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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簪

2014-02-11凌九九

百家讲坛 2014年22期
关键词:玉簪昭君画师

凌九九

我入官那天,天黑沉沉的,阴得要压下来。母亲握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口里念着“嫱儿嫱儿”,泪流了满脸。心很酸,却强装着笑。父亲只是长长地叹息,最后说:“嫱儿,后宫纷乱,要学会照顾自己。”我说不出话,就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一个又一个。那时,我才16岁,正是如溪水般清澈的年纪。

被选入宫的女子数以千计,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庭院,相同的是一样的富丽堂皇,一样看不尽的雕梁画栋。可这又如何,这样孤单冷清,我宁可回到故乡,和父母兄弟守着那几块小得可怜的山坡地。

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的时候,有个明眸善睐的女子悄悄探了头看我,翠绿的衣裳,清新俏丽。我心里喜欢,便对她笑,她立刻提着长长的裙子跑过来。“我叫婉儿,姐姐,你叫什么?”她声音婉转如莺。“好妹妹,我叫昭君。”同样的寂寞,让我们形同姐妹。有了活泼解人的她,这清冷的后宫才多了丝温暖的颜色。

那天,百花开得异常娇艳,我正看得出神,婉儿轻快地跑来,满脸是笑,拉着我的手便走。原来,宫里来了画师,要为我们画像。来到一间房前时,门外早围了七八个人,我俩凑过去,从门缝向里瞧。

屋子里并不十分明亮,一个美丽女子,拘谨而保持笑容地坐着。她对面的应该便是画师,藏青的长衫,伏案专注地画。看不清样貌,却觉得他周身环绕着的宁静安逸之气,在身边琐碎的细细议论声中慢慢氤氲开来。我的心竟怦然一动,连忙退开。

人离开了,心却还在跳,跳得自己都莫名心惊,忙用手悄悄按了胸口。过了会儿,门轻轻开了,大家四处散去。画师出来,见了这些佳人,先是愣,随即低了头,快步走開。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脸竟倏地红了。婉儿扯扯我的衣角,掩了嘴笑着说:“姐姐快看,脸都红了呢,有趣的人。”

我陡然一惊,再仔细一看,婉儿分明是望着那画师的背影。我整整衣裙,故作随意地问:“这画师叫什么名字?”“听她们说,好像叫毛延寿。”“毛延寿”,我默念,只一遍,就刻到心里去了。抬眼望去,他藏青的背影在回廊的远处一拐,就隐隐只剩一抹影子。

以后再见到他,身边便没有了婉儿。算准了时间,一个人打从房前过,刻意穿了最美丽的衣裳,裙角处,亲手绣了只彩蝶,翩翩起舞,灵动明丽。他会看到的吧,我想。他果然看到,驻足,痴痴地不肯回头。我轻轻笑,用手帕掩了唇,不失时机地看他一眼。

一次,两次……第七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来握我的手,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发抖。我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碰触,会让人心生酥麻。我是这样地喜欢这感觉,从指尖,顺着手臂,一路麻到心里。也许是深宫的寂寞让我疯狂,我竟这样放任自己,一意孤行。

婉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不替我高兴吗?”我握着他送我的玉簪,冲着阳光端详,恬静地笑。

“姐姐,可曾考虑清楚?”“怎么不清楚”,我用手指轻点她的额头,“你还小,不知什么是爱,若有一天知道了,也会与我一样的。”

“可是姐姐。你早晚是皇上的人。”我用手掩住她的口,说:“选进宫的何止千人,皇上又哪知有你有我。”“怎会不知?皇上手中有画像,姐姐这样的美貌,任谁一眼就可认出。”画像?我笑弯了腰,画像还不是延郎在画,将我画得丑些,又有何难?婉儿还要开口,我将玉簪晃到她眼前:“帮我梳头,好吗?”头发高高地挽起,镜中的我,美丽不可方物,发间的玉簪,碧盈盈,光可鉴人。

