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操的乐府诗写作
2014-02-12傅刚
傅 刚
(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海淀区 100871 )
一
曹操是建安诗歌的奠定者,他的写作不仅为他个人奠定了文学史中的地位,也为建安诗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建安诗歌的写作过程中,曹操是先驱者,他的写作是当时文人写作的榜样。曹操主要写作乐府诗。乐府是怎么一回事呢?汉末的乐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大家所知,乐府是汉代管理音乐的机关。其实历朝历代都有管理音乐的官署,如殷之瞽宗,周之大司乐,秦之太史令、太乐丞,皆掌乐之官。乐府据传世文献以为起自汉武帝时,但同样是《汉书》,亦记惠帝时有乐府令夏候宽。对此,后人颇多疑惑。有人以为是误记(何焯认为是“太乐令”之误),有人以为是以后之制度追述前事(沈钦韩说)。但1977年在陕西发现秦编钟,明标有“乐府”二字,则是秦时已有乐府官署。那么班固多次说汉武立乐府的原因何在呢?恐怕汉武时的乐府与前之乐府有较大的不同。以前的乐府是什么样,现在已经没有充分的材料说明了,但班固几次强调还是有他的道理的。盖汉武时重俗乐,他不仅常御是俗乐,连郊庙都非雅声。这可能在以前是没有的,所以班固特别强调汉武帝立乐府,指的俗乐而言。曹操是一个懂音律而且也特别喜爱的人。他也重雅乐,如他平荆州得到汉雅乐郎杜夔,就让杜夔掌管音律之事。又曹植《鼙舞诗序》云:“故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世荒乱,坚播越关西,随将军段煨。先帝闻其旧伎,下书召坚。坚年七十,中间废而不为。又古曲甚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歌五篇。”在曹操时,恢复了不少旧乐,使得后代能够有所遵循,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同时,曹操又好俗乐,如他喜欢听但歌。但歌者,徒歌也,即不用弦节,一人领唱,三人唱和。传说曹操的爱妾宋容华,特别擅长但歌,武帝尤好之。但是入晋以后,没有人能够传承下来。曹操一生写作了很多乐府诗,主要是相和歌,所谓俗乐也。曹操乐府诗的成就,前人有许多研究,如他用乐府旧题写作时事,奠定了建安文学的优秀传统,对建安风骨的建立,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等等。这些都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大家有没有细想,为什么乐府旧题写时事就是一个贡献呢?按照这个说法,如果不用旧题写时事,而用旧题写旧事,就不是贡献了?什么叫旧题写旧事呢?据字面理解,应该是指用乐府原来的题目写原事。如《陌上桑》(又名《艳歌罗敷行》),晋傅玄用《艳歌行》旧题写的是旧事: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字为罗敷。首戴金翠饰,耳缀明月珠。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一顾倾朝市,再顾国为虚。问女居安在?堂在城南居。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使君自南来,驷马立踟蹰。遣吏谢贤女,岂可同行车?斯女长跪对:使君言何殊!使君自有妇,贱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图。
