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蠡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演变
201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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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锡市广播电视大学, 江苏 无锡 214011; 2.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1; 3.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范蠡,作为中国古代忠臣谋士的典范,尤其是功成不居、携西子泛舟五湖的潇洒风流形象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在中国文学史上,范蠡的形象性格有一个不断演进的历史过程,从《国语》中的忠臣谋士,《史记》中的富商陶朱公,《浣纱记》中功成之后携西子泛舟的风流大夫,到《倒西施》、《浮西施》中杀害西施的封建卫道士,当代作家李劼的小说《吴越春秋》中集隐士、情痴、琴师于一身的山中相国。在文学史上,由于不断地被后世的作家诠释与加工,范蠡的形象也逐渐趋向立体化、个性化的演变。范蠡形象的演变不仅是作家主体意识渗透的产物,也是政治意识形态、文学观念在不同时期的产物。
一、先秦典籍中范蠡形象的书写
历史上范蠡的事迹主要见于《国语》、《吕氏春秋》、《春秋繁露》等典籍。最早有关范蠡的记载是《国语》。《国语·越语下》主要记述了范蠡辅佐勾践灭吴的故事。勾践在即位后的第三年就想讨伐吴国,范蠡就向勾践提出了“持盈、定倾、节事”三项治国方针,结果未被勾践采纳,兵败被困于会稽山。这时的范蠡又提出了“卑辞尊礼,玩好女乐,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与之市”[1]149的策略,勾践依计,保全了越国。当勾践入吴为臣之际,命范蠡守国,范蠡认为:“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也不如蠡也。”[1]150他建议让文种守国,自己则跟随勾践入吴为仆。三年之后,从吴返越,范蠡又建议勾践“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开辟,府仓实,民众殷。无旷其众,以为乱梯。”[1]150充分体现出他的治国之策。勾践报仇心切,范蠡再三劝阻要其等待时机。在攻打吴国时,吴军出而挑战,一日五返,而范蠡以逸待劳,吴军自溃。当吴国遣使求和,在勾践犹豫不决之际,范蠡击鼓兴师,一举灭吴,其果断坚决的性格体现无遗。然而,在灭吴回越的途中,范蠡就向勾践请辞,理由是作为人臣应该遵循“君辱臣死”的惯例,主动要求流放,在没有得到越王的同意后乘舟而去。应该说,在《国语》里,范蠡的形象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他有过人的政治和军事才能,是勾践的得力谋臣,但最后坚持“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伦理道德观念,不顾越王的威逼利诱,悄然遁去。
另一部较早言及范蠡的先秦古籍是《墨子》。《墨子》的《所染》篇有“越勾践染于范蠡、大夫种。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传于后世”[2]9的记载,还在《非儒下》中第一次提到了“鸱夷子皮”的名字。此外,成书于战国后期的《韩非子》、《战国策》、《吕氏春秋》中对范蠡也有不同程度的记载。《韩非子·解老》中出现了富翁“陶朱”:“而天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3]187-188。《战国策·秦策三》载:“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长为陶朱。”[4]45开始把“陶朱”与“范蠡”联系起来。在吕不韦及其门客所编的《吕氏春秋》中也提到范蠡:“越王句践染于范蠡、大夫种”[5]37、“越王句践师范蠡、大夫种”[5]64。较为详细的描述则见于《吕氏春秋·孝行览·长攻》中,主要记载了越国发生了饥荒,范蠡为勾践献计向吴国借粮,后来“吴亦饥,使人请食于越。越王弗与,乃攻之,夫差为禽。”[5]222
二、汉代范蠡形象的不断建构
在汉代,范蠡的形象还在不断建构与丰富。首先表现在对其智谋的进一步刻画,如《韩诗外传》卷十第十四章所载,伍子胥刚死不久,勾践急于伐吴,范蠡进谏:“子胥之计策,尚未忘于吴王之腹心也。”[6]353故在伍子胥死后三年才攻打吴国,并一举灭吴,就突出了范蠡的智慧谋略。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对范蠡也有简单的记述:“大夫蠡,大夫种,大夫庸,大夫睾,大夫车成,越王与此五大夫谋伐吴,遂灭之,雪会稽之耻,卒为霸主。范蠡去之,种死之。”[7]599但从“种死之”可见范蠡的去越并非是为了遵守“君辱臣死”的规范,而是与越王对有功之臣的猜忌有关,反映了范蠡的先见之明。
