很好地激发、调动了底层民众参与革命文艺的积极性,推动了文艺的通俗化、大众化。
其三,借“征文”来引导文艺工作者,使创作更好地围绕革命主题、政治中心任务而展开,“凡能适合当前政治要求,结合工作需要,为群众所喜好均为合选”[4]。
二、文艺评奖与文学话语结构的调整
从征文启事中能够看到,根据地的文艺评奖绝不是被动地去遴选合乎要求的作品,而是主动积极地告诉作者什么是优秀的作品,应该如何去创作这样的作品。如太行行署在颁发一九四六年文化奖金时,就定了四条奖励标准:“一、内容实际,反映了太岳区人民的现实生活与创造;二、方向明确,为人民斗争指出了道路;三、在群众思想上、工作上起了启发与推动的作用;四、写作上群众化、通俗化。”[5]而“七七七”文艺奖金也从内容、形式等方面对创作提出要求:在内容上,应以当年根据地的三大任务,即对敌斗争、减租生产、防奸自卫为总的方向,题材必须以工农兵为主要对象,并须贯彻毛主席“组织起来”的精神。在一定的题材里,希望能把组织前和组织后的生活对比写出。在形式、语言、构图、音调上,力求通俗,能为工农兵群众懂得。[6]
这些评奖所提出的具体要求可能各有侧重,但无一例外地设定了如下两个评审标准:
1.革命性
许多奖项都是以政治为主题,为配合具体的革命任务而设立的。军民誓约运动征文奖金是为积极响应中共中央北方局与十八集团军野战政治部开展的“军民誓约运动”,通过文艺宣传抵抗日军的治安强化运动,粉碎敌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政治阴谋。政治攻势奖同样是为配合武工队向敌战区、游击区开进而设立,试图运用一切文艺宣传手段从思想上动摇瓦解日军、伪军,坚定广大民众的胜利信心,扩大我军我党的影响力。“七七七”文艺奖金是以纪念抗战七周年为契机,用文艺来展现广大工农兵群众在共产党领导、毛泽东思想指导下创造的辉煌的革命成果。从一开始,文艺评奖就被整合到了革命战争中来,作品的品质优劣、价值高低都须以文艺之外的社会政治功效来评定,“使得为爱国自卫战争,土地改革,生产运动服务的各种优秀作品,广泛应征,大量当选”[7]。革命性成为文艺评奖在作品内容上的第一标准。
此标准在根据地的形成有着充分的理论依据和现实要求。
首先,作为根据地领导者的中国共产党坚持的是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经典论述即是,文艺隶属于上层建筑,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但又对社会生活、政治结构有着反作用。此论述在取消文艺独立性的同时,又赋予文艺以崇高的政治使命和社会责任。根据地的文艺领导几乎无一不熟谙于这一学说,特别是在1942年整风以后更是驾轻就熟了。他们积极控制文艺的“反作用”,以文艺奖金为导向而让文艺创作充分释放有利于革命政权的正能量。其所取得的成绩确实是巨大的。
其次,自20世纪初孙中山从日本将“革命”这一被赋予历史正义和社会发展趋向的词汇带入中国后,“革命”这一词就备受追捧。各种社会群体、政治集团无论事实上居于何种立场,都习惯标举“革命”以证明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的合法身份。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及至30年代左翼革命,“革命”对于广大民众来说都是抽象空洞的概念。它们或许带来了政体、文化、思想观念等诸多方面的变革,但终究未与民众的物质生存发生直接联系。一种理念或主义如果无法以秀才娘子宁式床般的物质形态呈现,那它就很难触及中国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根深蒂固的伦理道德,那么“革命”在民间、在乡村只能是一个被漠视的图符。但抗战改变了这一切,根据地改变了“革命”的抽象形态。不革命就意味着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身首异地、卖儿鬻女,革命则是除汉奸、清土匪、灭日伪以及打土豪分田地,翻身作主。根据地的大批民众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了阶级革命斗争、民族革命战争中来。“革命”成为他们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以“革命”为主题,正是根据地民众书写自我、争取“发声”权利的表现。
2.通俗性
革命性与通俗性原本有着相异的价值指向,前者注重对既有秩序和社会主流的改造,后者偏重对世俗、大众的迎合顺应;前者力求打破传统的乡土观念、地缘意识、血缘观念,根据阶级身份、财富拥有等重新划定政治格局,后者则努力满足民众既有的伦理道德、民风习俗。但有趣的是,在根据地文艺中,这一矛盾却得到调和,通俗与革命似乎并行不悖。
根据地的革命主体是农民。他们在民族危亡的时代背景下,成长为历史的主人翁、无产阶级革命的主力军。但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根据地农民的文化素养极其有限,难以接纳抽象的革命理论、精深的文艺作品。这种情况下,要想实现革命效果的最优化,就须切实考虑到农民的审美习惯和接受能力,合理处理普及与提高的关系。山西各根据地地处偏远,经济文化落后封闭,现代思想对它的影响非常小,流布最广的还是通俗易懂的、以戏曲为主的民间艺术。无疑,与民间艺术联姻,是夺取群众文化阵地的捷径。基于这样的考虑,根据地文艺将“普及”放在了“提高”之前,对“通俗性”提出了特别的要求。此举可理解为革命话语向民间话语的妥协,带有很强的策略性。根据地的文艺评奖就在革命性的前提下突出强调了通俗性。