傅玄基本与原事相符,只是结句不合罗敷,是作者自己的口吻。旧题写旧事,的确只是在个别字句上加以调整,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不少这样的模拟之作,形成魏晋南北朝诗歌史上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因此也不能说没有意义。在这样的写作中,作者的意图很明显是模拟古题以锻炼自己的写作,也有的是借古事表达个人的新观点,如傅玄在本诗末尾所要表现的。魏晋南北朝诗歌的发展,有一部分是通过这样的模拟开展的。比如《艳歌行》发展为《三妇艳》,就是这样一个过程[1]。但这个目的不是曹操所要达到的,曹操没有这样的作品,他的作品都是抒发个人怀抱之作。如《蒿里行》,本是挽歌,古辞也是长短句,他却用整齐的五言写他经历过的初平元年(190年)讨伐董卓的事件,借事件抒发个人忧虑战乱的感慨。这样看来,写时事是曹操的主旨,乐府旧题则是他要借助的手段。问题又来了,对曹操来说,他只能采取乐府旧题的手段吗?没有别的体裁可以使用吗?在曹操之前,有辞、骚、赋等传统文体,但曹操都没有选用。赋的写作是比较费气力的事,而且辞繁意深,曹操正当戎马倥偬之际,应该没有时间和精力从事。至于辞、骚,其幽深哀怨,可能亦不合曹操之意。简单明了,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乐府诗正合于曹操的写作需要。除了乐府诗以外,还有在当时已经流行了的五言诗,这是一种新体裁,曹操虽然写的乐府,但杂言没有五言多,而且有许多是将乐府的杂言改造而为五言。那么曹操为什么喜爱用五言诗表达情怀,却又不用五言的徒诗呢?我推想是不是与曹操的写作除了以表达个人怀抱为目的外,还有为乐府写词,以充政治和军事需要的目的。曹操在建安九年(204)攻占邺城,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治和军事中心,他有许多场合都需要使用乐歌。《资治通鉴》卷一三四《宋纪》升明二年,胡三省注曰:“魏太祖起铜爵台于邺,自作乐府,被于管弦。后遂置清商令以掌之,属光禄勋。”可见曹操在建府邺下时,开始为乐府写词。这些乐府或用于宴享,或用于军旅。至于用于房中乐,可能是清商署建立以后的事,《魏志·齐王芳纪》注引《魏书》记司马师论曹芳罪状,其中有:“每见九亲妇女有美色,或留以付清商。”可能至迟在齐王曹芳时已经建立了清商署。建安九年以后曹操每有意识地为乐府写词,在此之前,他可能有所写作,《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说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王粲《英雄记》载:“建安中,曹操于南皮攻袁谭,斩之。操作鼓吹,自称万岁,于马上舞。十二年,攻乌桓顿,一战,斩顿首,系马鞍,于马上舞。”[2]曹操似在军旅中为乐府写作歌词。不过这也毕竟是建安中了。若在早期,即如从袁绍讨伐董卓时,反复狼狈,未必有余暇写作。“至于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更是需要条件的。曹操对乐府是熟悉的,《魏志·武帝纪》注引《曹瞒传》说:“太祖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所以他选择乐府,也是情理中事。五言诗因是徒诗,其音乐性是靠字词的锻炼和音韵的调谐来达到的,毕竟不如被之管弦的乐府。就歌唱的意义讲,乐府在演唱时对字词的曼声长吟,曲奏低昂互节,易于激荡人心。尤其是俗乐,如清商曲的哀婉动人,相和歌的粗厉有气,都是徒诗所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曹操生当汉末季世,历经沧桑,乱世英雄,深怀大志而年渐老大,故其胸中垒落慷慨之气,自非一般文人所可窥测。其志气情怀,惟有乐府才能充分表露。汉末以来,乐府颇受社会各界人士喜爱,如东汉梁商聚客唱《薤露》挽歌,正是东汉中后期人的审美情怀的表现。乐府诗的写作和演唱,为建安诗歌的写作和传播应该起到帮助。徒诗当时只能靠抄写传播,这在纸还未普及的时候,传播的程度自然会受到影响。而乐府却可以借助音乐来传播。此外,也是最主要的,曹操所作诸乐府诗,要皆是相和歌,其被管弦演唱,本身积蓄蕴含了慷慨之气,这既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理想,同时也将社会、人生的这种慷慨之气,通过诗歌形式提练为鲜明的文学风格,从而形成为建安风骨的主要内容。从这个角度来看曹操的乐府诗写作,也许对曹操诗歌的意义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因此,要了解曹操的诗歌,先要了解曹操这个人。曹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以下就我个的理解,谈谈曹操。我用两个题目来谈:一、东汉末年的曹操和曹操的东汉末年;二、曹操的破坏和建设。我想试着用“选择和被选择”的说法来解释。所谓“选择和被选择”,就是说一个人之所以有其独特的功业,是时代选择的结果,即他生活的时代决定了他只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同时,当他成功之后,他又被时代选择为代表,从而对当时产生影响。当然这只限于大人物[3]。