司马迁的《史记》则比较详细地续写了范蠡归隐后的活动,从此范蠡作为富商陶朱公的形象在后世影响深远。范蠡在向越王请辞不允的情况下,“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泛海以行”[8]445,“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8]445由于中子杀人,本来要遣其小儿子致千金相救,但长子坚持前往,后因长子惜财,最后中子被处死。
《史记》中的范蠡形象显然要比《国语》更加丰满与生动,或者说《国语》中的范蠡主要还是被描述为一个料事如神的谋臣,性格还比较单一,没有什么发展和变化。而《史记》中的范蠡的形象则明显不同,他扮演着不同的身份,不仅是一个足智多谋的策士,还是一个亲自参加劳动的商人,一个父亲。《国语》中范蠡“浮于五湖”,主要是他坚持“君辱臣死”的君臣之道。在司马迁笔下,范蠡的离开是因为“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8]445其“主辱臣死”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归隐之后,还自齐致大夫种书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8]443因此,《史记》中的范蠡不仅有忠于越国、忠于越王的一面,也有他在个体生命受到危险时候的主动反应。在先秦时代,重群体而轻个体的意识观念还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司马迁笔下的范蠡,已经表现出对于个体生命的某种重视;当然他的这种重个体的意识还是以比较消极的形式来反映的,因为范蠡选择了逃离、隐退,也就是说建立在自己的行为不会危及统治者利益的基础上。
赵晔的《吴越春秋》虽大量取材于《左传》、《国语》、《史记》等史籍,但也采录了不少佚闻传说,“以其七实三虚的写作原则、双线交叉结合的宏伟结构、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和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确立了它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它实际上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文言长篇历史小说。”[9]85可谓后代历史演义小说的滥觞。《吴越春秋》还增添了一些关于范蠡的新材料,这些材料对于表现范蠡的智谋和忠诚有着重要作用。比如范蠡随勾践入吴为奴,献勾践尝粪之计,从而使勾践赢得了夫差的信任,并很快让勾践回到了越国。面对夫差要他“改心自新,弃越归吴”[10]190的劝说,他宁愿跟随越王为奴,也决不叛国投敌,连夫差也感叹说:“范蠡,一介之士,虽在穷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礼。”[10]191可以说,范蠡的智慧谋略得到进一步凸显,但同时他忠君的一面也得到强化。而这种变化,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东汉初期表彰名节、弘宣教化、重整纲常,既是统治者的急务,也是赵晔这位儒士的志愿”[11]95。比如当吴王不肯自杀时,勾践让范蠡、文种杀之,而范蠡认为人臣不能加诛于人主,恪守君臣纲常。范蠡虽看清勾践是一个“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10]276的人,并毅然决定立即退隐江湖以避祸,但临行前仍坚守“人臣之义”,先从勾践入越,再正式面君告退。
三、唐宋时期范蠡形象的嬗变
在唐代,功成不居的范蠡往往成为诗人讴歌的对象,如李白所谓“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古风五十九首》之十八)在浪漫主义文人笔下,范蠡的忠君报国与智慧谋略似乎并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而其隐退江湖的逍遥形象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范蠡与西施的爱情故事广泛流传。唐代陆广微《吴地记》载:“嘉兴……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语儿亭’。”[12]59而唐代诗人杜牧《杜娘诗》:“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也明确把范蠡与西施联系起来,认为范蠡携西施一同归隐。