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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风洗心
——希拉穆仁草原散记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3期
关键词:敖包蒙古包草原

许 侃

散文

绿风洗心

——希拉穆仁草原散记

HUASHUXIDASHUI

许 侃

餐后果盆有大、中、小三种规格,点餐时我以南方人的眼光忖度分量,犹豫要不要来个大号的,女服务员一边记下我点的菜肴,一边迅速抬头瞄了我跟儿子一眼,说:“你们父子点一个中号的吧,包管够吃!”事实上,那一水晶盆水果沙拉由西瓜、哈密瓜、草莓等合拌在一起,分量多到出乎意料,既鲜美又丰盛,让我们吃得兴高采烈,痛快淋漓,简直是一场饕餮盛宴。

从有冷气的餐厅里出来,塞外大漠吹来的热风与城市的喧嚣裹挟在一起,立即让我们感受到夏天的热情。我领着儿子向汽车站走去。按照事先厘定的计划,我们要到希拉穆仁草原上去,至于几时能够看见向往已久的草原,就看买到几点的车票啦。

在售票厅,我手扶儿子稚嫩的肩膀,两人一道抬头仰望那块汽车时刻表。突然,儿子嗬嗬地捂着眼睛嚷起痛来。我着急地问,怎么啦?原来是扬尘迷了眼。我连忙叫不要揉不要揉,却没有解决办法。如果是在家里就好了,他妈会很灵巧地翻眼皮,然后用舌尖轻轻一舔,将偶尔闯入眼帘的飞蠓尘埃之类很温柔地清除了。可是我却不行,如果我要试一试,只会把他的眼皮越翻越紧,翻得一团糟。想到他妈,我的心里愈加焐躁起来,如果她肯跟我们一道来,这事不就简单啦?可是,唉,不说也罢……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我们身边出现了一位肤色黑黑的青年,精瘦灵活,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着令人愉快的光泽。他说:“哎呀,这位小兄弟怎么啦?”

儿子以手护眼,眼睑神经质地抖动,淌下泪水来,说:“疼,疼。”

我打量来人一眼,嘀咕道:“附近有医院吗?”

肤色黑黑的青年一笑,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说:“是迷了眼吧?要什么紧!”他说着掏出一盒烟来,把露出锡纸的封头凑到儿子的鼻子下面,说:“小兄弟,嗅一嗅。”儿子马上张大嘴巴,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眨巴一下眼睛,咦,好了!挂着泪花的小脸上立时绽开了笑容。我连忙道谢,那位青年抽出一支“大鸡”牌烟卷递给我,我不抽烟,他把烟卷装回烟盒里,夸奖儿子说:“嗬,小帅哥嘛!多大啦?”

许 侃,本名许春善,1962年冬出生。安徽作家协会会员,马钢国际经济贸易总公司高级经济师。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小说作品发表于《海员文艺》《中国海员》等杂志。曾搁笔十载,新世纪后恢复创作,在《雨花》《安徽文学》《厦门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及电影文学剧本数十万字。曾获马鞍山市政府太白文学奖、首届冶金文协小说创作一等奖等奖项。

我喜欢人家指出儿子俊朗,代他说:“十二岁,上初中啦。”

那位青年又问:“你们是到草原上去玩的吧?”

我说:“你怎么一猜就中?”

那位青年说:“我天天在这里接客,会看人的。”说完掏出名片来,发给我一张。我看见那名片中间写着“苏和”二字,上边有一排小字,有“希拉穆仁草原”等字样,想必苏和便是他的名字了。

“你接什么客?”我把玩着名片问。

苏和说:“你们要到希拉穆仁草原去,就住我家吧。我家的蒙古包在道路的右边,到时候会有人引你们去的。”

我很好奇,希拉穆仁草原宽广无比,我们仅凭一张名片就能找到苏和家的蒙古包吗?

