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抑或他杀
——论爱玛·包法利的死亡
2014-02-12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的代表作,关于主人公爱玛的死亡人们似乎已经形成定论,即爱玛是喝砒霜自杀,在服毒之前爱玛留言说“不要怪任何人”。而朗西埃在《为什么一定要杀掉爱玛·包法利》中对其进行了“症候式阅读”,认为爱玛是被他杀。
“症候式阅读”是法国著名哲学家、“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提出的文本解读理论。在西方文学史上,从古典主义到现实主义一直都在强调文本的完整、统一。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对有机统一的文本观作过深入的论述。柏拉图说:“每篇文章的结构应该像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有它所特有的那种身体,有头尾,有中段,有四肢,部分和部分,要各得其所。”[1]160针对悲剧强调文学的统一性和完整性,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模仿。”[2]1917世纪古典主义提出“三一律”,强调了时间、地点和情节的统一和完整等。到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品的整体格局开始受到冲击,文本变成了充斥着矛盾、断裂的碎片,“症候式阅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来批判传统的有机整体的文本观。在阿尔都塞看来,由于受到意识形态的约束和控制,一部作品总是呈现出不圆满、不完整的形态,尤其是内容上的矛盾和歧义,使得作品显现出空白和沉默,而这些地方正是意识形态起作用的地方。因此我们在解读一部作品时,不是看它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它没有说出什么。由此,“症候式阅读”向我们揭示了看似是普遍真理的欺骗性和虚假性,动摇了以整体的文学文本观为理论预设的文学批评传统,而将文学创作看成是一种建构,文学批评则成了对意义无限延展的编织和缝合。
在《为什么一定要杀掉爱玛·包法利》中,朗西埃发现《包法利夫人》存在着裂缝、矛盾。福楼拜想把故事说圆,使人们相信有果必有因的逻辑。而事实却适得其反,主要基于这种惯常的逻辑使小说内外两条因果线的衔接产生短路。
一是小说里的因果,在小说内部是一连串的原因所导致的最终结果:爱玛自杀是因为欠债,欠债是因为婚外恋,婚外恋是因为她当修女时喜欢读浪漫主义的小说,加上婚后丈夫的呆板与生活的无聊。表面看,福楼拜可以自圆其说。二是小说外的社会原因,即用教育制度的缺陷、社会将人异化、男性统治社会等来解释小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写。在这里,即便是福楼拜让爱玛洗心革面或是还清欠债,这个社会原因也不会跟着改变。
所以,当我们从小说内部的推理转向小说外部的、社会的推理时,往往忽视了处于小说与非小说裂缝中的小说创作本身。朗西埃把问题由文本内部的“爱玛·包法利为什么要自杀”转向文本外部的“为什么一定要杀死爱玛·包法利”,爱玛犯了哪些罪?这些罪触及了哪些人的利益?福楼拜写爱玛因沉迷浪漫主义小说而死与纯文学的关系如何?在作品里讲出此事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与小说的创作紧密相关,并且从根本上触及文学政治性。由自杀到他杀的“症候式阅读”,为我们重新认识爱玛的死亡打开了新视野。本文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展开论述:
一、爱玛对民主犯罪
民主指由自由平等的公民组成的政府,其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民主人士所向往的。但从历史上看,等级制度却是根深蒂固。中世纪的公、侯、伯、子、男,上帝、教皇、教会、信徒;文艺复兴时期虽然强调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但是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公主与王子的角色、塞万提斯作品中堂吉诃德与桑丘的主仆关系等现象都表明等级制度依然存在,它使每个群体、每个个体默认其现有的位置并心满意足而少有质疑和反抗。等级制度对人的阶级成分的固化是人所默许的,这是一种从上到下的感性的分配。但是这种社会秩序后来被打破了,先是法国大革命让年青一代看到像拿破仑那样个头矮小、出身低微的社会底层可以坐上法国的头把交椅;后来是工业革命使金钱成为社会的杠杆,就连崇尚贵族的巴尔扎克,也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政治偏见与阶级同情而写出贵族退出历史舞台的挽歌;再后来,词和图像、梦想和欲望使人人垂手可得。
