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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个暗示所诱导
——随机阅读聂与的几个小说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说

赵 卡

【理论·本省聚焦】

被一个暗示所诱导

——随机阅读聂与的几个小说

BEIYIGEANSHISUOYOUDAO

赵 卡

在女权主义还不能作为时髦的标签乱贴时,为了避嫌,女性主义就顺理成章地大行其道了。一般情况下,女作家很容易被从性别上粗暴地定性为女性写作,一旦提到女性写作这个概念,身体的概念又容易被单独抽出来加以讨论,所谓身体写作、私人化写作等等。比如,人们习惯于提到过去的林白、海男、陈染她们,或者卫慧、棉棉、春树等,即使如盛可以等也有类似嫌疑,似乎没有身体叙事就不构成小说的女性写作。我对中国当下的女性作家了解甚少,不敢置喙,但面对聂与的小说,我忽然对女性写作这样一种暧昧的概念发生了怀疑,聂与也是女性,但她表达女性的自然属性与特征时,却是非常清晰——反身体和反私人化的。也就是说,在当下的小说(女性写作)语境里,聂与属于“秩序”之外的一个女作家,她的表现女性逻辑的观念甚至是反自然主义式的,或者说,她有点刻意回避有关身体的言说。

聂与经常是非常独立、警惕或充满疑问的,仿佛狄金森那种哥特式风格的壁垒,大概她需要隐蔽自己一些,所以她会与你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但笑起来,外貌如此简单;她对你的意见专注地倾听,从镜片后面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谦卑的一面,但也固执。你和她说话,她仿佛随时准备铭记于心。此时,我不得不想到菲利浦·拉金,他认为“可读性就是可信性”。好吧,那么我就说说她小说的可读性和可信性。聂与,一个逐渐展示其作品于世人面前的女作家,如果单从外表判断,她的敏感有助于她的不可小觑的能量。

我第一次读到聂与的短篇小说是《抽搐》,随机的,绝不戴着概念的有色眼镜,以防止有先入为主的障碍。我最初的感觉,她这个小说有点吉根和卡佛的意思,聂与将两种不同程度的病症残忍地暴露了出来,然后告诉读者这就是那种无法逃避的生命的真相;包括她的其他几个小说里,都有那种冷漠的散发出来的现代性的受辱感。《抽搐》里的那个张小款仿佛被安置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冷飕飕的地带,就算她努力提高警惕,但仍然像蒙了眼睛一样左冲右突,她想解脱那个蒙了她眼睛的东西,想突围,或逃离,但每一次都会碰到带有预兆性的阻力;读者也好像在被聂与设计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暗示所诱导,其实张小款也莫不是如此,大家都变成了同谋者或受害者,跳进了一个隐晦的指令性叙事之中。因为是第一次读聂与,我觉得聂与小说的开头还是挺特别:“张世超癫痫病发作的时候,第一个明显症状就是解纽扣。如果没有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正在进行时戛然而止,他就会一直脱下去。有一次全厂开大会,张世超突然站起来开始脱衣服,大家一片哗然骚动,几个男人一边把住他的手一边把他连拉带扯地弄出会议室,人们开始小声议论和猜测,如果没有人制止,他真的会一直脱下去吗?”聂与随后写到了在这种病症面前医生们也显得束手无策,好在这种病症被聂与有效地利用起来,语调似乎是不怀好意的,这就有了一个寓言式的悬念:如果没有人果断出手加以制止,他张世超真的会一直旁若无人地脱下去吗?对普通人来说,当众脱衣的确是个惊世骇俗的个人化的事件,但在小说家眼里,这种纸上的戏剧性的事件最适合生搬硬套到当下的生存处境里。也就是说,病人一手导演了自己的疾病。

赵 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著有诗集《厌世者说》,作品散见于《草原》《山花》《延河》《青年文学》《文学界》等刊物,现居呼和浩特。