苏和继续说:“多数游客都是到道路左边的大寨子里去。但是要看真正的草原还是道路右边的小寨子更好。我们那边的状况更接近原生态,消费也便宜一些。我们跟司机讲好的,到了会提前在路边停一下,你们下车,有人来接你们到我们小寨子去。你把我的名片拿出来,我妹妹宝力格就会引上你们。”

他的介绍简明流畅,洋溢着让人愉快的调子。我的警惕之心像水里的鱼鳞泛个花就沉没不见了。可以想见,左边的大寨因为是旅游热点,品质已经可疑,而右边的小寨因为较少有游客,保留下更原初的草原风貌。于是,我当即决定采纳苏和的建议。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呢?”我有点急不可待了。

“现在太晚啦。后半晌只有回头车,没有再去草原的啦。你们明天一早动身吧。”苏和说。

我想起刚才看汽车时刻表时得到的初步印象,苏和的话显然是权威答案了。我让儿子再一次感谢苏和,跟他告别。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闲暇在呼和浩特逛一逛。

第二天一早,我和儿子来到车站,一眼又看到苏和。他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和善,给我们的感觉好像他是长在车站的一棵活着的树。苏和很高兴地跟我们打招呼,送我们上车。那种过分的亲密让我心里那尾警惕的小鱼又蹿上了水面,我想起传说中的陌路骗局,不由得把心眼提高半寸。

虽然我喜欢苏和,但是古话怎么说的?未可全抛一片心哪!还有那句话——小心无大错。

一路上两旁都是庄稼,和我在华北平原上看到的没有两样。我急切地想要看到草原,虽然在图片上、电影里无数次看过,但是第一眼看到真正的草原,那感觉应该不一样吧?

在等了又等、望眼欲穿之际,草原终于现出了它尚不成熟的身影。像一个刚刚抽条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发育饱满,但已显出逼人的青春魅力。我听见儿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惊喜抓住了那样。然而,草原刚一出现,汽车就停下了,司机告诉我们目的地到了。给我的感觉刚刚来到草原边缘,还没来得及进入家门呢。

果然,路旁有几位蒙古族妇女在等人。司机说,要到路右小寨去的旅客就在这里下了。那么其他旅客是不是还要走很远呢?我问。如果答案肯定的话,我想我就不下了。司机指着道路左前方的一个繁华大寨说,他们马上也就到了。

我看见左边大寨里蒙古包列成方阵,而右边小寨里蒙古包则零星散落。小寨的情景对我的脾胃,我便决定下车。下车的连我和儿子在内仅有四五位客人,可见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热闹。

等人的妇女有七八位,她们并不像我在内地旅游景点见惯的那样抢客,只是静静地等待你出示名片。原来下车的旅客都有名片,我拿出那张“苏和”的名片像拿着一张车票似的捏在手上,挤在前面的两位中年妇女闪开,从她们身后冒出来一张年轻的脸,约摸十八九岁年纪,红红的脸颊有些发皴(后来我知道那叫高原红),愈发显得两只黑眼睛乌溜溜的水灵。她往我的手上瞥了一眼,从我的肩头摘下沉甸甸的背包,简捷地说:“跟我来吧!”

我热情有加地问:“你就是苏和的妹妹?你就是宝力格吧?”

宝力格对我的热情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答道:“是的。”

没有旅游行业司空见惯的笑脸与寒暄,态度简直就是冷淡,让我愣怔了。儿子在我身后也没动,我略一思索,朝儿子一偏头,示意快步跟上。走在前往小寨的路上,草原之大立时显出人物渺小。我回头盯了一眼,那辆大客车果然在前面拐下了公路,向着道路左边的那个大寨子驶去。

我跟宝力格说了个笑话,大意是一位士兵问连长:在草原上作战踩到了地雷咋办?连长大为恼火:能咋办?踩坏了照价赔偿。儿子笑得咯咯的,宝力格不笑,警惕地瞟了我一眼,闹得我大为诧异:这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不笑呢?

