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者(外二篇)
2014-02-11指尖
指尖
羊丢失的消息,不到中午就在我们村传遍了。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街上来打听。一时,五道庙前便有了许多人,坐的、站的、蹲的,纳鞋底的、补衣服的、喝水的、吃烟的都有。谁家的狗和猫,也从盘踞之地看热闹似的赶来了,挤在人群中间,被人踢一脚或者碰一下,发出凄凉而惊竦的叫声。一头猪从猪圈里跑出来,哼哼唧唧地被小孩子拿柳条抽打着往回赶。
放羊的二秃子抹着泪在边上哭,毕竟他是村里看羊最亲的人。他的悲伤中,既包涵失去羊的可惜,也有担忧主家责备的意思。
那是一只黑色的公羊,黑毛长长地分披在脸上,使它的长睫毛看起来灰得发白。家户里有羊的人家都知道,羊圈里最喜欢打架的羊,就是福保家的这只。福保是光棍,成天黏兮兮蔫楚楚的,做营生没巧头、人又懒,村里人嬉笑说,倒喂了只硬气的羊。羊白天跟着二秃子的羊群,在河沟山坡上吃草、疯跑,晚上,被各自的主人领回家。昨晚,福保的羊是被他牵回家的,但他这时却问二秃子:我是把羊牵走了吧?二秃子红着眼睛看他,泪水哗地就涌出来了。福保看见了,心里不是滋味,眼里也水漉漉的。不知道谁说,打个卦吧,兴许能行。福保蔫楚楚的神情中便有了几分精神。二保老汉用脚仔细地磨平地下的土,拿棍画了个形状,有人拣了两块小石头递给他。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个圈。看不见圈内乾坤的人,亦停止了手里的营生,盯着围着圈的人头围成的那个大圈。一时四处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期盼,又祈祷,又想好结局,又觉无大碍。
用石头打卦,我们村只有二保老汉精通。常常有人去拜访住在菜园子里他,求他打一卦,找人的,找东西的,求财的都有。但他并不是我们村唯一懂阴阳的人。另一个大号叫贾占芳的老汉,继承了祖传的堪舆术,村里的新屋、新坟的选址、坐向、建设都来自于他的指控和肯定,甚至垒墙、栽树、建鸡窝、婚丧嫁娶选日子、定时辰这些,都离不开他。而大仙爷俊俊妈则不必借鉴它物的存在,直接就能坐堂看病,让远近村庄的人对她深信不疑。羊丢失这件事,只有二保老汉最具权威。我们小孩站得远,看不见占卜者的表情,也察觉不到空气中是否有流动的波纹,波纹里是否有关于羊的讯息。但二保老汉能通过石头和图案,通过流动的空气和时间,算出事物最终的落点。于是,我们知道,羊在东方,某一个低凹之处。那里有草和水。
在单调的童年生活里,我跟禾苗乐此不疲地玩着占卜的游戏。梨果最稠密的时候,小青果子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但它尚不能成为食物。祖母说,那是噎(毒)狗蛋子,吃下,是要中毒的。对食物的渴望和不能食用的事实,使我们对生活既葆有热望,又充满恐惧。南方的草白,说她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是用一枚扇形的草叶,预卜村里某个妇女的生育命运。而生在北方的我,占卜的道具便是梨树上这些青果的梗。那些个中午,我们站在我家厨房的屋顶上,将无数个青果从枝头摘下来。并不是几个、十几个这么简单,我们是要摘到手够不到为止。它们有的从被灰渣抹平的屋顶上滚到院子里,有的被风刮来的草挡在了某处,有的成为我们口袋的填充物。面对面坐下,将口袋里的青果放到两腿之间,说,咱们来算算成槐老婆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吧。我们残忍地把果子掐掉,手里只剩下水分饱满的、绿褐色的果梗,将两端轻轻咬瘪。果梗通过牙齿浸润到舌头上的苦涩味道,至今萦于我心,但关于游戏的甜蜜,亦萦于我心。事物的多样性或许才是真正的蛊,它诱惑人一边记忆,一边遗忘,一边享受,一边痛苦。我们将果梗放在各自的手里,然后,捏住两边咬瘪的根部,尖叫,撕开。一个双股或者三股或者更多股的形状出现在我们面前,单数为女,双数为男,某个看不见的人的命运,便在我跟禾苗尖利的撕开中成为定局。那些日子里,我们差不多把村里所有怀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别占了一遍。因为梨果还很多,我们又把能想得到的、嫁到外村的姐姐们、姑姑们怀的孩子的性别占了一遍。几天后,那些失去梗的青果变黑,难看,被苍蝇叮咬。无数蜻蜓在菜地的月季和芍药花上盘旋。而成群的蚂蚁在院子里出现。一场大雨,所有全部浇灭。