如同奥登在他的诗中提示给我们的那样,“他们的命运总是和你相同,他们害怕承受失落,是的,一个位置的据有者,多年的错误”。《抽搐》里的张世超犯不太严重的癫痫病,我说的这个不太严重是说他只间歇性地犯犯,只要环境不对他形成大量的强烈的刺激,他应该是安然无恙的。但在聂与的小说里,读者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张世超只有在不犯病的时候才恰恰最危险,因为谁也无法控制他何时发作病症。癫痫病患者张世超和小说里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张世超的女同事张小款共处一室,张世超在什么时候犯什么时候不犯,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使得张小款无法获得准确的安全感。为了压住小说的这个危险性的悬念,聂与预先做了说明式的提示,“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在聂与的另一个短篇《房客》中,“李玉一直在想那个房子要不要出租”。她劈头一句,也这么悬念式地和我们分享了她的开头,暗示后面不可逃避的缓慢转折。必须要说的是,因为小说具有故事属性的一面,故事则意味着小说意义的基本结构,况且聂与对故事性的小说拥有一种描述性的发现能力,所以她对控制叙事节奏这种手段很上心。如此,还是返回来说《抽搐》里的张世超,“每次张世超脱了上身之后,还没来得及脱下身就被人发现了。其实根本不可能有悬念,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另一个人怎么会发现不了呢。但问题是,张世超为什么总在有人的地方犯病,他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脱呢。是不是大家嘈杂混乱的气场干扰了他本就失衡的脑电波。厂医以一个专家的口吻向大家讲解,癫痫病患者脱衣服,是因为他感觉睡觉会让他获得安全感。”

对,安全感,在这个意义上,才是聂与叙事的核心——无论张世超还是张小款,都不能不体面地破坏他们之间的这种微妙的距离,表面上看若无其事,实则惊心动魄;小说里的单亲生活(聂与所有小说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叙事),其实也是一种以沉默的顺从对紧张的现实的反抗。也就是说,张世超的那一脱,让他本身成为了一个具有意义的事件。这个事件的意义传导到张小款那里就变成夹杂着羞耻的不安全感,张小款本来可以向领导提出一个最基本的要求,不和张世超在一个办公室,但张小款出于基本的人道顾虑从来没有提过,使得张世超就像一个谁也没有看见过作案的罪犯,如果那个被害人不举证他,他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一样。换句话说,张世超和张小款都被癫痫病给困在原地了,就像贝克特的伟大戏剧一样,根本不是荒诞问题,而是等待解脱。“但张世超并不这样理解张小款。他公然在公开场合放出话去,如果谁砸了他的饭碗,他就让谁死,拿炸药把他全家都炸了。”聂与又一次制造了悬念,使得情况严重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接下来,不管是张世超还是张小款,开始了他们几乎是二人转式的表演,好像是两个贪恋修辞技法的演绎者,办公室里的一幕幕荒诞戏神奇溢出,直至她筋疲力尽。“张小款独自带着孩子一个人已经很多年了,也就是说,她是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不知道我能不能这么理解,某一天,张小款肯定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她和张世超都变成了距离这道无形枷锁的奴隶。那么,处于奴隶状态下的张小款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拥有什么空间上的权利,甚至,只要她在某些时间内离开张世超一定的范围都是别人的恩赐。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就在于,办公室里现代人的正当的公共权利不仅丧失了,还丧失对这种权利的正当诉求能力,这已经不是丧失自尊的问题了,而是个人安全感的荡然无存。