这时那种从上到下的感性分配失效了,个体自由平等成为整个社会机体的主旋律。社会弱势群体需要发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必然要挣脱原有的秩序而寻求秩序之外的自由行动即民主,并要求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得以实现。而最令反民主人士害怕的是:不是他们想要财富并用财富换来享受,而是他们还想要那些财富换不来的精神享受:情感、价值观、理想、艺术和文学。在他们看来,穷人本应该是“切实际”的,只想有钱还不至于怎样。但穷人跨越等级界限,要求拥有只有他们才可以拥有的精神享受,爱玛就带了太多这种欲望。
在作品中,爱玛十三岁时被父亲送到乌尔苏拉会修道院上学,十五岁时迷恋浪漫主义的小说,“手有半年时间沾着旧租书店的灰尘”。她希望生活在一个古老的小城堡里,像那些身穿长腰紧身胸衣的城堡女主人一样,整天待在三叶形尖顶拱门下,胳膊肘撑着石栏,手托下巴,遥望一位骑着一匹黑马的白翎骑士从远处的田野疾驰而来。[3]32
正是词侵入了爱玛的生活(语言表达使事物可见,文学使某物具有可见性),使她追求浪漫主义小说中的“极乐”、“销魂”等词所形容的生活而走上不归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学本身意味着一种反抗,当文学走向自主性时,就走向社会反叛。因为文学经验本身就包含政治内容,文学所引起的骚动、激情、罪孽、欲望等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原有社会体系的颠覆、反叛。这时就是文学获得实现的时代,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学即颠覆造反。爱玛读浪漫主义小说后的幻想改变了她原本的生活轨迹,破坏了传统的家庭和社会秩序。这显然是统治阶级所不允许的,她本应在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上生活,献身于家庭,在乡下安分守己地、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所以,爱玛被反民主人士杀死。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者福楼拜因为写了这本书触怒了第二帝国当局而被送上法庭。帝国法庭给福楼拜加上了“亵渎宗教”、“伤风败俗”、“污蔑法兰西”的罪名,“主犯福楼拜”从严惩办,连出版人都受到传讯。
二、爱玛对文学犯罪
掌管爱玛死活的是福楼拜,他让爱玛犯罪。错误处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是爱玛对文学犯下的罪。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会有人混淆文学和生活,即使在一切皆有可能的小说世界里也是不多见,堂吉诃德算是个典型。堂吉诃德由于读骑士小说太多而中毒太深,竟实实在在地与桑丘实现了他的游侠梦。但在具体的实践中,有时唐吉诃德对自己所处环境的虚构性有着清醒的认识。有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桑丘受唐吉诃德之托,找人把信抄在信纸上带给杜尔西内娅。桑丘问:要怎么仿造堂吉诃德的签名?堂吉诃德说不用操心,因为杜尔西内娅不知道堂吉诃德这个人,也就不认识堂吉诃德的字迹。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她自己是杜尔西内娅,她还不识字。与唐吉诃德的自我矛盾相反,在小说中爱玛读抒情诗读到大自然和田园生活的乐趣时,她很清楚田园生活根本没有那么诗情画意,所以她把书扔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爱玛没有把文学跟生活混为一谈,她只是想让文学和生活融为一体。
