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苦闷求学路 子民执着爱国情——浅论小说集《沉沦》的思想内容
2014-02-12
(天津市南开社区职工大学,天津 300100)
1921年,郁达夫这个还在学经济的大学生,在岛国日本写出了震动中国文坛的作品,短篇小说《银灰色的死》、《沉沦》、《南迁》应运而生。《沉沦》是他最初创作的这三篇小说的结集。它的出版使郁达夫真正踏上了文学之路,加入了“五四”新文学作家的行列。《沉沦》集从人的个体生存出发,以“惊人的取材和大胆的描写”突破了封建礼教所设置的人性禁区,深入到生命的最基本层次,叫出了源于人性深处的痛苦和悲哀。郁达夫以敏锐的感受力,真挚的情感,惊世骇俗的自我暴露,展示了一些被扭曲、被损害、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揭开了一种未被认识到和表现过的人性真实,起到了唤醒人性的作用。其作品刻画了中国留日学生在异国倍受民族歧视和欺侮,有着弱国子民的屈辱感,遥望任人欺凌的祖国不见出路,就企盼得到情爱的慰藉。但爱情生活又得不到满足,精神上极度苦闷、深受性的压抑,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多愁善感、孤独自卑及变态的心理和行为,表现了“五四”青年追求个性解放,反抗虚伪的封建礼教以及期待故国富强的殷殷赤子之心。《沉沦》集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是深刻的,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认识价值。本文主要从五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对黑暗社会的不满 对种族歧视的抗争
小说集《沉沦》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军阀混战、经济崩溃的时代,这使他们面临着生的压力;腐败国家的政治压迫又使他们身受着个性被压抑和思想被禁锢的精神痛苦;祖国的贫弱,又使他们身在异邦屡遭民族歧视的凌辱;而旧道德旧礼教的迫害,则让他们失去婚姻的自由,陷入失落爱情之梦的极大苦闷。主人公满目苍痍的内心刻着的是民族的耻辱,弱国子民的卑微、悲愤。主人公与郁达夫很相像,确实有作家的影子,正如郁达夫所认为,一切小说都是作家的“自叙传”。 因此读者在评析其作品的时候可以把握到郁达夫甚至是那一代人的心理脉博。如《沉沦》中的“他”3岁丧父,家境贫寒。靠哥哥的帮助才得以到日本留学。他博览群书,才华出众,又有非凡的抱负。他有正义感,看不惯社会的黑暗,感受不到祖国的温暖。又因是中国公民而倍受异民族的冷落、歧视和欺骗。就连那受人凌辱的日本妓女竟也因他是“支那人”而加以蔑视。那时他的所感所思,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他愤世嫉俗,孤僻自卑,喜欢独自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读诗流泪,脱离现实,脱离人群,造成他精神上的痛苦,产生了“忧郁症”,社会现实对于富于正义感及合理愿望的主人公的“压迫”是其“忧郁症”产生的主要原因,这种“忧郁症”无疑包含着对社会黑暗的强烈不满。
郁达夫清醒地认识到,中国人的悲惨命运、中日之间的扭曲关系,从根本上说来源于两国的强弱之差,正所谓弱肉强食,所以中国人要寻找日本强盛的原因,以为己用。他憎恶强者对弱者的轻蔑和欺侮,同时又反省作为弱者自身的缺陷。通过大胆真率的描写,呼喊出了他们所共有的内心要求,进而控诉了外受帝国主义压迫、内受封建势力统治的罪恶社会,因此在当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引起许多知识青年的共鸣。
二、孤独苦闷的情感 灵与肉的冲突