同样,在两宋时期,有很多的词作也赞颂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的功成身退,如苏轼《水龙吟·小舟》:“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秦观《望海潮·秦峰》:“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可见他们对范蠡携西施烟雨江湖的生活十分赞赏甚至羡慕,应该说范蠡“适性”的生活态度迎合了唐宋士大夫的精神追求。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有《洞仙歌》:“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与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在《摸鱼儿·望飞来》中也有“漫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不难发现,积极入世的文人,他们心目中也有一个逍遥的江湖,词人有心报国而又胸襟未展的无奈才是这些言语背后的深意。所有这些,都反映了这一时期范蠡形象主要由忠君爱国的谋臣向功成不居的风流士大夫形象的嬗变。
四、元明清时期范蠡形象的分化
元代有关范蠡的杂剧有关汉卿的《姑苏台范蠡进西施》、赵明道的《灭吴王范蠡归湖》和吴昌龄的《陶朱公五湖沉西施》等。现在仅存赵明道《陶朱公范蠡归湖》的第四折,为范蠡助勾践复国后归游五湖时所唱。范蠡批评勾践无道,贪酒色、听谗言、杀功臣,故自己急流勇退,与山妻稚子长相守。范蠡肯定了西施的功绩,并对她充满了同情:“西施,你如今岁数有,减尽风流,人老花羞,叶落归秋……我心去意难留,您有国再难投。”[13]3145由于勾践听信谗言要杀功臣,不可共富贵,自己不能留下来,而西施“人老花羞”,被越国利用之后即被舍弃,跟自己的处境相似。从范蠡所唱“我如今云帆疾似梭,强如您金印大如斗,我再不挂名利远走,趁着这游四海五湖心,藏了这下三山钓鳌手”[13]3145,可以看出他在环境的压迫下,选择了逃避现实的方式,但这种逃避又不是独自一人的苟安。在《吴越春秋》中,范蠡为了保全自身,连“妻子受戮”也不顾及,只身出三江入五湖。而在此剧中,范蠡在逃离之际,想到的竟是与妻儿长相守,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进步。金元时期,士大夫中重视个人的意识较之前已有所发展,表现在文学作品中人的个人意识也必然有所增强,在该剧中作者塑造了颇具人情味的范蠡。
明代戏曲小说涉及范蠡的今知有五部作品:汪道昆《五湖游》、梁辰鱼《浣纱记》、无名氏《倒浣纱》、余邵鱼《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传》、冯梦龙《新列国志》。最早的是汪道昆《五湖游》。此剧写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恐功高震主,遂携西施泛舟湖上,主要塑造了范蠡的风流形象。而梁辰鱼的《浣纱记》,写范蠡与西施一见钟情,希望能“结姻盟”,这是作者新的创造,实际上就是肯定了男女的自由恋爱,肯定了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人性。范蠡的去越在该剧中也是值得注意的,他向勾践请辞的理由虽然仍旧是“君辱臣死”,而私下却建议文种早日离开,以免遭到不可共富贵的勾践的谋害。其实在《浣纱记》中,并没有出现如范蠡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的局面。范蠡的遁去,其实是他本人追求自由生活的表现。这种创作,作者凸显的是范蠡主体意识的觉醒。在功业已建的基础上,他要去享受另外一种逍遥的生活方式,不愿意再受到世俗的干扰。虽然他身上忠君报国的思想使他在国家与西施的选择上选择了国家,但从他对自己这种选择的不安来看,他对为了国家就要牺牲爱情也有一定的怀疑。所以,该剧所表现的人性及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渗透了作者热烈的感情,与复苏后的明代中后期文学前进的方向是一致的。在明初的严酷统治下深受压制的作家个体的主动精神又重新觉醒,且表现于戏曲创作中。