在同样讲述离异妇女生活的短篇《房客》中,个人的安全感不再是聂与关注的主题,而是变成了对峙——与前夫的距离的组织问题。这是个现代性的情感问题,聂与希望自己的感受尽可能接近深刻和准确(决定性的一点),因为她有这个经验——依托自身情感的流露而转入一种羞辱性的叙事。《房客》和《抽搐》里都涉及到了作为人之常情的羞辱感——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中提到的建立秩序的问题,是宙斯派遣赫耳墨斯把“羞耻和正义”带给人类,也就是说,人类的羞耻感来自于神的意愿,由古至今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从根本上看都是人类的灵魂的疼痛。所以聂与在《房客》里这样写,“因为,陈明真是一盆吊篮,孤傲地悬挂在空中,得需要别人上去为它浇水,每次浇水,因为瞬间增加了沉重而悬悬欲坠。而且它的枝蔓过于绵长脆弱,总会不经意就折断,散落在地上,像年龄大了的脱发,每掉一根都让人感觉到揪心。”与当下作家的时髦方式相比,聂与的方式直接而尖锐,既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也不给别人,她设计了敌对双方中的一方,树敌的同时自己也变成了敌人的敌人。这在聂与的另一个短篇《你到底想要什么》也写到了,那也是一个离异后带着一个孩子的单身女人的生活。我奇怪的是,这个叫艾骊的单身母亲的前夫,竟然和《房客》里李玉的前夫陈明一样,都是成宿成宿地玩游戏。有多沉迷呢,就是聂与在《房客》里写的那样,“陈明终于从那种执迷状态中不得不看了李玉一眼,痛心疾首地只说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打到今天的积分用了整整两个月”。我为什么反复强调聂与小说里的羞辱感呢?因为人被无视存在,所以我感受了到一种从现代语境理解上的彻骨的寒意,聂与在一定的逻辑上将之定格为“病态”,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怀疑的,这种离异后单身女性群体的“病态”展现了她们比常态还要更为准确的真实。所以在《抽搐》里,张小款被自己说服了,这种被说服带着惩戒和报复的意味,“那天,张小款同往常一样一边用电脑打着材料,一边想着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能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她就听到扑通一声,张世超又像前几次一样,一下子缩到了桌子底下,只露出两只手的关节在空中咔嚓咔嚓地挥响。张小款缓缓地站了起来,与一年前相比,她明显不再惊慌失措、盲目奔逃。她看着在空中乱抓的两只手,像看着一个很好的摄影题材的特写。她没有经过任何犹豫和思考,她平淡地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以正常程序一步一步地关闭了电脑,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你到底想要什么》也是一个短篇,聂与一直在写一种反常、离奇的心理感受,这也是她擅长的,她能够通过自己的主人公描绘出,也就是特殊的异性之间的距离的尺度问题。三十二岁的刚成为一个单亲母亲不久的艾骊总是很慌乱,与其说是出自她的一种警惕的本能,还不如说是因敬畏一个有感觉的男人的力量而自我克制的结果,然后她就陷入了一种想象性的依赖。小说里的艾骊总是孤立无援,但也总是逢凶化吉,因为那个男人总是及时不失她所望。“艾骊感觉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和他的距离是如此贴近。”“艾骊发现,她离不开他了。她感觉从来没有过的一种被真正地保护感。当年那个电工保护过她,但她总是感觉他没有那个力量,他的保护是那么的单薄和让人于心不忍。而现在,他强大到可以帮助和指导她的一切。她感觉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奇怪的是,艾骊的态度一直又是推拒他的,直到发生了父亲住院的事,他全力以赴帮助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再次拥抱她想要进一步的时候,她竟然一把推开他,吓得跑开了”。这时,强烈的羞辱感叙事发生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走过去,把艾骊搂在怀里。他就是站在那里。他等着她过来。他想如果她今天不能自己走过来,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她不好意思转过身,她就是在大树的身上等着他过来,把自己搂过去。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转身,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走掉了。”接下里艾骊的表现就像卡夫卡的《城堡》中的那个悲摧的插曲,阿玛莉娅拒绝了索尔替尼老爷的征召,她们最后都得怀着羞辱感去等待机会,求得老爷的原谅。人们的困惑是: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犯什么过错呀?你没有犯什么过错那我们原谅你什么呢?“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寒和抽痛。她鼓起勇气终于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说,你在说什么。他的表情是那么陌生而意外。好像眼前的艾骊像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在他冷冷的好像并不认识的表情里,对她的请求,发出轻视的不屑和反感。”至此,聂与道出了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关乎生存基础中的那种羞辱感观念,羞耻与羞辱应该是同一问题的互训式的两种阐发,耻于内省,辱为外发,一般情况下,都不大可能脱离人与人的距离的张力而独立发生,它呈现的是一个被争论不休的否定性的世界。突然之间,我们发现聂与似乎不在讲述一个难堪的故事,而是一则让人唏嘘不已的笑料,她让大家明白,什么是孩童般的天真。

