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
2014-02-12范晓波
范晓波
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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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波
一
犹如颜料中的大红或大黑,汉语中有些词是不便随意遣用的。
“孤独”是其中之一。
不仅因这词太猛太煽情太容易破坏语境的和谐,也因它太容易泄露用词人的心性。
怎样的状态才称得上孤独?坦承孤独的潜意识是什么呢?
我提防这词许多年了。矫枉过正,即便不是用于自指,也是小心加小心,能找到替代词时绝不求它。
似乎,只有二十岁时使用它才不觉得犹疑和害羞。
那时视伤口等同于光荣,孤独等同于脱俗,连死亡都是个光彩熠熠的词,因为在同一本词典里,长寿约等于腐朽和赖皮。
我甚至敢把这词写进文章的标题,就像流行歌曲所干的,什么词狠来什么。
有了那段经历,我以己度人,觉得自称孤独的人基本是暗流激荡之人。
越是孤芳自赏的人,越会这样自我宣扬,不一定说给世界听,也可能是自我暗示和要求。
这样说并不是要表达歧视。恰恰相反,透露的是羡慕。
每个年龄都自有妙处的说辞,我视之为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如果非要说四十岁才是人生最好的阶段,比青涩的二十岁还好,我就觉得有点自欺欺人了。
在我看来,敢于标榜孤独的年龄才是好年龄。
在大众眼里,孤独的内涵无外乎两种:一是不被理解;二是不被爱。
乐于宣示这两点的,要么是矫情,要么是超级自信。
一个真的什么都没有的人,是不会四处声张的。
至于那些到了四十岁仍热衷书写孤独的人,我不仅羡慕,而且敬佩。
这说明,你的青春期比我长,你面对人生的虚无本质时比我更有底气。
没必要假谦虚,我现在得到的理解,绝对比二十岁多,现在拥有的爱,也并不比二十岁时少。
不过底气,却是越来越虚弱。
起码,不再相信明天一定比今天好。不相信人类一定比其他生物高级。不相信出生是种幸运,生养也算得上给予。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不相信人生而平等。不相信勤劳才能致富,真诚就能得到友谊。不相信多体检就能保卫健康,养生就能长寿。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更重要的,对于死后能否和先逝的亲人见面,也找不到令人心安的答案。
失去了这些相信,人就成了没有主心骨的芦苇,风一吹就瑟瑟发抖。
常和朋友开玩笑:我没法像二十岁时那样热爱生活了。
就算和最理解最爱自己的人竟日厮守,仍难免在许多时刻内心荒凉。
理解努力伸长手臂,但够不着我。
范晓波,1970年生于鄱阳,现居南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和诗歌近百万字。作品入选《21世纪中国散文典藏》《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等一百多个选本。出版散文集《正版的春天》、长篇小说《出走》等个人专著多部。多次上榜中国散文排行榜和中国随笔排行榜。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
许多时候,白天也能及时行乐,到了晚间,站岗的意志力睡去,荒凉感和荒诞感又从梦里冒出来,比白天更真实更面目狰狞。
前两年还曾去医院挂号看心理医生,结果发现她开导我的理论我比她还精通。
也求助过宗教,但宗教对许多无法验证之境言之凿凿,描绘得过于具象而肯定,反倒让我心生疑窦。
勉强扶住我的信念是,我要慢慢摸索,创立对自己有效的私人宗教。
常在夜深时去人少的街衢疾走以放松神经。常在热闹的饭局中黯然跑神,提前撤退。有时关着门清理情绪里的垃圾,女儿突然闯进说来打一圈酱油,我不等她把玩笑开完就厉声请她出去,之后又懊悔不已,陷入更深的垃圾。
有时冷不丁地想到,这种理解和爱都帮不上忙的无助,或许正是孤独的真实面目吧。
一点美感也没有,只是使人困窘难受。
我现在刻意和它保持距离,并不仅仅出于修辞的自觉。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以前觉得这只是反讽或自嘲,现在想想,或许还是一种很实在的自卑。
说可耻也许夸饰了点,至少,它不值得声张,更不值得歌颂。
能心甘情愿地承认已算很有勇气了。
有了这样的比照,就备感二十岁是多好的年华啊,一切痛苦均不触及底线,什么心情都可以张贴到天空上去,什么词都敢往纸上涂抹。