可以说《沉沦》集的情感内核就是孤独与苦闷。主人公“他”(《沉沦》),“Y君”(《银灰色的死》),“伊人”(《南迁》)都是孤身一人,飘零异邦,过着游学的生活,对故国有着深深的依恋与失望,同时又饱受着异族的凌辱,严重地损害了他们人格的尊严,压抑着他们个性的发展,他们染上了“忧郁症”,为了求得解脱,他们把男女的性爱作为精神的寄托。但是他们作为身处异国的穷留学生,是寻求不到爱情和友谊的,这便造成了他们的性苦闷。如《银灰色的死》中Y君的妻子已亡故,他在日本做个“逐客离人”,无穷伤感,不断借酒浇愁。酒馆主人的女儿静儿似乎很同情他,但这位可以做他感情依托的女子不久也要出嫁了。这使Y君更加哀伤、孤寂,精神颓废,终于酒量过度死在路上。“第二天艳阳高照,区役所的老仆在脏兮兮的墙上贴上一张告示:行路病者……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就这样,一个有情有欲、善良真率的青年,被贴上冰冷的死亡标签,暴尸街头,无人哀悼,甚至没有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同情。再如《沉沦》中的“他”没有几个朋友,又因小事与兄长绝了交,愈发落寞难奈。“支那人”的卑劣地位使他不能与日本男性一样获得日本女子的爱慕,内在的热情因受到歧视而扭曲为一种自卑情结。而植根于旧中国的“他”的思想深处仍残留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授受不亲”的训教。“他”一出场便处于异域与怀乡、本能欲望(性早熟)与内在残余思想、“支那人”的卑劣处境与热血青年的昂扬情绪的矛盾冲突之中。这种矛盾与冲突使他摒弃了周围一切的人与事,与外界隔离了。冷漠、孤独的环境,乏味单调的生活,使他产生了忧郁症;怕羞、离群索居,“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这种环境,这种愈闹愈甚的忧郁症使他这个 “支那人”无法得到爱情,于是,正当“浪漫抒情时代”的他产生了性的苦闷,性的苦闷的无法排解,竟使“他”自暴自弃起来,对自己加以压制、窒息和扭曲,养成了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罪的习惯,随之而来的自责与恐惧使他一日不得安闲。甚至偷窥房东女儿洗澡,激动不已,险些被发现,当他跑回自己房里的时候,他悔恨地打自己的嘴巴。但第二天无意之中他又偷听到了草丛中一对男女的幽会、调情,他一面责骂自己下流,一面却又“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天性使主人公没有可能燃起激昂的抗争情绪,而是一步步地走向对异性爱的病态渴求,异性之爱仿佛已被他认定是排解心中所有阴郁之气的唯一出口。主人公自暴自弃后又深为懊恼,痛骂自己下流,这种自暴自弃后的自责又无形中加重了“他”的忧郁症,致使“他”对自己不能自容,对生存丧失信心,而投身于大海了结一生。主人公“他”的堕落到最后的殉身,是一个弱国子民在异国他邦受歧视、欺侮的结果;但另一方面也应看到,主人公身上那种不可排谴的性的苦闷也是迫使他走向堕落直至自杀的重要原因之一。郁达夫笔下的主人公,虽没有重大的行动、激烈的外部冲突,但他们在现实的砾石上碰撞,在感情的世界里挣扎,在道德和欲望间徘徊,透过他们感伤的性格,读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凝聚在他们心头的苦闷,以及由苦闷而产生的颓废和各种变态的思想。
郁达夫的小说露骨地、大胆地描写了灵与肉的冲突,赤裸裸地暴露了主人公心灵深处的性苦闷。在他的小说中,主人公多是处在青春期的年青男子,他们渴望异性的爱,期望有异性的关切,然而,社会环境没有给他们创造一个大胆求爱的条件。同时,这些年青男子往往孤独无援,内心燃烧着炽烈的欲火,行动中往往因信心、勇气不足而退却,只是作贱自己,自责自谴。如《沉沦》中写到“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吧……”这些处在青春期的年青男子在两性关系上受到了压抑挫折、精神又陷入了危机,继而变成一种病态性心理。如《沉沦》中的主人公一见女性就呼吸急促,血色涨红,脸上筋肉起痉挛,浑身发烫。伊人(《南迁》)在温泉疗养地,因见仰慕的少女与表哥亲热得很,竟在梦中幻想自己残忍地砍下她的纤手。可见,性的苦闷是“时代病”的典型症状!