我们跟着宝力格来到几座蒙古包中间。一根横木前拴了几匹马,地上的马粪很新鲜。她把我们领到一座陈设简单没有居家杂物的蒙古包,说:“进去吧,你们就住这儿。”路上我已经问过宝力格,租这么一间蒙古包一夜需60元钱。蒙古包里一半的面积是一张席地大铺,铺上有炕桌,可以吃饭。

我跟儿子兴奋地脱了鞋,在大铺上走来走去,摸摸蒙古包内衬的竹架,嗅嗅蒙古包里的牛羊奶味,听见宝力格在外面喊了一句蒙语。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奶奶驼着背,拎着一只茶炊走进来。她那满脸的皱褶,好像是我们一路北上时见到的黄土高原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她虽然苍老,目光仍像鹰一般明亮,一眼眼瞅着我的儿子,咧着豁了牙的嘴笑呵呵地说:“哎呀,可心的人人呢,长得花骨朵儿似的。”

儿子是我得意的,但我要表现得谦虚点,我说:“奶奶,你家的宝力格长得那才叫好。”

“都好,都好。”宝力格奶奶咕哝道,往炕桌上的碗里斟出白色的奶茶。

我见不是普通的茶水,觉得还是先问明白价格才好,我说:“奶奶,这是奶茶吧?多钱一碗?”

宝力格奶奶说:“喝吧,不要钱。”

我端起一碗,尝了一尝奶茶的味道,有点怪,含在嘴里咂摸咂摸,就喜欢了。我鼓励儿子喝,他尝了一口,却皱起眉头来,脸上做出难以下咽的夸张表情。宝力格奶奶看见了笑起来,说:“再喝喝,再喝喝就好喝了。”

我说:“小孩子适应能力就是差一点。”

儿子听我这样说,反倒逞强地一憋气把整碗奶茶喝干了。

喝完奶茶,我带着儿子出了蒙古包,四处转悠。刚才那摊新鲜的马粪旁有几只红眼睛的鸽子咕咕地叫着,一只围着另一只打转,想往它身上踩。高大的枣红马忽然喷了个响鼻,吓得鸽子们往旁边躲了躲,歪起脑袋一梗一梗地瞟向红马,那样子不屑了。另一匹黑马浑身的毛皮黑缎子般闪亮,美丽得连牛蝇子也爱不释口吧?因为它的前腿肌肉抽搐一般抖动起来,又把长长的马尾巴在屁股上扫了几下,令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一位教授讲“马尾巴的功能……”

午餐我们吃到了白煮手扒羊肉,还有腌制的血肠。儿子胃口浅,吃不下多少。而我蘸着孜然、白胡椒面子加盐,吃得满嘴流油,大汗淋漓。我鼓励儿子多吃肉,入乡随俗,到草原上来就得像个草原汉子,不吃肉吃米饭,那多没劲啊!我跟他讲,我们祖上也是从北方迁徙到南方去的。中国经历了史上几个民族大融合时期,汉人早就学会“胡服骑射”啦……

我们跟宝力格说好了,午饭后就去骑马。骑马一小时五十元,她将带我们去看大草甸子,看草原上盖了房子的人家,如果高兴的话还可以去看敖包。我好像被太多的肉迷醉了,靠着铺上的被垛迷糊了一会儿(虽然是夏天,铺上还有两床薄被,宝力格奶奶说草原上夜晚冷)。儿子一刻也没睡,他兴奋地等待着骑马的快乐。

其实我只是打了个盹,马上就醒来了。打盹跟没打盹不一样,醒来后我精神抖擞,跨上宝力格为我牵来的那匹黑缎子般闪亮的骏马,感觉威武起来。宝力格给儿子准备了一匹小马,鼻梁上有一块白斑,我嘲笑它是京剧里鼻梁上摁了白粉的小丑,儿子很坚定地维护他的坐骑荣誉,说:“不!它很漂亮,人哪能跟它比。”

我以为宝力格不骑马,像内地见惯的那样给客人牵马。不,宝力格也骑一匹马,是那匹枣红马。她骑在枣红马背上,穿着青色的蒙古族布袍,扎一根粗粗的发辫,额前飘拂着几丝刘海,脸上的两片高原红焕发健康的气息。人与枣红马浑然一体,好像一尊活动着的雕像。