从曹操今存诗歌来看,其题材主要是抒写个怀抱,所谓“忧世不治”、年寿不永和功业无成的感叹。此外,还有一些所谓的游仙诗。游仙诗主要有《气出唱》、《精列》、《陌上桑》、《秋胡行》等,这些作品被视为是曹操对神仙之事抱有幻想的证据。其实,曹操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对这些没有根据的传说,他是否真如诗中所说对神仙很相信?曹植《辨道论》说:“世有方士,吾王悉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郄俭。始能行气导引,慈晓房中之术,俭善辟谷,悉号数百岁。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此人之徒,接奸诡以欺众,行妖恶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岂复欲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边海,释金辂而顾云兴,弃文骥而求飞龙哉!”[4]可见,曹操是不相信神仙之事的。曹操自称“性不信天命”,又有诗说:“痛哉世人,见欺神仙。”②都表明曹操的确不信神仙。然而曹操写了这么多游仙诗,有研究者以为是曹操借游仙以寄寓对精神自由的向往等,恐怕有点穿凿。之所以写作这些游仙诗,很可能与乐府演唱有关。乐府中向有此等演唱题材,曹操借为乐府写词而已,可以视作娱乐笔墨。这样的写作,正可见曹操写作的一般模式,他的诗歌写作确是在应乐府的需要进行的。
曹操首先是一个政治家,因此他的怀抱当然与一般的诗人不一样,故此,阅读他的诗歌,也就不能和一般的诗人那样。他所取材,自然和一般人不同。比如他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说的,而他确也以周公自喻,以天下归心为其功业之目的,在这样的雄心和自我期许之下,他吟咏怀抱的立足点当然就不一样。我们先看《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帝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是一首大家很熟悉的诗,《乐府诗集》说为魏乐所奏。纪初平元年(190)讨伐董卓事,但不是叙事,而是追述诗人亲身历的本业是一场正义之战的往事,但这场正义之战,却没有胜利,原因在于汉末大乱,人心涣散,各怀异心。这个背景与我们在前面交待的汉末时无论宗室还是握兵符者以及地方牧守,都已分崩离心,乃心不在王室。袁绍当初谋诛宦官,或出于公心,而当他举义兵讨伐董卓,海内响应时,其野心已经萌动。这也就是曹操诗中所说的“刻玺于北方”。袁绍谋立刘虞,故刻金印,汉室尚存,袁绍欲图废立,当是自怀异心。当天下正处于危急存亡之时,万姓涂炭,而成功尚难预料,袁绍迫不急待,当然不是英雄之行为。传说袁绍得汉室玉玺,于座中给曹操看,曹操心下轻之。与袁绍诸人的为势利相争比,百姓死亡,白骨露野,这样的对比和哀悯苍生,当然不是一般人所能取材。此诗原是挽歌,即送葬歌,曹操写为感念时事,自是变化,但仍以悲哀为主,却也与乐府原意不甚违忤。余冠英先生《三曹诗选》说曹操《薤露行》、《蒿里行》,前者哀君王,后者哀臣民,似亦有次第。这也是曹操虽改造了古题乐府,但在曲调上仍遵循了原来的传统。再看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诗的题旨很清楚,汉末大乱,中土分崩,曹操于乱世中崛起,怀着平定天下的报负,南北征讨,深知贤才对成就其霸业的重要性。此诗写诗人愿意广招天下贤才,冀能深相辅佐。但时事艰难,宾主之间,彼此互相信赖,亦属不易。诗人反复沉吟,委婉曲折,最终落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上,兴复汉室,恢复一统,其意豁然明白。曹操这时应该是功业渐成,天下归心在即,所以他备感时不我待的焦虑,备感人才的重要,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他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这样的抱负当然也不可能是别人所能有的。