这一时期,与之相反的是把范蠡塑造成一个杀害西施的刽子手。明初高启《范蠡宅》:“功名不恋上将军,一舸归游笠泽云。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更迷君”[14]443。此承继了南宋罗大经把范蠡塑造为始终忠于朝廷的典型:“范蠡霸越之后,脱屣富贵,扁舟五湖,可谓一尘不染矣。然犹挟西施以行,蠡非悦其色也,盖惧其复以蛊吴者而蛊越,则越不可保矣。于是挟之以行,以绝越之祸基。是蠡虽去越未尝忘越也。”(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明刻本)这种看法代不乏人,如元代吴昌龄的《陶朱公五湖沉西施》今虽不存,但从题目可看出范蠡就是担心西施再迷惑越王而要沉西施入湖。而明代无名氏的《倒浣纱》传奇主题也与此类似。嘉靖间余邵鱼《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传》(八卷)中,范蠡的形象也跟《倒西施》如出一辙,他秉持“色倾人国,自古有之”的正统观念,担心越王耽西施之色,“溺西子于湖心”。与此类主题相类似的有清代徐又陵的《浮西施》。《浮西施》又名《坦庵浮西施杂剧》,宣扬的同样是男尊女卑、美女亡国的传统封建伦理道德思想。
五、现代文学中范蠡形象的时代诠释
随着五四运动的到来,中国的民主革命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此期的作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纷纷将文学作为思想斗争的武器。中国现代戏剧的先驱之一顾毓琇编写的剧本有《荆轲》、《岳飞》、《项羽》、《西施》等。在中国惨遭列强蹂躏的20世纪初,知识分子无不希望民众团结一致救亡图存。“顾毓秀的《西施》、杨晦的《楚灵王》等,这些剧作共同的‘团结御侮’主题,构成抗战意识形态的象征。”[15]88在顾毓秀发表于1932年的四幕剧《西施》中,范蠡的形象更多染上了时代特色。范蠡与西施青梅竹马,勾践打了败仗被吴王掳去,而只有把西施献给吴王,才能保证勾践被放回来。西施得知这一情况义不容辞地答应,并要范蠡务必帮着越王深谋远虑,不要以她为念,在国破家亡的环境下,表现出顾全大局的品格。在该剧中,范蠡其实是作为陪衬来表现西施为了国家利益不惜牺牲个人的感情甚至一切。而范蠡在西施去吴国之前多次表现出对西施的不舍,甚至希望不献西施去吴国,一起逃回苎萝村,但最终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认为国破家亡,个人事小。在献了西施之后,范蠡又献东施给太宰当夫人,最终灭吴。
而聂绀弩写于1941年的《范蠡与西施》(拟剧)中,范蠡的形象又一次被颠覆。剧中的地点是姑苏台上的一间密室,人物只有范蠡与西施。范蠡此时为越国大臣,西施则为吴王宠妃。范蠡为了他的政治目的,为了他的商业利益,心甘情愿地把爱人献给别人,纯粹是一个无耻政客的形象。他要西施在吴国再呆十五年,计划成功发大财后,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享福。范蠡不惜利用与西施的爱情来实施他的政治目的,甚至用卑鄙的手段危害国家,正如西施所说,他是最没有真感情的。可以说,在聂绀弩笔下的范蠡,就是当时腐朽的国民政府的政客的一个隐喻,在国家危亡动荡之际,大发国难财,恬不知耻,范蠡的形象也深深烙上了时代印记。
六、新时期范蠡形象之反思
白桦的《吴王金戈越王剑》(七场话剧)发表于1983年。话剧从勾践归越写起。范蠡为访美人来到苎萝村,但一见西施就被其美貌所迷倒,西施不慕富贵,希望过平淡的生活,厌倦人世间的污浊,范蠡因此把西施当成是志同道合的佳人。范蠡心中的男耕女织的生活与西施的理想——嫁一个会种田的男子汉,最好会弹琴,又会做诗文——是一致的。这里范蠡要求的是生命个体的舒展存在,对个体生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仅是物质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对志同道合知己的渴望与对战乱动荡的反感。这部话剧完成于20世纪80年代初,也体现了文革之后作家对压抑人性的时代的反思和在新的时代环境之下如何开始新的生活的思考。作者曾说:“范蠡在历史上确实属于很独特的一个士大夫,善于审时度势,知人自知,特别是能认识到自身存在的价值,激流勇退,飘然遁去,可是太不容易了!恐怕他是千古一人!”[16]443对于范蠡的人生选择,作者的解释是“人各有志”。很显然,在作家看来,人最重要的是应该尊重人的个性志向,因此,其笔下的范蠡,不单单是一个热爱自己祖国的青年的形象,更是一个在经历了人世沧桑以后逐渐觉醒、追求个体需要、认识到自身存在价值的士人。
在金庸发表于1988年的《越女剑》中,范蠡追求自由、追求爱情表现得更加明显。在范蠡身上,他有着自由而大胆的恋爱观,完全不理会道德的约束,在送西施去姑苏的几天里两人便情根深种,难舍难分。在后来灭吴的大计中,他的动机与动力不是为了报国仇,而是为了救出西施,能够与西施比翼双飞。范蠡的归隐也不是勾践要诛杀有功之臣与不行赏赐,而是范蠡主动为了爱情而放弃名位,这在范蠡形象的演变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在该小说中,作者没有描写范蠡的奇谋妙计,而是彰显范蠡作为一个人的自然情欲的释放,为国家忠心耿耿的形象在逐渐消解,不再作为一个崇高的英雄式的人物,而是把他描写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为了追求爱情,为了与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任何的功名利禄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是爱情给了他灭吴的无穷动力。从范蠡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对于个体欲望的强烈要求。如果说在《吴王金戈越王剑》中,范蠡的思想中报国忠君还占据着较重要地位的话,在《越女剑》中,范蠡对爱情的执著和对个体需要的要求更强,个人意识更加突出,这从他对夫差的妒忌和怨恨中可以看出。