然而关于这一点,福楼拜的艺术的出发点是艺术跟非艺术的生活并非等同。在创作时为了处理这两者的关系,福楼拜运用了两种方法:一种艺术的方法,即正确的方法,就是在《包法利夫人》中写平等,这种文学上的平等不是政治上的民主,而是来自感性的广泛分配,谁都可以有精神享受。由于没有使自己的道德评判、情感倾向介入小说,福楼拜的写作表现出所有题材都是“民主上”等同的。福楼拜看一切都是平等的,他对自己所有的角色一视同仁,对他们的行为不作评价从而创造了所谓“纯客观”的艺术。福楼拜视文学为真,被文学所左右,沉浸在文学语言的精致写作与艺术审美经验中而成为自己;一种非艺术的方法,即错误的方法,就是在日常生活中追求平等。而文学即“此间”,它是流动的、暧昧的、歧义的、不稳定的,而爱玛却要让它固定,正如浮士德说“多美啊,停下来吧”。因此爱玛误入歧途,而福楼拜却没有。福楼拜可以把农家女的生活写成艺术,就是因为这个农家女把生活当成艺术,在福楼拜的艺术中生活。而爱玛却让艺术渗透到生活每个角落,福楼拜认为爱玛既“感情用事”又“切实际”。她既感情用事,又想让艺术和文学的快乐变成现实的、实际的快乐,让其不只供脑子享用,而且能不断提供实际的兴奋。爱玛在修道院做弥散时的心理描写:
她的生活没有离开过教堂的温暖气氛,没有离开过这些脸色苍白的修女,她们胸前挂着的一串念珠和一个铜十字架,加上圣坛发出的芳香,圣水吐出的清芬,蜡烛射出的光辉,都有一种令人消沉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觉地沉醉了。但是她并不听弥撒,只是出神地看着圣书上的蓝边插图。
爱玛在“神秘力量”下沉醉在享受里并没有错,她的错是没有真心地享受这神秘而是去破坏它。她想给感觉和图像一个实际的样子,让它们停住,变成真正的东西跟人,正如爱玛把浪漫主义小说中的奇情异想变成现实。在这一点上,福楼拜认为爱玛没有把事物从各种关系中解放出来,总是功利地看问题。与福楼拜所崇尚的那种单纯的享受感觉本身完全不同,爱玛是日常经验里的感受方式,总是把日常生活审美化,把艺术融入生活中,并因它们联系到自己的某种欲望,这就是她的不赦之罪。而把它们写成客观的可以让人体验的生活,就是福楼拜的做法。
三、文学和生命的健康
朗西埃指出爱玛的死并不是为了某个个体、也不是为艺术香消玉殒,爱玛身上的歇斯底里症在小说中已经无法解决,只能让她死,以此来保持文学与生命的健康。
歇斯底里症本来是临床术语,以前指的是女性的一种身体疾病,后来指的是男女都可能患上的一种精神疾病。在“歇斯底里”变成精神分析学里的精神病名称之前,它常用来指一种身体上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来自体内,而是由思想的“过剩”引起的。这种“歇斯底里”其实就是刹那“兴奋”,引起兴奋的,是现代社会里词、思想和图像的泛滥。对这种兴奋的治疗,也许要用医学,但是也可以用自称可以治病的文学。文学上讲,歇斯底里症的病因就是转瞬即逝的客观感觉装置被固定起来,变成某种特性,构成欲望和占有的主体和对象。在《包法利夫人》中爱玛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在文学中感受到的都要在现实中得到回报。在这里,朗西埃指出文学给出的治疗方法就是,要想理解生活的真正意义,在文学上保持健康,就要把那些固定化的特性打碎,让它们变回原来的状态,随着客观去流动。也就是说,理解文学的特性:流动的、不确定的,供我们享受。这样一来,“文学上的健康”却好像变成一种跟歇斯底里症相对的疾病,也就是精神分裂症。当然这种精神分裂是能控制的。作者虽然精神分裂,但知道如何保持健康,他知道怎么把分裂的碎片拼起来。所以作者必须牺牲一部分人物来治疗歇斯底里症。就是说,作者需要歇斯底里的人物,让精神分裂的自己保持健康,让文学保持健康。由此,爱玛被杀死。
四、小结
阿多诺认为文学就是一个谜,它期待人们去破谜。只有没有特定的意义才有可能而被赋予可能的意义,这种不确定性、暧昧是对刻板意识的颠覆,正如“大音希声”,正是寂静之音才蕴含着各种可能的声音和最好声音出现的可能性。朗西埃在《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包法利夫人》中对《包法利夫人》的“症候式阅读,扭转了人们的惯常思维,即爱玛是喝砒霜自杀,而转向爱玛由于对民主、文学犯罪以及为了文学与生命的健康而被他杀。这时,文本的意义已经逃离了作家的本意,也逃离了读者预设的意义,由此把读者带入了一个开放的、没有固定阐释而富有张力的想象性秩序中。●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