这是其一;其二,他的身份的敏感性,他虽后来高至魏王,已可行禅立之事,但他终于不敢,说如果天命在他,他也只能做周文王。果真他还是如周文王一样,禅代大事由其子曹丕来完成。观诗中所言,似乎还未到表示如周文王的时候,还当在此之前。张可礼先生《三曹年谱》系于建安十五年(210年),与曹操发布《求贤令》同时[5]。这个时候,由于曹操地位逐渐增高,权力日盛,他对汉室的威胁是显明可见的了,所以反对他的力量渐渐多了起来。对此,曹操还是有所忌惮的。所在他只能以周公自比,但借助天下人才的帮助,以达到天下归心的目的,是他非常着急的事。这样功业和年寿间的矛盾便是他这一时期萦绕于心的主题。所以曹操的这首诗,反复回环,沉吟再三,都是希望士人能够理解他,帮助他。由于曹操这样的身份,所以我们不能以一般文人的诗歌写作标准来阅读。比如开头,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种人生几何的感慨,是汉末诗人五言诗和乐府吟咏的主题,曹操也没有什么新的创意。但是汉末文人感叹人寿几何,或与个人的生命不永,为乐难久有关,或与不能建立名声有关。但同样是这样的写法,到了曹操这里就有了不同的意义。曹操的慷慨忧思,沉吟难忘,是与他要统一天下有关。这个志向和抱负直接关系到国家、民生的前途,因此他同样说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就增添了无穷的骨气和风力。我们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诗人横槊纵马的英雄形象。又由于当时种种不能明白道出的苦衷,曹操的吟咏愈发地反复回环,终不点破。正如九曲江河,委婉曲折,吞吐含咀,直到最后才一吐为快。这样的写法当然是曹操所面对的现实决定的,但其具有的艺术感染力,是别的诗人所不能具有的。
与汉代的乐府相比,曹操的诗也是入乐的,是能歌唱的,但其歌唱的效果应该是比汉乐府更能感染人的。这主要是曹操的情感和怀抱与汉末的士人、百姓有这么多相通的地方。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经历、遭遇,也有共鸣。因为盼望天下太平、江山一统,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
二
说曹操的乐府更能感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汉乐府诗多是从民间采来,经过乐工的配乐,乐府中人物的遭遇和感情虽能感动鼓舞人。但那毕竟是不知名的人物和故事,与听众还有一个距离。但曹操的诗不同,就诗本身来说,作者的身份是明确的。明确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对这首诗的背景、所要表达的意思和感情,都可以通过作者而得到鲜明的答案。这就是建安文人有主名诗写作的一个重要意义。后人往往说汉魏诗歌气象混沌,不可句摘,又说“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许学夷《诗学辩体》引王世贞语)。其实不然,因了魏诗人有主名身份的确认,其歧级已经产生了。我在《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一书里讨论过这个问题,比如说,汉诗为无主名作品,所以“意”无处落身,魏诗都是有主名作品,故“意”义极为清楚。比如《古诗十九首》,你只能根据作品见出汉末社会中游子思妇的一般情况,至于具体一首作品作者的情况,如他的身份、地位、处境、写作的背景等,一无可知。读者得到的诗外的东西多,诗内的,作者个人的东西少。但是当你读王粲的《七哀》第一首,你得到的就不仅仅是诗歌所反映的汉末动乱社会中,人们抛家弃子的现象,还有更多的诗人的东西在里面。首先他并非普通百姓,也非普通读书人的身份,而是具有四世三公出身的家庭背景:连他这样的人都要“委身适荆蛮”。则普通人民的命运更加难堪了。其次,从王粲的生平得知,此诗所记的是公元192年,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攻占长安,纵兵劫掠后发生的惨象,这样诗歌写作的历史背景便有了明确的交待。