我们并辔而行。宝力格告诉我们驾驭马时要它走或停的基本马语。驾,就是赶马走起来;驭,则是喊马停下来。我忽然想到“驾驭”这个词会不会是从这儿来的呢?如果有机会碰上一位语言学家,倒是一个讨教的话题。至于让马左拐或右拐就简单啦,只要拉动手中的缰绳,把衔在马嘴里的马嚼子向左边或右边扯动,马就自然拐弯了。

儿子骑的小马很听话,他似乎比我更快地掌握了骑马的要领,把那匹白鼻梁的小种马骑得溜溜的。我这匹大黑马脾气大一点,或者是嫌我吐字发音混沌、手法不干练吧,对我的或走或停、左拐右拐的训练有点心不在焉,但是人马一旦建立了默契,走起来就顺当了。

从一个高阜向四下张望,很远的低处草色愈发绿油油的,几座洁白的蒙古包白得耀眼,仿佛要漂起来。草原上天空很低,大地辽阔高迈。骑在马上感觉离天很近,真的有一种人在天堂的意味。假如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叫作天堂,不是这里,还会是哪里呢?

我们三匹马来到了草甸子,这里已经有十来匹马与游客盘桓嬉戏。所谓草甸子是雨季来临时成为河滩的地方,草在这里长得没人深了。草浅的地方也比别处茂密,像绿绒毯一样。我看见有一名骑手纵马驰骋,跑得像风一样快,也想赶着我的黑骏马跑起来。可是宝力格见了却反对,说算了吧,跑快了不安全。但是她的表情告诉我,其实她是心疼马,怕我把马跑累了,或者跑伤了。

出了草甸子,又来到一户盖了红砖房子的牧民家里,同来的还有其他游客,我们父子跟众人一道,进了那户人家,喝了茶水,吃了几块奶酪。临走时领我们进来的当地妇女示意给那家人留下一点儿小费,我便掏了十块钱,和别的游客一样,搁在刚刚喝过茶的条案上。为什么一座红砖房子要领我们进来参观呢?这是最不合草原气息的场景嘛!

出了门,看见宝力格牵着三匹马在悠闲地啃草。她问我们还要不要去敖包?敖包!这两个字一下子又点燃了我低落的情绪。我说:“要去,要去。”连一座最不待见的红砖房子都看了,为什么不去敖包看看呢?

宝力格说,快一个小时了,敖包有一点远。我说,没事的,去吧,去敖包。

我们三匹马重新骑上,不紧不慢地向草原深处走去。太阳在头顶慢慢移动,把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渐渐拉长。宝力格说敖包有一点远时,我疏忽了问有多远,没想到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看见敖包的影子,再问宝力格,宝力格说快了。连着问了几次,都说快了。我就感觉到屁股在马背上磨得有点痛了。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见空旷的地平线上突兀地垒起一堆石头,石头有大也有小,最多是拳头一般大小,垒成一个圆丘,有两米来高,好像囤粮食的粮囤似的。石丘的顶端挂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布条,用石头压住,想来是祈福避邪用的。

“这就是敖包呀!”儿子不禁泄气了。

我也有点儿失望,但是我沉吟不语。我知道,敖包是蒙古人祭祀的地方,也是青年约会的场所。

我们下了马,围着敖包转了一圈。虽然敖包看上去一点儿不起眼,但是要在茫茫草原上与另一个人约定一个地点聚首,还真找不到比敖包更容易说准的地方呢。它是草原上一个地标性建造物,它是由无数经过此地的牧民们人人拣起石头,日久天长慢慢积累起来的。不到敖包来看一看,你怎么能知道个中况味!

我并不后悔来敖包,只是这一趟时间花得太长。回去的路上,我驾马快行,希望早点回去,不料宝力格却爱惜马力,说马走了这半天,比人累多了,跑不得。于是只好信马由缰,慢慢地前行。

回到我们下榻的蒙古包已经太阳西斜了。算算时间,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我问宝力格,该付多少钱?宝力格说,就按三小时算吧。我原想她是不是用敖包作诱饵,温柔一刀宰我们钞票,听见她把大段超时都忽略了,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小心眼。

宝力格奶奶已经在我们的蒙古包里摆下了饮食。我力邀宝力格奶奶跟我们一道用餐,大家一起说说话。宝力格奶奶是个实在人,也乐于跟客人摆谈,便在炕桌边坐下来。我跟儿子坐一边,宝力格奶奶独自坐另一边。宝力格在地下走动,给我们送来刚刚煮好的奶茶和烙好的饼。

宝力格奶奶喝了一口马奶子酒,问:“你们从哪儿来呀?”