短篇小说《雪花掌》是一个写现代人的焦虑和孤独,以及夹杂着敌意和无奈的文本。一个技艺高超的医生几乎是被绑架般地固定在了手术台上,需要手术的病人的单子像索债一样占用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导致他身心俱疲,他的家庭、情感、身体、心理等生活出了巨大的问题,“就像手术单一样严谨而清晰”;他的无力的挣扎充斥了全篇的字里行间,抽烟暗示了他的过度感伤的脆弱和濒死状态,恩雅的歌声如北爱尔兰空谷一样低回不绝的天籁传递给他,让他在那种质感里被强烈抚慰。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当“我”诊断别人时其实就是诊断自己,手术台上的流水线上作业令“我”切身经验到了精神的羞辱和身体的压迫,还是那句话,“我”几乎把自己当成了被压榨的奴隶,个人安全感荡然无存。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人,对现实无力应对但又无法逃避,问题出来了,除了前面我们发现和定义过的羞辱之外,是否还存在着一种另外的关于羞辱的意义呢?聂与在这篇小说里有点刨根究底的意思,虽然她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这个时候,我就可以这样说了,聂与的叙事使用了风格化的语言,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有意识地朝向一个风格化叙事的倾向,而不是说她要去模仿谁。这就给人一种印象,聂与的小说是可以辨识的——尤其是她的饶有趣味的口语(方言)词汇。我甚至觉得她是一个信任语言直觉大于故事直觉的作家,所以,我那么不情愿地看到,聂与小说里的故事有点粗疏,她没有耐心巨细靡遗地复制现实,包括小说里的谈话、对话都是心不在焉的,在细节上她缺乏生活的味道和气息,这也是一代人的写作现实,精确度不够。但聂与强化了她的手术刀一般锋利的叙事风格,她不让她的句子拖泥带水,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有意使她的语言在已有的风格上更趋向于极端。

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聂与的小说几乎是一个线性的教条,离异、单亲、陌路般的夫妻,我不得不怀疑她还在乎读者的舆论否,毕竟,她的题材太单调了,甚至连叙事都要陈词滥调了。但聂与仍然无惧老套路,她自信有足够丰富的表达的手段,她对男性的敌意使得她每一次都能注入新的东西。比如她的又一个短篇小说《谁都可以绽放》,这个小说由一个六十七岁的叫王勤的老女人串起来三代人的故事,里面再一次说到了离婚。丘吉和刘莉,我不能苟同聂与的是,你不能在所有的小说里把男人塑造成一个形象,低能、臃肿、愚蠢。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她处理的题材的能力和随之而来的描述恰恰暴露了她脆弱的一面。和前面我读过的那几个短篇比,《谁都可以绽放》似乎要弱一些,其实大家只要对这篇小说的任何一行文字投以不经意的一瞥,应该都能看出来弱在哪里,“那件被虫子嗑洞的毛衫已经有至少十年了吧,因为岁月的淘洗既柔软又贴身,反正也是穿在里面,一点不影响舒适感。对于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女人,没有性别比这个破洞的毛衫还要久远,大儿子剩的毛裤,二儿子不要的旅游鞋,即使肥了点、大了点,里面多套一点东西,多垫两副鞋垫,再对付个两三年一点没问题。”开篇的调子太平实,预示了聂与的叙事焦点发生了变化,以前那种刻骨铭心受损害的感觉淡了,读者的感受力自然也弱了,所以你不能指望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尾,她在某种意义上,应该说背离了自己的初衷。