第三,诗人“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的叹息,反映了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整顿社会现实的渴望,但是在风格的表现上,这种同情和渴望,过多地带有哀怨的情调,这是属于诗人自己的东西,也即锺嵘所评“文秀而质羸”(《诗品》上)。以上三点的获得,正是依赖于诗人身份的确定,这便不同于汉诗的浑沌无迹。因此,诗人身份的加入,已鲜明地显示了诗歌的发展演进。所以说建安诗人有主名身份的确定,是一个具有意义的事件。曹操的诗与汉乐府相比是如此,与古诗相比,也是如此。我们在曹操的诗歌中可以根据曹操的生平、经历、思想情感等来研读他的诗,可以读出无穷的内容来。这一点是古诗不具备的。在《短歌行》这首诗里,除了上述内容以外,我们看到曹操还是有他的创造的。他用乌鹊南飞,无枝可依,来比喻士人的处境,的确是十分形象的。而对忧愁这一抽象思情,他用“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来描写,还是十分新鲜的写法。月光如水,不可中止(一解掇为“收拾”,亦通),正如愁绪不可中止一样。这样的写法对后人有很多启发。
曹操的身份决定了他是独有的,因此他的诗歌的内容和情感怀抱也都是独有的,就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诗歌是别的诗人所不能学的。作为一代帝王(虽然他没有称帝),他写诗的热情鼓舞了一般的文人,一般的文人虽不敢怀有他那样的怀抱,但却在曹操写作模式中学到如何抒发属于自己的怀抱。比如王粲的《七哀》第一首,写王粲离开长安前住荆州避乱,末尾说:“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也就是思天下大治而已,而不像曹操那样要以平定天下为己任(按:王粲《七哀》,《古文苑》章樵注称据《王粲集》,本为六首,现在仅存三首)。第一首记其离长安之事,一般系于初平三年(192年),依据也只是所记之事。但这也可以理解为后来追记,为乐府写词。俞绍初先生《建安七子年谱》将王粲后二首《七哀》系于其归顺曹操之后,但王粲以《七哀》为题,应该是大致相同的时期,似乎不会在前後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境况下都用《七哀》来写。似乎可以理解为他后来以《七哀》为题追记往事。从建安诗人作品看,阮瑀、曹植均有同题写作,或许是邺下时期的倡和之作。《七哀》似乎当时并未入乐,《乐府诗集》也未收录,可能汉末已经不知道此乐的乐调,故无法入乐。但其“哀”的名,还是让建安诗人感兴趣,所以有同题拟作。如果是这样的话,则王粲此作可能受到曹操乐府诗写作的影响。
曹操主要是抒写个人怀抱,大多是通过事件的叙述写,如《蒿里行》、《苦寒行》、《善哉行》等。《短歌行》则是直接抒怀,但《却东西门行》却以比体带出主题。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里馀,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清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说:“此伤久从征役之诗。首六,鸿雁有时归乡,一层反兴。‘田中’四句,转蓬长离故根,一层正兴。‘奈何’六句,方正叙征夫久从征役,老至难归苦衷。末四,谓故乡不能忘也,却用‘神龙’三句,物各安居,死犹恋土,两层三比,然后一句拍合陡收。笔势凌厉,通首增色。”诗的前半部分用两个比喻,鸿雁和转蓬。鸿雁离乡,是有它的理由的,因为冬节要南飞食稻,春日天气转暖,则要由南北返。北返,返故乡也(鸿雁出寒北)。此四句倒不必如张氏所说意在写“有时归乡”也。转蓬,长离故根,是因为风的原因,它无法自主,所以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不管是什么原因,鸿雁和转蓬,其离乡,都是有一定的背景和原因的,唯独此征夫,是出了什么原因呢?这就是下半部分所写的“奈何”的意思。当然征夫之离乡,曹操是十分清楚的,如果要为鼓舞士气,似乎不应说征夫“安得去四方”。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假使曹操这里写士兵们为了平定天下,为了百姓的幸福,不辞艰苦,等等,这诗的味道和风格就完全变了样。而这么一写,乐府原曲的悲歌慷慨就保留了。所以曹操还是为乐府写词,而欣赏的也是乐府的这种声调。这首诗的写法有了变化,除了前面所说的用比体带出正题,比兴兼备,从具体的比喻使用看,也有新的地方。