那种可以随意抒发的孤独是种多好的情绪啊。
就像你闲时自酿的葡萄酒,心情好时喝一杯,心情不好时也品一口,就算是泼洒在稿纸上,也不是黑墨团,多半是湿润的红,像新鲜的吻痕——
源自爱情,或者上帝。
二
从J的出租屋出来时,店铺和香樟树都快睡着了,街面醒来,在路灯和积水的交辉中,闪烁着暧昧多汁的表情。
很多年了,没见过如此安静空阔的街道,太多年了,没这么晚出门游荡。
其实能有多晚呢?夜色还未积攒足够的浓度,离午夜起码还有二三十分钟的路途。
十多年前,我常在这样的时刻骑车出门,去影院看通宵电影,去河边御风滑行,去广场的肚皮上观察白天看不见的各色人等。有时,径直走向火车站,坐最晚的一班火车去往姓氏陌生的城市。
那时,我对假正经的白天熟视无睹,对磨损激情的日常生活心存疑虑,把工作仅仅当作谋生,与熟人交往时心存疑虑。大家清醒时我假寐,众人昏睡我醒来,沉溺于文艺和假想,谋划着颠覆与远行。
就像J的现在。
这个刚进第二个本命年的单身女青年,在城市的社交场所是成熟干练的茶楼老板,大学一毕业就支撑起场面不小的生意,有店有车,打着飞的四处谈合作;在微博和微信上是流俗的时尚青年,晒茶道,晒美食,晒美景、美照,晒各种美好和不美好的心情;在我眼里,是虚荣自大的文艺青年,爱听现场版的摇滚,爱用胶片机拍有颗粒感的黑白风景,爱用与容貌风格不相称的粗口骂时代,爱用睥睨一切的眼神谈论庸众。和我当年特别像的是,流恋温情却不愿给爱情系上锚链,向往安宁又热衷魂不守舍。仿佛,每一个今天都只是未来的驿站,却不问远方到底有多远。
我在这镜子里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既得意又失意,似乎,她真是款女版的自己。我们认识近两年,谈心不超过四次,吃饭不超过三次,结伴出游不超过一次,既亲切又陌生,既默契又冲突,她得意地总结:你嫉妒我。
我承认有过类似的情绪,也并不欠缺过来人的自信:你经历的,我也曾路过;我拥有的,你还未到达。
她每天在生意之余,学英语,考雅思,去美国大使馆办签证,等着某天彻底飞离现在的一切。
我每天筹划着类似于公益事业的文艺活动,写小说,接孩子,同家人旅行,热衷于爱与偿还的快乐。
她失恋和失意的时候,偶尔会打个电话来坦承虚弱,这加深了我的眼红,一个人仅仅因为情感和前途而孤独,是多么奢侈的痛苦。
有次送她回住处,到了门口,却没进去。我不提要求,她也不邀请,只在铁门合拢的瞬间,感受到里面光线的苍黄。
她强调过,只有个别人深入过她的私人空间,其中一位男士失望地表达:想不到你竟住在这么差的环境里!之后她便将此人剔出自己的视野。
准文艺青年的房间,基本会让成功人士们失望吧。
不过我第一次见识时,也还是惊讶得倒吸凉气。
墙壁返潮隆起皲裂的白漆皮,没有衣柜,华美的时装散乱地堆放在某个角落,书架也是歪斜的,似乎随时要把几百册图书倾覆到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地面也并不宽裕,木架床占了大半,其他地方散布着小竹椅、鞋子。没有书桌,笔记本电脑惊险地斜泊在老旧的床头柜上。床对面的平板电视灰黑着脸,似乎从来没打开过。
最豪华的设施是一台嗡嗡振响的巨大冰柜,原以为里面储藏着洋酒和美食,她说是存放茶叶的。
她羞涩地去整理被子,说这几天太忙没收拾屋子。
我惊讶却并不惊愕,有了更真切地回到二十年前的现场感。
她虚倚着窗边的白帘子小口地吐着烟圈。我指着地上的电暖器说:它的红光在深夜会特别温暖。她深深地点头,问我是否能想象她每晚在这里过夜的情形。
我点头,又茫然地摇头。已有太多年没一个人住过,也有很多年没住过随时准备搬家的出租屋。
那是种随时能敏感到自身脆弱的生活,也是随时能望见变化和希望的生活。
孤枕难眠乱拨电话求助的午夜又回到眼前,在邻居的厨房和街衢的喧闹中昏昏沉沉醒来的早晨又等在了前面。当年我就并不厌弃这种动荡和不安,现在似乎更有了新鲜的向往。
我想,台灯从黑暗中剜出的一小块光明是灿烂的,半夜幻想密友敲门的绝望是美好的,有N种选项的明天是值得激动的。
我对她说:我知道为什么写不出呕心沥血的散文了,我应该多来这里坐坐。
很显然,这只是一种抒情,离现实有着近二十年的距离。
下楼时,她叮嘱我轻声点,因为她的邻居很讨厌。这句话的潜台词里有着怎样的故事与情绪呢?年轻女子的私生活在旁人眼里似乎总有偷窥的价值。
手抄在裤兜里,在空荡荡的街面上随意踱着。本想这样径直地走下去,可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的暗影中等着。桥的另一端,等着我的是更确定的中年人的昼夜。
我迟疑地向它走去,身体深处的那个自己终又昏睡,另一个重又醒来。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