我撕下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说:“从南方,儿子放假了,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怎么没见孩娃他妈呢?”

“呵呵,她工作忙。不愿跟我们瞎跑。”

宝力格奶奶鹰一样的眼睛带着洞悉世态人情的淡漠,看了我一眼。我有一种被看穿五脏六腑的感觉。我知道,其实工作忙只是一种借口,潜藏的真正理由是她对我所持的生活态度的一种否定。她以为我这样领着儿子漫游是不务正业。上初中的孩子,谁不拼命读书考重高啊!再说了,旅游太费钱!“人家都有两套房你有吗?谁像你啊,挣钱不多穷得瑟,也不知道个愁和忧的。”妻子在我跟她商量旅游时,就是这样说的。我想我也够努力的,自学成才通过国家考试成为一名高级经济师;孩子呢,学习在班上名列前茅;我们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妻子也很优秀,但是她不洒脱。她在一家建筑检测单位担任技术负责人,忙得离了她地球不转似的。来到草原,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整个人好像由内到外彻底清洗了一遍。回去一定要跟妻子好好说说。不过,现在干吗老纠缠在她身上呢?还是谈点别的吧。

“奶奶,苏和跟宝力格都是您的亲孙哪?”我给宝力格奶奶斟满马奶子酒,举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是啊。”宝力格奶奶脸上挂着舒心的微笑。

“苏和挺聪明的,为人喜兴,话也挺多。”我想起在呼和浩特汽车站遇见的那个皮肤黑黑的青年,要不是他,我的草原之行肯定会有所不同。

“苏和是个叫人喜欢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夸奖。”宝力格奶奶说。

“苏和跟宝力格是亲兄妹吗?”我想起两人性格迥异,一个热,一个冷,要不是眉眼都透着一份伶俐,真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兄妹。

“是啊。他们的爹去世早,妈又走了一户人家。是两个懂事的孩子呢,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们的爹……”我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却已经从嘴边溜出来了。

“是我儿子。都是因为穷啊,去南边挖煤的矿上下井呢,冒顶呢,砸在里面了。留下一双儿女,叫人心疼呢。好在长生天保佑,叫我存着这口气,看着这两个孩子。这不,现在也都长大了。”

宝力格的眼里有泪光闪动,她放下茶炊转身走了出去。

我说:“宝力格长得美。可是这孩子有一股冷气,不像她哥哥好说话。”

宝力格奶奶叹了口气,说:“唉,要是到这儿来的客人都像你这样的,我们宝力格自然也会笑。她小时候笑起来可招人疼爱呢。可是有的客人不自重呢,你不跟他笑,他都会动手动脚呢,你跟他笑,他就跟你赖上了。那还了得!”

噢,原来是这个原因,让美丽的宝力格一天到晚绷着脸。

吃完了晚饭,走出蒙古包来发现天已经黑尽了。草原上的荒凉寂寞到了夜晚显得有点逼人了,到处是黑黢黢的,你没有一处可去。我仰头看天上的月亮。月芽儿黄黄的,像一只香蕉,看着看着就被天狗来吞了。没有了月牙儿的天上乌秃秃的,更没有看头了。我领着儿子又钻进蒙古包,让儿子拿出借来的下学期课本,坐在炕桌前“随便看看”。我自己则掏出那本旅行必带的黄色封面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倚在被垛上“随便看看”。

看了不知多久,耳朵里隐隐听见锣鼓管弦之声,从遥远的地方若有若无地飘来。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穿上鞋,撩起蒙古包的门帘子,这一下,听得很明确了,确实是吹拉弹唱歌舞之声。

儿子巴不得有个情况,马上放下书跟着跑出来。我们向大路的另一边张望,只见来时道路左边的大寨里有一处极其明亮的地方,锣鼓声、管弦声、歌唱声都是由那里发出的。显然,今夜希拉穆仁草原上的大寨里有一场歌舞表演。

去不去?我有点犹豫。离得太远了,连歌舞之声都若隐若现的,天上又黑,地上不好走。要去的话,不是有点冒险吗?