然而正如鲁迅先生在小说《伤逝》中说的那样: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离开了残酷无比的现实,幻想于动荡不安中守候一份小家庭的宁静,这是不可能的。相对于大的历史潮流,个体的小生命和它的小的理想是禁不起风浪的冲击的。实际上,郁达夫笔下主人公性的苦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其深层却是“生的苦闷”。这些人物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苦闷和痛苦。他们几乎都是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苦难后,陷入越来越深的悲哀、孤独、绝望之中,最后以悲剧色彩导致小说悲剧性的结局。如《南迁》的结尾,“伊人在北条病院的楼上朝南的二号室里,作品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若把他那瘦得骨棱棱的脸上的两点被体热蒸烧出来的红影和喉头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们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个蜡人呢或是真正的肉体!” 生于世无补,死于世无损,性,只是苦闷的一个导火线和触机,性的苦闷下面交织着生的苦闷,两者混为一体,也是郁达夫小说之所以能深刻地表现为“时代病”的重要原因。我们不能将其简单地视作色情描写,这里的性苦闷正是当时“时代病”的一种症状,对于它的真实反映,深刻表现了病态的、黑暗的社会现实对于人的性格与灵魂的摧残与戕害,因此,有着一定的社会意义。
三、个性解放的追求 反封建的精神
郁达夫在《文艺私见》中说:“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人”的意识的觉醒使有识青年男女为争取“个性解放”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与转型中挣扎与徘徊。“救国”与“救我”的双重任务成为他们的历史使命。然而礼教与旧社会的强大压制着他们内心的火焰,黑暗的中国让他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在历史的混乱中他们的探寻陷入了彷徨之中。对他们悲惨命运的叙述与内心痛苦的剖析,成为这一时期觉醒的作家们关注的焦点。
郁达夫早期的小说创作充满着个性解放的激情,是对封建传统道德的一种有力挑战。《沉沦》集中主人公面对着异域生活,他们感到痛苦,但又无处排泄,而内在的叛逆情结又不允许他们苟且生存。可又得不到真挚的爱情,也就得不到灵魂的慰藉,于是就偏向“性欲”的满足,他们借助下酒馆,上青楼,单恋,癫狂,情死等这一切的变态性生活来表现对旧礼教的蔑视与反抗。尤其《沉沦》中的“他”因“性”的早熟对异性有了模糊的吸引,他渴望着灵与肉相谐的爱情,甚至发出了对封建禁欲主义反叛的呼声,“苍天啊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它告诉人们,人的正当的本能受到压抑,得不到满足,是痛苦的,违反人性的是不合理的。因而对“性欲”及“病态”的描写成为郁达夫反叛的武器。这些惊人的取材和大胆的描写:“唤醒了当时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盔甲里的士大夫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伪道学、伪才子们震惊的至于狂怒了。”(郭沫若)这正是郁达夫所追求的,他要借这种武器来反叛陈腐的旧礼教,来反叛腐朽的黑暗社会。
郁达夫这部自叙传小说通过对患有忧郁症的主人公的心理刻画,在突出“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沉沦》自序)的描述过程中,向我们诉说着他个人的悲哀,表达着生的苦闷,他文字里那种浓厚的孤独、感伤、消沉的情调,尽管难免有点畸形的色彩,但我们不能不说那也是一种反抗,只不过它带上个人明显的情绪罢了。他看透了那个吃人的时代,他以自己满腔的感情倾诉作了一生不绝的反抗。强烈地反对帝国主义民族压迫和种族歧视,表现了他追求个性解放和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思想。
但是郁达夫追求的“个性解放”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他以男性视角来看待女性,因而女性没有心理,也没有个性,更没有痛苦。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对妓女“物化”的关注——一堆肥白的肉,桃红的笑靥,红红的嘴唇,没有任何动作和个性,只有富于引诱的笑。而他并没有去体会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在卖肉卖笑背后的幸酸。可见,郁达夫作为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新青年,他追求的解放只是“个人”自由的获得,而并不是对人的真正身份的肯定,在其意识深处仍残留着几千年来的男权思想。这是不健全的“为我主义”的“个性解放”,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男性意识深处永远难以驱除的“权力欲”的人性弱点和自私性。
四、强烈的民族自尊 深沉的爱国主义思想