福保家的羊,第二天在村子东边的水塘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这是二保老汉没有预卜出来的。是个被弃置的水坑,里面长满茂盛的水草。或许,当身体和灵魂同时丢失,怎样的卦象都是模糊不清的。没有人去问菜园子里拿着长烟袋不停吃烟的二保老汉,就像我跟禾苗没有去问那些被我们预卜的已经出生、正在出生、尚未出生者性别的真实性。我们是在被框定的束缚中徒劳挣扎、自欺欺人吗?还是,仅仅在玩一个与命运相关的、有意思的游戏?人们毫不厌倦占卜这件事,并喜欢采用打赌、抽签,这些来自占卜仪式中的传统形式,来应对生活中随时要出现的选择。大部分小孩的背心处,都秘密缝制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的符,这个符有时来自仙爷,有时来自离世人的棺椁,天上和地下的人,跟活在尘世中的人,对世界的安慰显然是同一的。这种毫无圭臬的信任和怀疑,并无对错之分,它们同时构成世界的一部分。而弥漫在乡村大地之上,充满神秘和神圣的巫气,成为村庄特有的气息。
那座残坡小庙,是个没有庙门的庙宇,石头堆砌的框架成为庙宇的三面墙,神像身裹红绸,目光炯炯地望着山下。身下堆积的厚厚香灰,表明着村人予它的敬畏和尊重。庙院歪斜的、沾着苔藓的砖缝里,长满绿草和黄色的小花,一只随意摆放的石臼里,沉积的雨水变成了墨绿黏稠的液体,散发着臭味。当我走近神像才知道,这座观音庙之所以有这么旺盛的香火,仅仅是因为在神像下,摆设着一副完整的竹签。面前的神,不止给他们带来内心安稳,更重要的是人们通过神前的占卜,直接预测、决定着未来和当下的生活。随行者中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当她无比虔诚地跪下,燃起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词,最终摇出一支中上签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坑坑洼洼的笑意。她走到院子的石臼前,毫不迟疑地喝下发臭的神水。她并未察觉自己抽签的过程中,筒内的竹签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极有可能抽到唯一的上上签)。她不知道,那段时间,那支上上签,安稳地在我的包里睡着了。是在我16岁的年纪,尚在童年里沉醉,又渴望进入新奇的成人世界。这个恶作剧,跟我5岁时手里撕扯的梨果梗并无不同。我更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而不理会他人命运的瞬息改变。对求卦者完全不负责的行为,使他的命运在交付出去的同时,有永远无法收回的可能。那段时间,我去五台山,在山上的某个寺庙,将自己的愿望写在了一张纸上,并高高地挂起,希冀神来预卜出我的好运。作为报应,此刻,神应该让无意中路过的人,改变这张纸的去向——不抵达佛祖,而是要随风落到水里、草丛中、地上,被无数漠然的脚踩得稀烂。但也许,如此惨败的结局永不发生。我对神的存在似信非信,充满怀疑。一方面,无比虔诚,另一方面,无比藐视。
我后来拥有了一副纸牌。送给我的人告诉我,它叫塔罗牌。不同于惯常玩耍的扑克牌,它有78张。每张牌都有独特的图案、意义和象征,它能将你的生活、个性、内心恐惧、渴望,以及运程,一览无余地表达出来。那段时间,在所有熟人面前,我都充当着真正的占卜师。当他们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会涌动起一股神秘的气流。他们渴望和信任的眼神,使我有短暂的眩晕。某一瞬间,我成为他们的上帝,神,或者巫师。他们被俗世遮挡严密的前途和婚姻、健康和寿命,经由我的手,让纸牌说出。纸牌上的人物,既虚假,又真实,它们成为他们的母亲、领袖、勇士、爱人,生命里的一部分。当然,我也频繁地在占卜者与被占者之间游离。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你在解读自己的时候,害怕和希冀、陌生和熟悉、渴望和现实,这些互相交错的感觉,会使你心智游离,好与坏面前,你无法断定自己的生命走向。神秘的面纱一旦揭开,矛盾的心理会无情地淹没你,你看到的是一个虚假甚至飘浮的自己,在结果面前不断地否定着,并心碎地包缠着自己。
