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奇”笔法,“实录”精神
——以《史记·李将军列传》为例
2014-02-12马军峰
马军峰
( 铜仁学院 文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
“数奇”笔法,“实录”精神
——以《史记·李将军列传》为例
马军峰
( 铜仁学院 文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
结合《史记·李将军列传》思想内容,探讨“数奇”笔法:一是选材典型,剪裁得当;二是对比手法,突出烘托;三是融入情感,寓论于史。在“数奇”笔法运用的同时,其难能可贵的是“实录”精神,可堪写作信史之典范。
《史记》; “数奇”笔法; “实录”精神
《李将军列传》是《史记》中突出而精彩的人物传记篇章,梁启超更将其列为《史记》十大文学名篇,且传主和作者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因此,探讨史公笔法于《李将军列传》之体现,就有了特殊意义。
一、选材典型,剪裁得当
李广是“汉之飞将军”,其一生经历战事无数。司马迁不可能事无巨细地一一信笔写来,唯有选取其一生中最为代表性的事件才能展现人物风神。对此,司马迁不仅深谙此道,更是选取典型材料来刻画人物。《李将军列传》开篇便写到李广的家族世为赵将,“世世受射”,而“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阵,射阔狭以饮”[1]2872。可见,对于这样一位将军,描写其骑射恐怕是最容易出彩的地方了。于是司马迁便抓住李广善于骑射这一特征进行了深度刻画。如射匈奴雕者,射白马将;雁门之战;右北平之战;射石、射虎;等等。这些选材,或给我们以急弦繁管之感,但司马迁对于材料的精心组织和多样表现手法处理了这一矛盾,选用或生活、或军阵行伍的画面和题材,兼以多层次的对比手法,人物的烘托、映衬、互见等艺术手法,取得了突出的艺术效果。
古代的名将很多,但不一定善射。古代善射的人可能不少,但很少有人像李广那样一生都与骑射相联系。司马迁正是紧紧抓住这一点,不厌其烦甚至浓墨重彩地反复刻画,从而在一篇之中为我们摹写了一个善于骑射有智谋的光辉形象。清牛运震对此评论道:“一篇精神在射法一事,以广所长在射也。开端广家世世受射,便是一传之纲领,以后叙射匈奴,射雕射白马将,射追骑涉猎南山中射石射虎射阔狭以饮射猛兽射裨将,皆叙广善射之事实。‘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云云,又‘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云云,正写广善射之神骨……此以广射法为线索贯穿者也。”[2]这可以说是对司马迁善于抓住典型善于剪裁进行人物刻画的极好的认知和总结。
二、对比烘托,突出人物
通过对比烘托手法的运用,可在片刻间就将人物的性情树立起来。司马迁正是将对比烘托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从而多角度、全方位地塑造了一位抗击匈奴的汉之名将。具体而言:射雕、射白马将一节,突出李广箭法和智谋。《史记·匈奴列传》对匈奴这样描绘:“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1]2879匈奴不仅凶猛彪悍,更善于骑射,而射雕者更是匈奴人中善于骑射的高手。于是,司马迁精心选取并描绘了一场和匈奴射雕者的较量场面。中贵人数十人与他们交战,人数虽多却未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所带人马被射杀殆尽,且中贵人受伤,匈奴射雕者箭法在对比中一下就凸显了出来。然而,这些箭法高超的匈奴人一见到李广就全然没有了威风,不仅射杀两人,生得一人,且生得之人正是匈奴射雕者。这种对比还见于射白马将一节中,李广所带骑兵的对比,等等。清吴见思说:“百骑驰三人,不见广勇;唯不用百骑而自射之,正极写广勇也。”[3]
这不仅刻画李广之勇,且还通过射白马将遭遇匈奴大军一节,刻画了其谋略。正是这些对比为我们展示出一个优秀的军事将领身上所具备的才干和品质,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与程不识的对比,突出了李广治军简易的特点。李广和程不识均为汉廷名将,但两人在治军方式上却大相径庭。“(李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幕府省约文书籍,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阵,击刁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1]2869-2870。司马迁非常欣赏李广的治军方式。我们必须认识到李广的治军方式是建立在他本人突出的军事才能和巨大的人格魅力上的。他年少时,誉于文帝、典属国、武帝左右,甚至匈奴人以为神,避之不敢入右北平可为证明。同时,“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兵共之”、“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进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1]2872。正由于李广的军事才能和廉洁自爱使得他在士卒中广受欢迎和爱戴,从而使得他的军队纪律性极强。当然,李广在行军打仗中也并非散漫无纪,而是采取了一定的军事防护措施,如军内“不击刁斗”、“远斥候”等,从而保证了大军的安全。
