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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鹭(组诗)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10期
关键词:洪湖白鹭长江

哨 兵

诗歌

大白鹭(组诗)

哨 兵

DABAILU

哨 兵,1970年11月出生于湖北省洪湖市,出版诗集《江湖志》《清水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某文学杂志。

天堂歌

那首民歌

可疑

如果野鸭

莲藕和稻谷能拼凑成天堂

海拔十五米以下。那一代代死去的渔民

吃了那么多鸟翅和湖风,为什么没有变成天使

只能埋进荒坡,与子孙

甲鱼和底栖动物们住在一起

在洪湖,我一直耻于搬弄天堂糟蹋自己和地狱

每年夏天舒水发送我出湖总要西去螺山村。木船应该掉头往东

下伍家窑,那儿有挖藕妇

踩下的一条便道,直通

城东农贸市场。但我乐意舒水发

玩这一手迷路的把戏,在水上

耍弄我。洪湖西去

有浅滩,有荒僻连着

渔村二十公里,有野荷

接天,在水穷处

出没。总让我觉得自己是古人

王维,只和大唐有关,与县城

毫无瓜葛。但莲花还有荷梗

却要牵扯我。等到船陷浅滩舒水发

就会开始叫骂。有时是指责水草

缠住了桨,间或也会埋怨挖藕妇

横断了水路。让这个艄公

骂吧。八年前他老婆也曾是

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却不知怎么让

藕贩子拐去了广东。但这里是

阳柴村,湖中最大的岛

我看见舒水发家的茅屋,败得

像伤心地。想到我听说过的:

比如爱恨,也包括承担

受难和羞耻,以及一个人怎么能

光靠愤懑去面对孤独和洪湖?我央求那个老鳏夫,只管赶我们的水路

别迁怒于烂在泥水里的,更别去招惹女人们。在我看来,女人们下湖

挖藕,简直就像天使从另一个世界

取回自己。我惊叹她们的胳膊

大腿和腰身,与藕枝

完全一致。透过荷荡上变形的光线

望过去,我甚至怀疑女娲

捏造人类,应不是依据神话

而是比照洪湖的藕。而在一场

语言的暴力美学中,在湖上

女人们总有办法打败我们

对藕的非分之念。最险的一次

舒水发差点变成老藕,被踩进洪湖

论赌

无风三尺浪。金塘垸的张小武总抱怨洪湖是一面大赌桌,整年被挤得摇摇

晃晃,连笨头鱼和紫水鸭

也在同洪湖打赌,逃出迷魂阵网

但不见赢家。在金塘垸

张小武已输光这些:一双儿女

老婆,三口精养池子

两条座船。欠下满身烂债

像惊鹭,不知躲在哪里。而金塘垸

从来不缺赌棍,如洪湖从来不缺渔村

就在那片滩涂,几个懵童

抛贝壳当掷骰子,大声叫骂着什么

原谅童言吧。孩子没有赌资

唯有语词。多年前我也曾诅咒过

这个世界:长辈、亲人和洪湖

若论现在我还有哪些可赌物:中年湖北第一大淡水湖,故乡……

我一一押上,只求和那个叫命运的宝倌老爷,最后玩一把大的

请赔我一个兄弟

张小武已在洪湖消失

越冬之湖

黄昏时下起了雪,湖面

却传过来咔嚓咔嚓的响动

推开窗,就看到雾水中

反照起刺目的光

那是冰凌

摩擦和撞击的锋芒

这种断裂声

单纯

尖锐

一直贯穿冬夜

我感到世界

颤晃

眩晕

越冬的洪湖多么热烈啊,如鳏夫自慰,重重摇着床铺

残荷

昨夜西风。湖心处,残荷

满目。连鸿鹄

燕雀,都已放弃出生地

故里,去了星球的另一边

我担心,我真坚持不住了

但只有在这里——在人间天堂谢世,我才能理解众鸟

植物,和人

水雉

仲夏时早就过了众鸟的孵化期,在洪湖湿地保护区,一只水雉

却趴在芡实上,捂实那窝鸟蛋

横住了去途。整个傍晚

我与水雉就这样默不作声,彼此

对峙,似友

更像死敌。时光

就此倒流,湖面上的空寂

和薄雾,仿佛战争过后的惨景

我期待这只水雉能快点飞走,好让我赶在天黑之前,打探清楚那几间水牢在哪片水域。但水雉

却堵在独木舟前,神态安详

镇定,丝毫不亚于

那些受刑领死的先哲

县志拾零

清道光二十三年甲辰,长江边螺山村王柏心四十五岁中进士,授刑部主事。上年

林则徐流放伊犁,于兰州城外

千里修万言:论鸦片,哭诉国祸

托孤。同治次年,慈禧赐金匾

“天子门生,门生天子”