画像画好的时候,我仔细一看,好一张平庸的脸,丝毫没我的痕迹。想一想,又从延郎手中拿过笔,在画中人的脸颊上点了枚硕大的黑痣。延郎失笑,说我精怪。我也笑,倚在他怀里。“嫱儿,嫱儿”,他在我耳边轻声低唤,就像母亲。我的双眼顷刻便湿了,我紧紧抱着他,不肯离开。

皇上果然漏下了我。虽说是选来的美人,可没了皇上的宠幸,便与宫女无异。时日久了,我便做些杂事,不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抚琴。我最为出色的,便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常听得延郎惊叹不已,拍案叫绝。

就在这时,婉儿被选中,搬离了这庭院,尽得皇上恩宠。我是真的替她高兴,在这深宫,若没爱人,便一定要得宠,否则漫漫长路,寂寞如影随形,守到青丝变白发,空留一世哀怨。

偶尔她回来,必是前呼后拥,无尽华贵。总是在无人的时候,她握住我的手,问我可曾后悔。我笑着摇头。她看着我,幽幽地叹气。我知道她是同情我,可她又怎会懂这种相爱的幸福,远远胜过几世的恩宠。

日复一日,我已入官五年。官里召集所有待诏的宫女,说是匈奴请求和亲,如有人自告奋勇,便赐给公主头衔,远嫁匈奴。良久,无一人站出,官员无奈,只得早早散去。

回来的时候,门前立了几名宫女,定是婉儿来了。我一时兴起,示意她们不要出声,轻轻推门。手刚触到门边,忽然听见延郎的声音:“婉儿,万一昭君回来……”婉儿吃吃地笑道:“还早呢,延郎,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我?…怎么不想?谁让你当初那么狠心,要我陪昭君,一陪就是五年。”“若非这样,我哪来的荣华,你又哪来的富贵?那样的美人白送了你,还亏了你不成?”

我推开门,婉儿慌乱地从延郎的腿上跳下来,脸色惨白。我走过去,一步一步,都走在刀子上。脊背挺直,目光清冷,到了她面前,伸手挥出去,毫不留情。她捂着脸,咬唇,仰起头看着我,倔强而凄凉地问:“我有何错?我只是想得宠,只是不想孤苦终生。整个后宫,就只你比我美,怪只怪你一意孤行,贪图情爱。”我竟然忍不住抓住她摇晃,她绛紫的衣裳在我面前华丽地晃起时,我想起初见她时那身翠绿轻裙,忽然说不出的心酸。

我一直没有看他,从始至终,一眼都没有。

我已决定远嫁匈奴。穿了最华贵的衣裳,在大殿,对着匈奴单于翩翩施礼。他几乎不眨眼,直直地盯着我的脸,直到皇上宣布,备好妆奁,三日后即行。我谢恩,轻挑了眉,悄悄看到皇上眼中的惊叹与惋惜。

晚上,皇上宣我上殿,拿了画像上上下下地对比,气得推掉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我只低着头,轻声说:“只怪臣妾不识时务,没拿银两孝奉画师毛延寿。”我知道,这一句话定会将他断送。我竟变得这样冷酷,心如铁石。画像落在地上,我忽然颤抖。只是一幅画像,皇上失去的,不过一个昭君,一个美人,而我失去的,却是整个青春,整个未来,整个纯真温婉的灵魂。

终于到了走的时候,我披着大红斗篷,抱着琵琶。庞大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又是阴天,黑沉沉,阴得要压下来,只是再没有母亲那双温暖的手,拉住我轻唤我的名字。

回过头,不无留恋,忽然看到城门边一个绛紫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婉儿,她终是来送我了,虽然只是远远地伫立。不知为何,隔了那样的渺渺人群,我竟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晶莹。忽然,泪就流了下来,不可自抑。她说得对,她又有何错,她只是想得宠,只是不想孤苦终生。男人的战争,冲锋陷阵,头破血流;而女人的战争,虽然不动干戈,却将血都流进了心里,流到枯竭。

恍惚间,想起初见延郎,他周身环绕的宁静安逸之气慢慢氤氲开来,让我心神荡漾。我闭上眼。那如水般清澈的16岁。没有人知道,我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支碧玉簪。

编辑/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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