在乡下,占卜者担着泄露天机的身份,他们常常无儿无女,或者穷困潦倒。这些人同时被称为神人异类。他们严守着职业操守,并甘愿孤独贫穷。某位占卜者心血来潮生了私心,为使自家后代出人头地,选了一个千年好穴。据说他占卜到自己的儿子会是县官,而接下来,孙子,重孙,以及后代,均会节节攀升,官居高位,为此,他说服老伴,提前进入墓穴,活活饿死。二十年后,本地出了一名专扮县官的戏子,其扮相、说谈、举止,均比旁人更似县官。这戏子,便是占卜师的儿子。这样具有嘲讽意味的事,成为后来占卜者的教训。他们选择破解别人的秘密,而避开剖析自己的念头。
或许,当一个人活到一定年龄,会明白,生命远非是用来预测和求证的,它同时也在肯定和否定、循环交替的似是而非中缓慢而短暂地渡过。你既是孩子,又是母亲,既是恩人,又是仇人,既是热爱他的人,又是置他于绝地的人,你同时成为很多种角色的扮演者,有时天真,有时沉稳,有时热情,有时冷漠,有时快乐,有时忧郁,有时大度,有时小肚鸡肠,有时善良,有时阴险。你既是占卜者,又是被占卜者,既是龟壳、蓍草、石子、竹片、铜钱、纸牌,又是占卜本身。没有结束之前,一切都在开始,而开始之后,一切即将结束。世界上只有一种能量最强的枷锁是人独有,它就是语言,人一旦说出,就无法收回。所有命运的秘密,随着语言这个叛变者肆无忌惮地和盘托出,都不再具有神秘意义。
像村庄里专门在灵魂和肉身之间穿梭的占卜者一样,那些利用语言工具,在天地之间游走的占卜者,绵延不绝地透露着一些来自其他世界里,神秘而隐晦的消息。小吃一条街口那位占卜者日渐年长,他差不多用十年时间,静默蹲守于城市的心脏位置,像一位忠心且痴心的捍卫者。领口紧闭的中山装,一个过时的公文包,一个马扎,一张铺在地上脏兮兮的八卦图,是他展示在我面前的全部。他面前坐着的人,多也是衣冠不整,或眼神忧郁的人,他们蹲在他对面,缩着或宽或窄、或阴柔或阳刚的肩,跟他悄悄地倾诉着自己遇见的困惑、想愿以及求援。当占卜成为唯一的出口,秘密们,被源源不断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然,在这场貌似虔诚的游戏中,我们自动接收着好的讯息,排除和遗忘不好的讯息。就像我的朋友喜欢在网上算卦一样,好卦相让她浑身轻松,心情佳好,但坏卦相她通常选择不耻、忽略或者遗忘。当然,占卜师会用其他办法,来弥补被占者难以逃脱的厄运,比如,铜钱。有时猜测,他展示给他们怎样的卦象?三枚铜钱,“通宝”面为阳,反面为阴,握在掌中摇两下,然后将铜钱丢在桌子上,如是反复,可以排出《易经》六十四卦中某一卦。均可能成为占卜者用语言吐露出来的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密码,而无限冷漠的穿透,多像静止的命运被冷冷地讪笑啊。占卜者不断撕开,被占者不断包缠,仿佛一场不知疲倦的游戏,轮番上演,乐此不倦。
某个故事里,有个叫蓝扣子的、流落在国外的女孩。她在异乡唯一热心做的事,便是请碟仙。这是一种在世者跟离世的人之间,进行独特交流的方式。母亲失踪,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找寻母亲在或者不在的踪迹。每次请碟仙的时候,她都会赤足坐到地上,两只手按住一只倒扣着的瓷碟,瓷碟下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一个圆圈,瓷碟上又放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是或否。在这些字下面,各有一个箭头指向它们,同时瓷碟上也画着两个箭头。仪式开始后,碟子会自我移动,当箭头重复,就是你要的答案。夜深人静,她会点燃一颗七星烟,有时还会打开一罐啤酒,用漫长的黑夜来等待,——找到母亲死去或活着的证据?用一个簪子将魔咒解开?去往亲人们聚居的阴间与他们相会?——答案她并不能确定,她只是通过这种仪式,缓解或者加重自己的空虚、孤独、悲伤、失望。生命,差不多是由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谜语组成的,其实,无论怎样的答案,于我们来说,似乎,都已为时过晚。