以鸿雁作喻,反映出诗人这时对自然界与人事相通的理解。鸿雁本生于北方,然秋冬南飞,因为北方寒冷,无法生存。曹操的解释是就食南稻,然春暖即返北方,是不忘乡。这是取动物中与人事相似的一点取喻。这一点取喻,前人所说不多。汉武帝《秋风辞》有:“草木零落兮雁南归。”取秋冬南飞一意,而曹操却不仅于此,而又取南飞又北还之意。这也是新的比喻了。转蓬亦是自然现象。转蓬者,一蓬乱之貌,《诗》有“首如飞蓬”之语,亦从自然取象。一旋转不息之貌,故古人有观转蓬而造车之说(《淮南子·说山训》)。而曹操这里取转蓬无根,长与故根别之意,造意颇觉新奇。其后曹植专以转蓬为题写其飘泊流徒之痛,语亦从其父来。至于其下“神龙藏深泉”(《易》有“潜龙勿用”语,解为深渊为龙所居处)、“猛兽步高冈”、“狐死首丘”,则是古人常用之典。
曹操有创意的诗,还有《步出夏门行》诸章,其末章为后人所称道,其抒写虽在暮年,犹有壮心之志,自是一般的诗人所不能道的。诗中以老骥自喻,赋老骥以自强、乐观的精神,当然是绝妙的比喻。这个比喻鲜明、强烈,打动人心,后人再无能超出,因此似乎没有什么人在这个地方多翻新意了。我们这里想重点讨论的是另外一章《观沧海》。此诗本四章,《宋书·乐志》载录为相和歌,是大曲。《晋书》“拂舞歌”记作《碣石篇》。所谓“拂舞”,据《晋书·乐志》说:“拂舞出自江左,旧云吴舞,检其歌,非吴辞也。亦陈于殿庭。杨泓序云,自到江南见白符舞,或言白鸠舞,云有此来数十年矣。察其辞旨,乃是吴人患孙皓虐政思属晋也。”但此辞与此题解并不同。如果确属吴人所演奏的话,则曹操之辞已传入吴国,并且入乐。《南齐书》作《碣石辞》,说是晋人以为碣石舞歌诗。逯钦立先生说,此诗用于瑟调曲,作《步出夏门行》,用于舞曲者,作《碣石篇》,是用乐不同而名称亦不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清人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说:“此志在容纳,而以海自比也。首二,点题直起。‘水何’六句,铺写沧海正面,插入山木草风,便不枯寂。‘日月’四句,转就日月星汉凭空想像其包含容量,写沧海,正自写也。末二,以志愿至此,醒出歌意,咏叹作收。”此诗在文学史上是名篇,向来受到后人的重视,有谓是山水诗的开篇之作。此诗是描写诗人胸襟的最好写照,用浩瀚沧海来写个人的抱负和胸襟,曹操所选取的题材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大海的形象,在曹操之前,有谁从欣赏、比拟的角度着笔吗?这也是曹操受到后人欣赏的一个原因。此诗一般以为写于建安十二年(207)③,曹操北征乌桓凯旋回来时。曹操七月兴兵,九月自柳城还邺,途中登临碣石山,观沧海而作。大海所具有的自然力,在古时给人们更多的是可怕,在汉魏时期,山水审美意识尚未发生,因此曹操此诗若从山水审美角度来论,可能不合实际。但曹操显然在此诗里表达观赏大海所感到的大自然和主观怀抱的相通处,这种感觉,只有一代雄主才能拥有,千年大海的壮阔之美,似乎曹操是第一个发掘者④。尤其曹操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之战,按他自己话说,也是胜得侥幸。据《资治通鉴》六十五载曹操“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操皆厚赏之曰:‘孤前行,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顾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可见这时曹操对这一胜利的珍惜,同时也更坚定了他平定天下的信心。因此,诗人此时主要写这种感受,但诗的前半却写到海边山岛和草木,这种描写并不能起到比拟诗人怀抱的作用,但却能起到衬托环境和背景的作用,这就是山水的写法了。竦峙的山岛,丛生的树木,显示着大自然和人的关系,要是只有大海的描写,如木华《海赋》所写:“其为广也,其为也,宜其为大也。尔其为状也,则乃潋滟,浮天无岸。浺 沆 瀁 , 渺弥漫。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嘘百川,洗涤淮汉。”只见海的浩瀚,不见人的活动。但由于曹操诗里写到了山岛和草木,就与人的距离拉近了,显示了人在观海的活动。因此这种背景的衬托极为重要。