与堂弟李蔡的对比,突出了李广的怀才不遇。两人在汉文帝时同以良家子从军,但当时李广享有盛誉,如文帝之语、典属国官员公孙莫邪之评价等。就是这样一个早年有盛名的优秀军事将领,却在随后的军事生涯中一再的“赏不行”、“贬为庶人”,以致最后落得刎颈自杀的结局。而与此形成强大反差的是“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甚远”的堂弟李蔡却在仕途上屡屡高升,不仅渐积官至两千石,武帝时期,竟“有功中率,封为安乐侯”。这种强大的反差不得不让我们思考、怀疑,难道李广的遭际真的是“不遇时”、“数奇”?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对比和思考,不仅突出了李广的怀才不遇,更增强了文本的悲剧氛围和批判力度。
与卫青、霍去病等诸将领的对比,突出了李广的仁爱士卒和不幸遭遇。李广以良家子身份从军,可说是靠善射和英勇善战而取得将军之位的。而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则是对于卫、霍二人煊赫外戚身份的介绍。当然,外戚未必就一点本事都没有,卫、霍二人也确实建立了不小的军功,但他们的升迁是如此的频繁,却不得不令人怀疑,甚至卫青的三个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封了侯?另外,我们也可以看卫、霍对待士卒的态度。李广仁爱士卒,可霍去病“少为侍中,贵,不省事。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赉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蹴鞠”[1]2939。一个仁爱士卒,一个简直不把士卒当人看,其高下优劣也在对比中不言自明了。如果我们再结合相关传记深入比照,便不难看出卫、霍屡得战功而李广却屡战屡败的原因了。“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深入力战之士皆属骠骑。”[1]2931-2934卫、霍二人出征,不仅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而且后勤供给充足,且其成功几乎不计任何代价。“卫霍两军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9]2938而李广出征所率领兵马不仅少,且武器装备差,出征的路线又不好,战斗当然打得艰苦,因此功过相当,甚至失败被擒也就不难理解。我们再结合其孙李陵出征匈奴所选不过五千人,且为步兵,而当时的贰师将军李广利由于外戚的身份,所选三万骑兵尽是精锐,李陵深入匈奴数百里而无后援,对于其失败,我们同样也就不难理解了。这本身就是汉帝国军事战略上的巨大失误,甚至可以说,李陵的失败是注定的,非人力所能挽回。同样,这种对比,我们还可以对比《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史记·万石张叔列传》等篇目。如万石等辈只是淳守礼法的庸吏,却家祚绵延,而冯唐虽有高世之才,却不见重用,老死终身,通过这种全书范围内的对比阅读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李广的悲剧了。
正如宋代黄震所言:“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卫霍深入二千里,声震夷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辄北,因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4]这种强烈的艺术效果的取得,显然和司马迁将对比手法运用于笔端,使得人物纤毫毕张有很大关联。
三、融入情感,寓论于史
由于李广将军一生征战,却始终未能封侯,并落得个引刀自刭的悲惨结局,又加之司马迁由于为李陵兵败辩护而被武帝下狱,故司马迁将自己的满腔悲愤倾注于这篇传记也就不足为奇。他将对李广由衷的赞赏体现于全篇叙事的各个角落,但不是直白地予以赞赏,而是体现于寓论于史的平实叙述中。例如,文帝时,借最高统治者文帝之口来展现李广之将才,其他如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武帝左右以为广名将、匈奴号曰汉之飞将军、李广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诸语比比皆是。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抒发作者对于李广的赞赏叹息之情时,司马迁甚至直接跳出文本,用太史公曰,即论赞的形式再次给予无比深情的赞颂。“‘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徇徇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1]2878
这时,我们或有一些疑问,司马迁会不会由于自身的遭遇导致其写作中出现文笔多于史笔的情况,而背离历史的真实,是否有虚美的嫌疑?这里,司马迁也用自己极忠实的信笔为我们刻画记录了这位将军的功过得失。
受梁王印一节,“吴楚叛军时……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关于这一事件,我们就要结合汉帝国初期的政治特点做一分析。刘邦在建国初,鉴于秦朝二世而亡的教训,在建国初大封同姓为王。文景时代,经数十年的休养生息,藩国势力坐大,严重影响汉帝国的统一。此时,中央政府明确规定中央官员不得与藩国诸侯交通,这是当时一个大的政治背景。梁王刘武是汉景帝同母弟,在平定七国之乱时有力阻滞了吴楚叛军,首倡大功,梁王亦深受其母窦太后的宠爱,而景帝为讨其母的欢喜,曾在一次宴会上戏言“千秋万岁后传梁王”,因此,梁王野心膨胀,觊觎帝位。对此,景帝是有很大戒心的。可李广却对此一窍不通,贸然接受梁王印绶,公然违背了中央官员不得与诸侯交通的规定,招致汉景帝的猜度。所以,终景帝之世未能得封侯就在情理之中了。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错误,甚至有可能影响人物评价的事件,司马迁并不因个人的喜恶而将这一事件隐没,而是用自己的忠实信笔写了出来。
