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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做爱”的汪峰和被阉割的现代文明

2014-02-11张晓舟

华声 2014年1期
关键词:汪峰现代文明监督机构

张晓舟

在文艺青年云集的虾米网,汪峰新专辑《生来彷徨》竟然被打了6.4分,而2011年的《生无所求》和2009年的《信仰在空中飘扬》则分别高达9.1分和9.2分。当然并不意味着汪峰的音乐水准有了大幅下降,也不意味着虾米听众的音乐审美水准有了大幅提升,实际上二者均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顶多就是汪峰从音乐套路到歌词的自我重复让有些歌迷腻烦而已。

分数暴跌的真正原因其实是:随着汪峰人气的暴涨,很多歌迷从他身上寻找和得到的认同感反而急剧下滑。汪峰曾经一度被捧为“最具人文精神的歌手”,但这一“人文”身份现在逐渐被春晚红歌和明星八卦所稀释所模糊,从人文硬通货沦为流行大路货。一个艺术家越是成为头条新闻,他的伟岸身影就越是挡住自己的作品,恐怕很多歌迷听都没怎么听,就不屑地给《生来彷徨》狠狠地打了一颗星。

可以理解汪峰的委屈。汪峰演唱会向章子怡示爱,有媒体斥之为“性胁迫”,但如果换成别人呢?比如换成刘以达呢?他也在达明一派演唱会上向老婆示爱,如果你说他这是“性胁迫”,他会搞笑地回应:“就系啦!”前两年汪峰宣称要砸机场那事儿,明明是机场先做错,明明是民航关于吉他的托运以及损坏赔偿问题一直有争议,令无数乐手有苦难言,但最后媒体只顾着找汪峰出来道歉,却根本不采访机场和民航。如果换成别人呢,比如换成某个屌丝吉他手,没准他砸了机场都有不少人叫好吧?我的意思是,这是典型的对人不对事,汪峰被妖魔化了。

发展到现在,就是戴着有“色”眼镜,在歌词里寻找八卦,寻找“高潮”和“乳房”这样的敏感字眼。汪峰被活生生给肢解了。

可以理解汪峰的愤怒。但他似乎没有认识到或不愿认识到,自己被妖魔化被“肢解”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无良媒体”,还在于自己身份的多元和分裂,造成了外界的张牙舞爪各取所需;而当明星成为一个老少咸宜街谈巷议的谈资,那么“谈资”本身也会转化为一种名声资本——这种名声的资本不仅仅建立在艺术的基础上,它还来自八卦至死的娱乐世界。汪峰用话痨而字迹模糊的长微博反击了无良媒体,可以说是想用艺术痛击八卦。这当然属于完全正当的反击,但值得质疑的是他高度体制化的反击方式。

先说这首焦点歌曲《高地》,它属于说得过去的汪式情歌,但“姑娘一起来吧,不要浪费这美妙的时光,震撼我吧,达到高地,让我们的顶点充满喜悦”,这样的词实在是粗糙,幸好还有“马耳他香薰”和“燃烧的海伦”作为前戏可以将就一下,幸好后面那句“用你那芬芳的乳房将我在公路旁埋葬”,也极富美国公路cult片的香艳惊悚之感。

无良媒体揪住几个字眼不放,一边意淫女星一边伪充道德家固然可恶,但这歌词的问题不在于道德不道德,而在于写得好不好。正如陈冠希的主要问题不在于拍艳照这行为本身,而在于拍得不好。这首先不是个道德问题,而是个技术问题,在技术上《高地》这首歌显得太参差不齐。

而在道德层面上,汪峰以自己的歌词“经过了审核机构通过”来自辩,这简直堪称中国摇滚史的奇闻——一个崇拜鲍勃·迪伦和吉姆·莫里森的据说“最具人文精神”的摇滚歌手,竟然需要以审查制度的标准来为乳房和高潮辩护?