聂与最近的一个短篇小说《风向北吹》在很大程度上是讲理解和宽恕的故事,她在这篇小说里表现出了与之前的几个小说的一些差异,或者说她可能意识到需要在一定的阶段必须与之前的自己至少在叙述上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开始变得有一种乐于展示自我意识的风格,见诸于她的对存在的态度的叙述。这倒不是说我要确定聂与生出了一种风格上的创新,严格地说,这次是由于她将小说叙述者的角色使用了男性的视角和心理映象(不符合自身特征的),侧重于小说核心人物的故事发展,有碎片化和跳跃的结构上的技巧的意思。但不管是什么,聂与始终坚持了所有时代里都会大受欢迎的直接讲故事的方式,“她背对着我,弓起一条腿向后踹过来,一般都会踹空,因为一般情况我出于本能对自我的保护会在熟睡的过程与她渐行渐远,缩着像床单的菲子边。所以,她的力道会很大,以求一脚见效。有的时候,她连踹几脚也落不到实处,会愤怒地转过身,用手一拨拉,我就掉到了地上,她伸出一只手,连拉带拽地把我弄上岸,不过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因为多少带些娱乐精神。每天她在被窝里踹我两脚,一脚是后半夜十二点,一脚是凌晨五点。她的脚像早已经干涸的湖,四周毛刺刺地拉人,中间倒是柔软,可惜因为没有了潮湿的温润,显得空旷而倔强。”她可能认为在小说里反观自己确有价值的一面,所以她会有这样激情的插入,“每次她踹完我,我都再挺五到十分钟。在那种拖延里其实是自虐的,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再上来一脚,对那种悬置的恐惧,构成一种不甚明朗刻意躲避的期待,更害怕时间的突然大面积消失,一睁眼,已无可挽回。但那种困,像一张妥帖的网温暖地兜着沉重的身体,轻轻悠荡,充满熨帖的顺流而下的柔软模糊。所以,没有人可以抗拒,但所有人又都与之做着不可能的对抗。我就在那种对抗中依然闭着眼睛,但不得不开始把自己从一个黑暗的地方往起打捞,捞得颓废而执着,在不断的冲撞中我睁开了眼睛,还是一片漆黑。摸衣爬起,临走不忘再踹她一脚。但我踹的跟她的不同,她有目的性但盲目,而我是有控制地选准了位置蜻蜓点水似的撩拨,让她有了第一下,还想第二下。有一天我忘记踹她了,穿好衣服正要下床,她‘呼’一下坐起来拉住我说,你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白踹你了。我又躺回去,以一个优美的弧度踹过去,被她胖胖的结实的小腿生生地弹了回来,然后,她咣的一声倒下去,摆个大头朝下的姿势接着睡。”聂与这篇的效果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女性小说写作者的成熟,其原因和性质必然和专注与勤劳分不开,但也需要注意的则是她的性格,我在这篇文章的一开始就提到了,她的清新感让渡到了她的思维能力的成熟,但她的情感,我有一点奇怪的是,她竟然经久保持不变,甚至,她还在不断倒退,这一点,倒是很少有人分析过。

读完了聂与的这几篇小说(而且都是短篇的),我大致可以这样说,当她开一个头,写下第一个句子时,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做好了不能让小说背着沉重的记忆和苦难,尽管她写下的那些人与事有其很残酷的一面,这也是聂与的一个特点,她在乎小说中表达出来庸常生活里的那些琐屑和日常细节;更确切地说,她不停地让小说发生着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那类事情,而且,我们还有可能在大部分时间里已经预知了她的意思。由小说文本反观聂与这位青年女作家,她的写作像是在一种被自我孤立的状态里,有时她对词语和句子的使用太粗疏了,再加上她对短篇这个文体的喜爱,或者说她有一种令人目眩的控制欲(而不是控制力),不免使自己陷入某种无意义感的困境。所有这些,我又不能认为是她风格的一面。

说到风格,我认为聂与目前思考的更多的是倾向于使自己与别人在更大的辨识度上区分,而不是相反,她有这个意识。总的来说(遗憾我没再看到过她的更多的小说),她试图突破常规的叙述,希望通过在叙述的腔调上或对话的细节上精确影射现实,落到具体的语言上,她拒绝了多愁善感,有意打造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某种程度上甚至带着失败主义的情结接近了荒诞的效果。聂与对永恒之类的主题兴趣不大,也就是说她对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叙事是持抵御态度的,她专注于那些断断续续的生活,那种空间化形式的体验常常使她眼前一亮,她善于捕捉这些不可思议的意识,甚至,她极端的自我沉溺于其中。

我在有些时候不得不把聂与的小说视作她个人自传的一部分,的的确确,很多人会在聂与的字里行间发现她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痛苦的痕迹,像是极度幽闭的环境里的产物。限于她的篇幅,聂与在需要展开她的尚不为人所知的情绪时,她毅然关闭了读者一次次造访她的宅邸,所以,她的警觉(幻觉)让她小说饱满度不够。但聂与仍然让她的小说充满了幽默感,这在当下的女作家中是罕见的书写品质,聂与应该觉察到,在她的不动声色的冷幽默背后,很多格式化了的丑陋的形象越是无所忌惮地侵入她的生活,她越不能表现出软弱的一面行退缩之意,即使面对她几乎无法控制的威胁,她也应该像狄金森一样绝不妥协。