杀已降羌人一节,司马迁借李广之口,用王朔和李广对话的形式,展现了李广性格中的一些弱点。“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之,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12]2874。“不杀已降”可说是古今交战双方所共同遵循的惯例。因为这不仅是一种让更多的敌人投降的方式,也是以较小的伤亡代价取得更大胜利的一种手段。项羽就曾坑杀秦降卒二十余万,结果使自己在政治上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丧失民心。而李广却无视这一规则和教训,这不仅说明他在军事斗争中的某些不成熟,甚至暴露了他嗜杀甚至残忍的一面。对于这种错误,司马迁并没有因为自己对于所塑造人物的偏爱和同情而影响秉笔直书,他也以极为客观的笔触将此记录下来。
在李广贬为庶人后,一次由于打猎晚归,夜过灞陵亭,为灞陵尉吓止,遭受了人格上的侮辱。后李广复职就任右北平太守时,即“请灞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此举再一次显示了他嗜杀的一面,且有气量狭小之嫌。然而,对于这些有损人物正面形象的事件,在司马迁的笔下都如实记录了下来,让我们见到了一个接近历史真实的李广形象。
从以上三例分析可以看出,司马迁并没有因为自己对于人物不幸遭遇的同情和自己与传主的特殊关系而任意遣发自己的情感,从而出现史书写作中最为忌讳的文笔大于史笔、虚美的现象。这一点对于一个史学家而言着实难能可贵,司马迁本着“实录”的精神,客观展现了李广的形象,既刻画了他的英雄事迹,还客观地记录了其一生中的不良行为,不仅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可歌可泣的历史人物,也为后人正确评价李广提供了极为客观的历史文献材料。也正是因为看到《史记》的这一特点,汉班固评价道:“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也。”[5]2070
这里顺便谈谈历史人物,尤其是一些有争议的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对此,我们应秉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标准,即要把人物放在当时具体的历史情景中进行考察,切忌以今人的眼光任意去熔铸剪裁古人。评价历史人物切忌本末倒置,更不可求全责备。对于李广的评价亦是如此,他是有汉时代当之无愧的飞将军,他身上或许有种种的缺点和不足,但这无碍一个人物的伟大。尽管在评价李广这一人物时有批评反对的意见,但由于司马迁塑造李广事的典型性,加之怀才不遇是封建社会中极其普遍的问题,一个 “英风如在”、至死不得封侯的李广形象,毕竟拨动了后世各阶级各阶层尤其是才高命蹇失意的文士的心弦,将之引为同调,引发了久久不得平复的历史回响和情感波澜。如唐王昌龄、高适、王勃,宋陆游、张耒等人纷纷撰文以遥神寄慨。例如,王昌龄的《出塞》、高适的《燕歌行》、王勃的《滕王阁序》等。
[1] (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清)牛运震.史记评注[M].滋阳牛运震空山堂,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本.
[3] (清)吴见思,著.史记评议[M].陆永品,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 (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四七,《读史二》)[M].清乾隆间新安汪氏覆元刻本.
[5]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5.
Fatalism Determined Writing Style and Memoir Oriented Recording Principle——A case study of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in Shiji
MA Junfe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Guizhou 554300, China )
This is an analysis of fatalism determined writing style embodied in Biography of General Li in Shiji,which can be seen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typical material selection and proper trim; comparison and contrast;emotional discourse based on facts. The fatalism determined writing style is accompanied by a memoir oriented recording principle, which makes it a model for true history writing.
Shiji, fatalism determined writing style, memoir oriented recording principle
(责任编辑 郭玲珍)
(责任校对 白俊骞)
I206.3
A
1673-9639 (2014) 05-0077-04
2014-06-05
马军峰(1983-),男,河南睢县人,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