七、新世纪后现代语境下范蠡形象的解构
新世纪后现代语境下,英雄人物、传奇人物往往成了作家解构的对象。尤其是在历史小说中,“大都采取个人的欲望化书写方式,嘲弄传统的史诗情结,历史失去深度,仅余下一具空空的外壳,对历史的探询让位于对欲望的趋从,历史的庄严感、神圣感淹没于世俗欲望的潮水之中。”[17]179李劼的《吴越春秋》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在此书中,范蠡原本是楚国人,有跟伍子胥相似的经历,一家人被楚王所害,被孙武将军抚养。范蠡作为孙武的弟子,隐居深山,修炼兵法和琴法,本无意出山,勾践派文种几次进山相邀都徒手而归。范蠡对西施一见钟情,在爱情面前的范蠡显得十分的幼稚和单纯,他不管西施是否喜欢自己,不择手段地去讨好她。可以说对范蠡的这些描写,在以往的任何作品中都是看不到的,作者不惜笔墨地一一解构给我们看,给我们展示英雄们隐秘的内心世界和私领域的生活,同时也传达了不管多么崇高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是一个人,人的自然情欲都得要释放,都想得到满足,范蠡正是作家诠释人性的一个绝好角色。
范蠡虽然一再拒绝文种的邀请,但心里却也并非一点不为所动。尤其是与西施在一起后,出山念头越来越强烈,因为勾践许诺如果范蠡出山就让他出任相国,这样“挽着绝色的西施出入于相国府,便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再而三地从他内心深处浮现,并且一次比一次清晰。”[18]65范蠡在看到西施爱上了夫差之后,发誓一定要夺回心上人,虽然在他的意识里,夫差是他的情敌,是他计策中的敌人,但后来为了西施,他虽然不情愿还是在夫差有了生命危险时前去相救。这个集相国、隐士、武林高手、间谍、情痴于一身的人物,“他本来是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却不知不觉地把恋人送到了别人的怀里。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但又可以说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阴谋家。”[18]46作家没有给我们塑造一个完美的、崇高的英雄形象,而是在解构一个英雄。充满智慧的谋臣策士,在这里变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阴谋家”与“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也就是说,作家写的是活生生的人,人都是有情的,但在追逐某些物质的或者精神的欲望时,他又是无情的。作家就是把范蠡的“有情有义”、“无情无义”、“虚荣”、“爱”、“无助”、“痴”、“阴险”、“欲望”、“痛苦”都展示给读者,换言之,李劼是抱着一种对生命和人性的探寻态度来塑造范蠡等人物形象的。
八、结语
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现在提倡进行中国文学的古今演变研究,其目的主要在于打破学科与古今文学之间的壁垒与鸿沟,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演进作贯通式的研究,用古今联系的方法与视角对中国文学进行观照,探究所研究的对象在中国文学演进史上的源流和意义。[19]79通过以上的梳理,不难发现范蠡的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演变过程,他由一个只知道忠君报国、恪守“君辱臣死”伦理教条的谋臣策士,到今天被解构为一个为了爱情而痴狂的才子。换言之,范蠡由一个为统治者服务的工具发展到追求自由、追求自我幸福的人。当然,通过上述各个时期范蠡形象的嬗变与演进也可以发现,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既要受到作家主体意识的影响,也要受到时代文学观念以及社会政治的多重作用,研究范蠡形象的古今演变正可以作为我们观照古今文学发展生态的一个具体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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