聂与的中篇小说(我至今读到的唯一的一篇)《拐弯的春天》是聂与比较发力的一篇,写了一个几乎处于被抛状态的青少年的短暂成长故事。和聂与的短篇一样,她的开头依然是我欣赏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小混混味十足的叙述,“我现在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知要干什么。下午那个老女人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再给我十天时间,如果不交房租就搬出去。十天,跟一天是一样的。三千块钱,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不用想,也知道做什么可以得到。在这个世界上,此刻,我唯一可以求救的就是姑姑了,但她,怎么说她好呢,她既不会武功也不冰清玉洁,成天给饭店刷盘子洗碗,脸干巴巴的,皮肤像胶带不黏了似的起伏地附着在上面,让看着的人有一种想要上去把那些带着灰尘的深褐色褶皱抻平的冲动。”聂与在这篇小说里注意到了控制叙事的节奏,她将外部世界的嘈杂和混乱压进了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家美的内心,这个家美谦恭而反叛,胆大又恐惧,人们所期待的社会规范在她眼里是阴冷的,她压根儿不会去极力迎合,然而屡生事端以表现她对秩序性的俗世世界的抵抗有多么强烈。聂与的细节也做得比之前那几个短篇要成熟得多,比如写到家美的坐牢的父亲时,“他下意识地想揪自己的头发,但没抓起来,就啪啪地打自己的头”。“我看到我爸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泪光,他把头缩进衣领里。”虽说这样的句子还是稍嫌稚拙,但聂与毫不畏惧。我很奇怪我为什么喜欢把聂与和狄金森放在一起比较谈论,是因为我确实从聂与的小说里嗅到了狄金森诗歌的味道——那种带着天真拙朴语调的孩子气的句子。

不论是聂与的短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以我的阅读经验,她能够压住叙述的情绪,让小说闪烁着洞察黑暗的光芒,她的犀利的目光聚焦于女性的被伤害的羞辱感,并紧紧盯着构成与生活直接冲突的冷酷现实。虽说聂与要想猎寻到一种忠实于个人思想的语言比较棘手,但她还是充分估计到了巨大的困难,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言拥有一种差异性,以便使小说具有鲜明的说服力,不论悲伤还是狂喜。聂与关注的永远是受了伤害的女性,不论她是单亲母亲还是未成年少女,由此她准确地从小说里提炼出了一种永恒的主题,聂与狂热地接近并接纳了它,时间的不可逆性——唯一能从活过的孤零零的生存中将它体验出来,但聂与并没有企图以此阐释她的作品。必须说,作为一名青年女作家,聂与在结构故事的能力上还是粗糙的,或者说她对题材的嗜好是别人难以理解的,她的确有偏执的一面,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激情,而是打了记忆烙印的生活戏剧。但这又不能说聂与在写作上的真诚,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真诚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政治正确(用来感人),其实就是自我感动而已。所以说,作家必须有勇气来抵抗这样一种被偷换了概念的政治正确。在此,不得不套用诗人臧棣的一句狠话,“几乎所有找不到感觉的小说,最后都抓住了真诚的稻草”。

我不能说寥寥几篇小说就可窥得聂与写作的全部堂奥,有人说写得少是危险的,其实,写得少,反倒是小说的一种运气,但有个前提,特别是在小说的题材上,警惕势利性的那一面。聂与应该反思到了这个层面,在她的小说意识的另一端,她将生活描述为身体经验和空间的界限,以及无法抹掉的他者的在场。我说的聂与对小说的反思是基于小说语言同质化的危机,所以她敢于冒险使用一种无须指向中心的词汇和松散的结构,不是靠他人的确认,而是回溯性地将生活的无聊琐碎的意义记录下来。确切地说,聂与拥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把她有同谋关系的生活一一拆散,在那种碎片的弥散着灰色调子的空间里,她重新装入了光亮。由此,我在这里可以这样说,聂与的小说不仅仅在于展示不可见的部分,更重要的是她呈现了可见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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