首先是群众的广泛参与。在群众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的情况下,根据地文艺评奖在奖励对象上特别强调了对非专业人员的倾斜,“剧团演员、旧剧艺人、义务教员、新闻记者、农村剧团、新文字运动等文化干部、大众文化工作者为百分之三十”[8]309。“在文艺作品方面,群众创作与群众诗歌,占全部文艺得奖者四分之一,这说明了群众在翻身以后在歌唱自己和鼓舞胜利的爱国自卫战争中,已经大大的发挥了自己的创作天才。”[7]马烽、西戎、束为、孙谦、胡正等作家都是从群众创作队伍中脱颖而出的。此外,参评和获奖作品中的群众写作、集体创作的比重也不断提升,这是有异于五四以来以个体创作为主的新文学潮流的。在北方大学艺术学院举行的一次创作活动中,获奖作品有一半是集体创作,编剧、配曲、洋片几乎全部是多人合作完成。光未然在总结该运动时就指出,“这次的作品却大多数是集体创作出来的,我们的尝试是成功了,同志们了解了集体创作的重要性,凡是集体性强的作品,成功就越大,反之,失败就大些”[9]111。甚至,奖项的评审权也试图交给群众。如晋冀鲁豫边区的“文教作品评奖”最初的设想就是“打算自下而上地采用群众评选方法,使得为爱国自卫战争、土地改革、生产运动服务的各种优秀作品,广泛应征”。[7]
其次是说唱绘画艺术得到空前重视。在中国传统社会,戏曲广受欢迎,妇孺老幼都乐于看戏。但对文人贵族而言,文学仍以诗文为贵,戏曲不过是有趣的消遣罢了,并没有什么地位身份。就算进入现代文学阶段,戏剧地位有所提升,但戏剧的概念已以话剧为主,而绝少关注戏曲。进入根据地后,戏剧虽然仍以话剧为主,但戏曲的比重已有很大提升。不少话剧还接受了戏曲的渗透改造。话剧、戏曲的融会繁盛,丰富了根据地戏剧的品种,秧歌剧、活报剧等也盛行一时。戏剧在根据地的文艺地位和社会影响,是沦陷区、国统区戏剧也无法比拟的。与戏剧的迅速崛起相伴,说唱艺术以及绘画艺术也是相当发达。不少文艺评奖的征文要求,就是“专征求适于演唱的艺术作品。如秧歌剧剧本、话剧剧本、活报剧剧本,歌表演,校歌、院歌,群众歌曲,弹词、鼓书、快板、洋片等”。[10]348在各类文艺评奖中,能清晰看到这一点。一九四六年群众文娱创作评奖,139件获奖作品中有剧本72件,快板39件,小调13件,鼓书9件,小花戏5件,话剧1件;一九四六年文化奖金受奖作品中,戏剧、快板、年画、木刻、鼓词也较诗歌、散文、小说占有更大比重。
说唱类、绘画类艺术要比单纯的文字类艺术更适合文化程度较低的群众,更能以直觉生动的形象调动他们的视听感觉,而且这类艺术原本在民间就流传甚广,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根据地文艺评奖充分发挥了它的导引功能,对说唱绘画艺术给予了积极扶持,推进了文艺通俗化工作,配合了革命任务的完成。
三、结语
不难看出,根据地的文艺奖励在性质、功用和目标上已越出纯粹的艺术边界,而蕴含了更为丰富的意识形态因子。设奖机构,几乎都是各级党政军机构;从设奖动机来看,亦是服务于特定的政治目的和战争功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奖励所产生的深刻影响:它不仅打破了文人、知识分子对文坛的垄断,让农民群众成为创作、阅读、批评的主体,培植起以赵树理为核心的山药蛋派作家,而且将革命性、通俗性确立为衡定文艺价值的标尺,较为充分地体现了1942年的“讲话”精神。在革命战争背景下,根据地以文艺奖励为杠杆,对五四以来不断膨胀的、以西方现代思想文化为泉源的知识分子话语被严格限制;而民间话语与革命话语则被强力组合,成为根据地的绝对权威话语,这从马烽、西戎等的脱颖而出、赵树理的光芒四射即可看出。五四即已设定的文艺大众化目标在经过左翼的理论探讨、1942年的讲话倡导后,最终在山西革命根据地成功转化为文学实践,并获得体制性保障。其间,文艺奖励应该说是功不可没的。
[1] 晋冀鲁豫边区文化奖金暂行条例[J].华北文艺,1942(3).
[2] 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关于开展边区文艺创作的决定[J].晋察冀日报增刊,1947(7).
[3] 晋察冀军区政治部关于开展部队文艺工作的决定[N].抗敌三日刊,1941-05-26.
[4] 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教育厅为颁发文教作品奖金的通告[N].人民日报,1946-07-15.
[5] 太行行署颁发一九四六年文化奖金[N].新华日报,1947-03-01.
[6] “七七七”文艺奖金缘起及办法[N].抗战日报,1944-03-02.
[7] 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教育厅第一次文教作品奖金通告[N].人民日报,1947-08-20.
[8] 萧风.八秩回顾[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1.
[9] 山西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山西文艺史料(第3辑)[G].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61.
[10]中国作家协会山西省分会.山西革命根据地文艺资料[G].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