儿子的心痒痒的,想去,看得出来。但是他从不要求什么,这也是让人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我说:“走!咱们看看去。”

我们掩好门,便直奔灯火阑珊处。草原的一大优点是可以“行不择路”。你不用管有没有路,只管往前走,没有河沟丛林之类的拦着你。我们照直走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来到露天表演场外,远远地被一道铁丝网拦住了,这时演出大概已经接近尾声了,围着铁丝网又绕了一气,才找到入口。花钱买票进了场,发现已经有人不感兴趣地抽签一般退场了。我们钻进人缝席地而坐,看了不多几个歌舞,就听见报幕人出来说:演出到此结束。

好像为结束添彩似的,天上忽然打了一个暗红的闪,好像一条小蛇在水面上倏忽游过。我们站起来,随着大队人流退出表演场。这边大寨里游客确实很多,排列成阵的蒙古包其实是石筑的。我们从大寨里穿过,又走进黑漆漆的荒原里去了。

往前走,天上没有一丝光,只有很远的小寨里几点稀疏的灯火给我们指引方向。地面是看不见的,把手伸出来放在眼前,这才领会到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我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滑脱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得既快又急。

一道闪电照亮了茫茫草原,在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横亘着一条巨蟒一样的黑带,那是载我们来此的汽车穿行的公路。闪电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小寨里的灯火减少了一盏。我突然想起夜已经深了。小寨里的人会不会因为睡觉,把灯火逐渐全部熄灭呢?那样一来,我们可就成了荒原上的瞎子了。这样一想,我急出一头汗来。心里责备自己四十多了还不成熟,做事没个前思后量的。尤其是我还领着儿子,承担着一份巨大的为父的责任。

我不能慌张。更不能让儿子感觉到我慌张。我只有紧紧地攥住儿子的手,走,快走。

暴雨不期而至,噼里啪啦地砸下,一瞬间就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淋雨并不可怕,我最怕暴雨把小寨的灯火全部淋灭了,那可比淋雨惨一万倍。急切中,我曾犹疑要不要退回到大寨里去,另找宿处。可是回头一看,大寨的灯火也渐稀渐暗,变得遥不可及了。

没有退路,只有继续前行。

我说:“儿子,累吗?”

儿子抱着我的一条膀子,往我身上贴得更紧一点,什么也没说。

我们往前走,忽然看见雨幕中有一个很小的亮点,好像是一个神话中的巨人打着手电,因为人没有那么高的。这又是一个惊吓。我注视着那个亮点,迎着它走上前去。一个人只要心术端正就不怕怪力乱神,非自然的邪魔只会打扰病态的灵魂。我这样想着,挽着儿子的手,照直往前走。那个亮点愈来愈亮,在风雨中急速地飘摇,上下颠簸,好像要被风雨揉碎掉一般。忽然,我听见了隐隐的马蹄声,原来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朝我们奔来。

我立即就明白了,迎着风雨大声喊道:“是——宝、力、格吗?”

“是我,我来了——”宝力格的声音十分洪亮。

不一会儿,骑在马上的宝力格就来到我们跟前。一道闪电好像要给我们的会面打上聚光灯似的,我看见她还是骑着那匹枣红马,身后还牵着我曾骑过的黑骏马,只是儿子的那匹白鼻梁小马没有带来。

宝力格翻身下马,对我说:“你们看演出去了吧?真有劲!”

我咯咯地笑,说:“吉人自有天相啊,正愁着回不去呢,你就来了。”

宝力格把黑马缰绳递到我手里,又对儿子说:“小弟弟,你爸骑术不行,你乘我的马吧!”

她是把儿子抱上马去的还是扶上马去的,黑暗中我没看见。反正过了好多年以后,说起那个惊魂之夜,儿子对隔着一件塑料雨衣紧紧搂着宝力格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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