汪峰《这感觉怎么样》一歌有一句也被无良媒体瞄上——“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爱一个人哭笑”,乐评人孙孟晋为汪峰辩护,声称“这是孤独生活的累积,不是打飞机的意思”。问题是打飞机又怎么了?打飞机有何不可,一个人做爱有何不妥?为什么需要辩护?台湾摇滚先驱赵一豪1989年的专辑便为打飞机正名——《把我自己掏出来》,而这也成为台湾最后一张被禁播并下架的唱片,后来再版赵一豪改了个名字——《把我自己掏回去》。大陆也有一支工业摇滚乐队名为“自慰”,后来为了通过审查竟改名为“恣慰”,连自己名字都可以阉割,打不打飞机也就无所谓了。

汪峰的偶像吉姆·莫里森1969年在迈阿密一次演出中涉嫌拉下裤链露阴,还有人宣称他做了打飞机的暗示,因此被判6个月监禁,莫里森坚持上诉,直到1971年去世官司仍未了。直到2010年佛罗里达州政府才宣布赦免这位已去世39年的歌手。但大门乐队的队友宣称莫里森不需要被赦免,只需要政府道歉。时代早就变了,只不过我们变得太慢,如今专制文化的铁裆之下是消费主义纵欲的下半身,正是这种道貌岸然的虚伪,使得上半身的乳房都会成为焦点。吉姆莫里森还曾经在伟大的《the end》一歌中问候自己的母亲,那么即便汪峰狠狠地问候一下那些无良媒体,又有何不可?

但是他不敢。当然这里不是在鼓吹语言暴力,但即便是语言暴力,也比呼吁官方去整治无良媒体,要来得恰当。汪峰在长微博的最后希望:“这个国家以及相关监督机构可以真正地行使它的权利,保护一下属于它的珍贵的艺术家们!”

首先“权利”还是“权力”?——这是个要命的错别字。你尽可以指名道姓地骂某些个媒体,也可以直接上法庭告他们,但这种求助并不恰当,“国家以及相关监督机构”这个笼而统之的名头差不多等于是“国家机器”了。而汪峰也应该知道,这个社会的问题不是缺乏“国家以及相关监督机构”的权力,而是这种权力太多,这种“监督机构”太多,而很多时候这对于艺术家也并不有利,公权力和法治不可混淆,动辄要求“国家以及相关监督机构”整治“无良媒体”,这并不是“有良艺术家”的应有做法。汪峰所为,是不自觉地归顺、攀附于权力体制,而这也多少体现了官方体制文化对一个摇滚歌手的成功重塑。

如果汪峰还是那个摇滚地下通道里的汪峰,他完全会用更肮脏的歌词——摇滚史俯拾皆是——去攻击无良媒体对他歌词的肮脏解读,但他却用《飞得更高》《怒放的生命》《勇敢的心》《光明》这样的励志歌曲来自我辩护,好像唯恐自己没有向大众提供正能量和沸腾的鸡汤。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社会责任感,但也是对一种肤浅的流行文化的自觉依附,听上去这既是向“国家以及相关监督机构”也是向社会大众邀功。

汪峰就这样在“摇滚、流行、主旋律”三种文化之间转圈,从摇滚圈跳到娱乐圈,用新专辑他自己的前言来说就是,“满满的荒谬,满满的忧伤,满满的散聚,满满的感动”。问题是在他的作品中,“满满的忧伤,满满的感动”早已汹涌决堤,而“满满的荒谬”却连影儿都没见,汪峰的问题是他的作品始终少了一点荒谬感或者荒诞感(当然也就不会有幽默感),而这种荒谬感往往是在其生活和作品之间发生分裂才会出现。汪峰把作品当成了他自己的容器,太容易把自己给溢出去。章子怡扮演的是宫二(一个出色的角色),而汪峰扮演的只是他自己,这就是问题所在:汪峰往往把自己的作品当做梳妆的镜子了。

那首有趣的《贫瘠之歌》还唱到:

“你不得不失去你磅礴的下体,现代文明终将把你诗意地阉割。”

“现代文明”这样的词抽象得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我们需要的是具体分析,而不是这种大而无当的对于现代文明的陈旧批判。究竟是谁在阉割你?现代文明像一个无辜的倒霉蛋,动辄被拎出来顶包替罪,但或许只有回到鲍家街43号附近复兴门地铁那个地下通道,直面主旋律文化和流行文化,直面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这对好基友,才能揪出真凶——当然,真凶也许就是你自己:摇滚乐反文化的“磅礴的下体”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自我阉割的。

与其说我是在批判汪峰本人,还不如说我想以汪峰为例分析和揭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文化症候。于是,“汪峰”也从头条新闻一跃变成一个文化符号,甚至一个形容词。

最后请允许我跑题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公知”会被妖魔化?除了反智主义,除了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元凶,是否还有某些公知自身的问题?比如酷爱大而无当的大词,酷爱两极二元对立思维,酷爱用煽情代替思考,酷爱俯瞰苍生,酷爱代表他人代言大众……

可不可以说,很多“公知”也很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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