曹操对大海的具体描写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在秋风的吹动下,洪波涌起,这显示了大海的力量的壮观。如果写成“惊浪雷奔,骇水迸集。开合解会,湿湿”(木华《海赋》)的可怕一面,就与曹操的怀抱不兼容了。曹操重要的是在这涌起洪波的大海中,看到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和个人怀抱相通之处。日月之行的气魄,汉人也曾描写过,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写上林陂池“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张衡的《二京赋》写昆明池“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蒙汜”。在汉人看来,是很有气魄的了,但人工陂池,如何可与大海相比,故曹操这样的写法,在当时应是非常感荡人心的。从诗中透露的情感看,诗人自己也为这大自然的壮观景象所感动,这中间有奇异,有震动,是诗人新鲜的感受。在文学史上,曹操此诗可能是第一首正面描写大海的作品,对曹操来说,极有可能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⑤。曹操生于平原,内陆人,第一次见到大海,这种壮阔的景象,是他之前所不曾见到的。他身上固有的悲歌慷慨之气和英雄怀抱,顿时便被这大海的浩瀚所激起,自然融成一片。因此以大海咏叹怀抱,便自然产生了。阅读这首诗,分析和欣赏,可能还要与全诗的五个部分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曹操写这诗的心志,不应孤立欣赏这一首诗。此诗的最前部分是艳曲,即引子,写他北征的起因。第二章便是观沧海,是九月份从柳城回来所作。第三章“孟冬十月”和第四章“乡土不同”,写途中之景和民俗,显示了当时从军的艰难,情绪未免低徊。最末一章,突然转入慷慨激昂,表达诗人积极乐观的精神,这种精神,自是诗人长期以来滋养以成,是他不信天命的实事求是人生态度的表现。但与大自然的交流,大海的观瞻,很明显也鼓舞激励了他。
曹操的性格、经历、怀抱等等促成了他的诗风,确如钟嵘所评,是古直悲凉,唐代诗人元稹说:“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抑扬冤哀存离之作,尤极于古。”(《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汉末支离破碎的社会现实感发着诗人,所谓“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不过,同是“鞍马间为文”,曹氏父子却有“魏武之武,魏文之文”(《古诗归》卷七)之别,又与诗人个性气骨有关了。
注 释:
①《后汉书·周举传》:“六年三月上巳日,商大会宾客,燕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太仆张种时亦在焉,会还,以事告举,举叹曰:‘此所谓哀乐失时,非其所也,殃将及乎?’”
②《文选》卷二十四《赠白马王彪》李善注引曹操佚诗。
③ 曹操东临碣石观海的时间,约有四种说法,参见曹道衡师《中古文学史料丛考》“曹植‘东临沧海’当在建安十二年”条,北京:中华书局,2003:41-42.
④ 班彪有《览海赋》(《艺文类聚》八),但观其称:“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似指淮水而言。又其《冀州赋》亦有“观沧海以周流”的话。
⑤ 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击海贼管承,曾到过淳于县,相当于现在的山东密县,似乎未到过海边。
[1] 傅刚.南朝乐府古辞的改造与艳情诗的写作[J].文学遗产,2004,(3).
[2] 俞绍初.建安七子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219.
[3] 傅刚.东汉末年的曹操[C]//新亚论丛,香港:香港国际教科文出版社,2002,(1).
[4] 赵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87-188.
[5] 张可礼.三曹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