于洪湖。越年

入銮殿,讲经六岁

载淳,教训皇帝

清道光二十八年已未,下游堤角村刘心源出世。同治癸酉年中举,封荣禄大夫

光绪丁酉年,碑“夔门”;己亥年

楷“离堆”;乙巳年,草“柳州”

每字方丈余,重命名长江

岷水和荒寂。庚辰年

入銮殿,传道九岁

载湉,启蒙皇帝

去年清明。我于村野

遍寻二老孤坟未果。但观长江

洪湖隐身县界处,密谈,如太傅两位,以心传心

湖边四季分明

多雾,风因荷香与腐草味

而生蛊惑。但迷恋植物生死的不仅是蜂蝶和孤鹭

还有我

窗外

某处朽椿,在九月

已顺应湖边的冷雾与

荒僻,暴出了

两点新枝。而我

早已顺应窗上秋日的

繁复。檐上

几朵蘑菇,不可思议地从苔藓里探了出来,如一窝

刚刚破壳的燕雏。檐下的蝙蝠

却无视湖边的奇迹,只忙于

衔来湖蝇和瓢虫,彻夜

哺乳——透过窗

除了世界的窸窸窣窣

我还听见了什么

除夕开车带父亲回乡祭祖

唯有这天在这片荆竹林我才能看见父亲折腰

跪膝,不像父亲

拐下S103公路前这位退休的中学校长

只是靠在后座上,眺望长江

或洪湖。任凭我与儿子在前排小声商量开年考研或托福,却不发表看法。像我的上司

夜问

没人知道我烦夜下的洪湖,如烦伪君子和浪漫主义。更没人知道我爱

变暗的长江,如爱老顽童与

自然主义。天快黑时我清楚该去哪儿

废弃的码头,偌大的趸船

会坐着我和几只倦鸥。天黑时

我就开始琢磨长江。今夜

江水,不过是在重复江水的命运

按数学推算,下一夜

长江就可以走出湖北,奔进

大海。可没有一门学问能告诉我

那艘在重庆和上海间往返的游轮

拖着满船灯火和陌生人

又在重复谁的命运

大白鹭

傍晚出现了奇迹。一只

大白鹭

停在小区外边的江面上,天黑时

也没挪动一下。夕阳刚刚落湖

万物变暗,县城

仿佛矮下去的怪物

趴在我的视野里

大白鹭

却亮得惊心

像是一只白鞋子

踩在虚空中。我也穿白鞋子

四十四码,耐克牌

正准备出小区去溜达

没有看够黑夜之前

我可不想回来。翻过荆江大堤

我就逆着江流

往城外,慢慢地踱

我想

大白鹭

肯定也看到我了

大白鹭

一直都在伴着我,也是

朝向长江的源头

在我应该行走的方向上

慢慢地飞

速度

与我大致相当

直到那条贯穿长江与洪湖的河流

横住我的去途。我一向都把这条名叫腰河的小沟,当成县城的边疆

世界的尽头。在这块无人到过的荒凉之处苔藓依着滩坡蔓延

凌霄攀上杉木

就跳过了那道湍溪

在这里,万物都有固定的生活

连江船和渔舟

也都走在各自的水路上

只有我开始走神

我只好暗中提醒自己,要盯住

那只大白鹭。我告诫自己

在洪湖,最有意思的事

是弄明白

大白鹭

来自哪里

又将去向何方

而不是盯着江水

或长满灌木的野坟地

去思考时间

生死

谢天谢地

大白鹭

总算从我脑壳里有关县城的杂念中

飞回来了:写作

人生。下月初

我得开车去趟省城,与文学院

续约,还有我那段长得

让人不敢相信的婚姻……爱

是否可以继续?我期望

我能陪着周围的世界一直走下去。就像大白鹭

一直都在伴着我,从黄昏

直飞至天完全黑下来。但我发现

大白鹭

对我已失去信心

“呀”地叫了一声

大白鹭

就朝江流中的暗星

扎了过去。我满以为

大白鹭

会提起点儿什么来,好照亮

我们共处的夜晚

大白鹭

仅仅提起自己

仿佛幽灵,提着白鞋子

立在虚空中

大白鹭

绕着洪湖盘了两圈

就奔着江对岸的湖南,奔着洞庭

或汨罗江,飞了

那儿,是古楚的放逐地

现在只是湖北的邻省。我隔壁

责任编辑 柳 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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