《沉沦》主人公个体的情感苦闷和不幸遭际与对祖国贫弱的哀伤紧密交织,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他在抑郁的挤压下不得不走入堕落,在内心的谴责中导致了精神的病态。最后他明白了他所追求的爱情在现实社会中根本不可能得到:“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他绝望了,最后他蹈海自尽,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自杀前终于发出震撼人心的呼号:“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隔海长叹、忧国而泣,个人主体性的崩溃,被小说主人公归因于祖国的积贫积弱。民族国家的危机必然要反映为个人主体性的危机,这是觉醒者的呐喊,也是弱者的哀号,更体现了独在异域的漂泊者对祖国的深沉的爱。再如,“他”醉后写诗道:“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也表现了他的爱国主义思想。
如果说“五四运动”剥去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腐朽外衣,那郁达夫的功绩便是在旧的外衣被剥光之后,教给了已有着初步觉醒的青年以更彻底的“自我解放”,更直接的反抗黑暗现实,喊出心中苦闷的、大无畏的声音。也许郁达夫的作品让人看到了颓废的感伤,看到那个旧社会无奈的个体哀怨,但他给予我们的影响决不是消极。从“形式”上似乎脆弱、退让,而其本质确是硬朗的、积极的。充分体现了主人公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鲜明的爱国主义思想。郁达夫不愧为五四时期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不悔的让所有有着和他一样真性情的人坚守一份心灵的纯洁,高高的立于这个喧嚣、芜杂的世界之上。
五、前途的渺茫 生存的渴望
黑暗的社会,弱国的地位使觉醒的有识之士怀着“救我”与“救国”的志向而找不到出路。郁达夫笔下的人物不苟且于世俗的压制,但又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最后都选择了“死”。“死亡”意识成为郁达夫难以逃脱的“梦魇”。这使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具有更浓厚的虚无感和悲剧感,从而表现出中国个体处境的艰难,社会文化对个人的情感本能的压抑的深重。如果将人从各种社会关系中还原到最基本的生存角色,我们也可以体会到作者正是以这种不断的死亡意识反衬着生存的渴望。《沉沦》主人公认识到自己悲剧的原因是祖国的贫弱,但却没有找到救国的道路。又非常缺乏行动的力量。过多的感伤、忧郁使他常常自怨自艾、自伤自悼,借酒浇愁,最后只有走向死亡。而这一切均不能触动旧社会的根基。从他的身上也能看出中国知识分子的某些悲剧性格。他不幸的结局向人们申诉那个时代青年的不平和痛苦,也对那个时代提出了抗议。《银灰色的死》中的Y君苦于封建家庭关系和祖国的贫弱而酗酒致命,《南迁》中的“伊人”所追求的三大理想无不破灭,自暴自弃而倍受凌辱。是《沉沦》主人公形象的延续。他们都不容于社会,或为社会所遗弃。祖国富强是那样一个历史时期中受时代窒息的青年的共同的内心呼唤。性的苦闷、生的无聊,无不折射着时代的浓重暗影,无不寄寓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的愤懑和反抗,当然也流露了灰色颓废的情绪。
郁达夫的作品流露出感伤,颓废的情绪,这是确实的,《沉沦》是这样的,他的《南迁》也是这样。主人公伊人名誉、金钱倒已有或将有了,只因缺少爱情,也成了个感伤主义者。这是郁达夫浪漫主义小说的一个突出特征,也是一个主要弱点。郁达夫有着强烈的改造现实社会和人生的愿望,有反抗与追求的一面,但在浓重的黑暗势力的包围中,他没有看到指路的灯光,对人生和社会的改造存在着深深的疑虑,这正是“五四”时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共同思想特征,也是形成郁达夫悲剧性格的重要的思想根源。作品对主人公孤芳自赏、耽于忧郁,空有愤激、短于行动的性格弱点的呈示在“五四”时期以及之后对知识分子都有着一定的警策作用。《沉沦》就是这种思想性格最初的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郁达夫的《沉沦》集中虽然有比较露骨的性描写和性心理活动的刻画,但它并非是那种专门描写性生活的作品。他更测重于人的自省,是灵魂的博斗和抗争,他从难以解脱的苦闷中,感受到生的痛苦,并企图从这种苦痛中,探索人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郁达夫的这种描写并非仅仅作为个人的生活经验,它还与主人公的爱国主义与反帝情绪联系在一起,尽管这种联系有其局限性和狭隘性,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忽视作品更深远的社会意义。
参考文献:
[1]李华,石金焕.“个性解放”的性别透视[J].北方论丛,2005,(01).
[2]大久保洋子.郁达夫小说研究在日本[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05).
[3]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