戏法儿
耍戏法儿的人挑担进村的那天,村庄上空隐隐弥漫着粮食的香味。明天就是供奉财神爷的日子了,今天每家每户都在拿黄米面捏面人,做好的面人躺在面案上,眉眼、神情、发丝、甚至手指脚趾都一样不少的齐全。在村里,这些面人只能成为大人和男娃们独享的食物,而女娃们通常只能吃到诸如蛇、羊、牛之类形状的食物。闺女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大人们说女娃要是吃了面人,不但会生出长长的胡须,还会把家里的人丁带走。但村里最忌讳的是面娃娃被偷,那样的话,人口一代会比一代少,甚而有绝户的危险。所以面人一般都是按家里的大人或男人的数量来捏的,不能多,也不能少。二月二作为春节以后最重要的一个日子,是充满神圣仪式感的日子。今天,所有人家的午饭都比平日里要迟上半个时辰。此刻——耍手艺的外乡人进村的此刻——五道庙里正坐满吃饭的人,他们习惯用延续着的安顿等待财神的眷顾。耍戏法的人,手里拽着一只左顾右盼的小猴子,还是吸引了吃饭的人们,很多人腾地站起来,欣喜的亮光在眼里一闪一闪的。他看到人多,便把担子撂下,跟一帮人沧桑地笑笑。然后从兜里抓一把豆子,一粒一粒地往空中抛,猴子便一粒一粒地用爪子接,然后塞到嘴里嚼。人们端着饭碗边吃边看,又笑又叫,猴子也边吃边看,又叫又跳。
海海妈沿着猪圈边端了一碗水走出来,那个人弓着身子接下,并不喝,而是从担子里翻出个搪瓷缸,把水倒进去,又恭敬地将空碗还到海海妈枯瘦的手掌里。海海妈问,客人,用过饭了?那人一笑,脸上的皱纹一波一波地掀起来,说,不紧,不紧。
吃完饭的人拿着空碗逗那只猴,猴瘦,骨节凸起,毛灰杂,连眼睫毛上都挂着一路走来的风尘,见有人逗它,甚是兴奋,它的红屁股扭来扭去,吱吱地叫着,跳着,试图去抢人手里的空碗。这时候那个人变黑了脸,高声地训斥猴子。是侉话,声音敞亮,高,远,半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这骂声,惊动了在家里吃饭的生产队队长福宝,他跺着八字步出来,看到这情形,便说,耍耍吧。
很快,结巴三娃的声音出现在大喇叭里,挂在槐树上的喇叭嗡嗡的晃动,吓得雀鸟们都没声儿了。
等我们几个小闺女跑到五道庙时,耍戏法儿的人已经到庙院里了。那些顽小子们早蹲成一圈,把会变戏法儿的那个人、那只猴围住了。黑色和红色的布,几个脏兮兮的盆子,一个颜色暧昧的木箱子,一个铁笼子,还有锤子、筷子、铁棒、铁丝等一大堆杂碎的东西,从那个看似轻飘的担子里解缠出来,这些突然出现的物件都无法令人惊讶。
在温河沿岸的村庄里,有许多的铁匠、石匠、木匠,也有会描画的工匠、有会接生的,会送葬的,会唱戏的,会讲古话的……唯独没有会变戏法儿的。这种灵巧神秘并带有某种诡谲的技艺,似乎是温河无法给予和存储的。当远方的人们,从陌生之地带来这种新鲜的技艺表演的时候,每每会引起村人的兴奋,甚至有小孩子在悄悄地偷取技艺,梦想有一日,他能是一个变来变去的人,或者将某物变来变去,成为村庄里最灵巧的人。但这种热情也仅仅开始于一个异乡人的到来,到他远走的那刻,一切终将归止。
此时,猴子带了一顶帽子,提着个锣,绕着场地蹦跳着哐哐哐哐地敲,一些细细的黄土在他的蹄下腾起来,一时,尘烟笼罩,也分不清是春阳炽烈的缘故,还是猴子闹腾的缘故。
乱纷纷兴奋的锣声敲得人分心,村里人手头的营生也做不下去。只有那些老婆婆、老爷爷们遵循着自己的习惯,放下碗,在阴凉的窑洞里,吃一袋烟,烟雾在他们的头顶徐徐升起,安静散去。
那边,戏法儿已经开始了。先是猴子的技艺,拿着个红樱枪,舞来舞去,后来便去钻火圈,中间吃了好几回豆子,有一次吃了豆子却蹲到地上不起来,红缨枪握在胸前,看着众人。那人便又骂,拿了鞭子做出要抽它的样子,猴子也不躲,似乎专等鞭子落下。鞭子到底也没落下,人们才想起,猴子和变戏法的人都没吃饭。福宝便喊,好好耍,耍完黑财主管饭。这一说,猴子倒似听懂了,蹦起来又是一番演绎。
耍戏法儿的人,矮,瘦,黑红的皮肤,看不出年纪,穿颜色模糊的夹褂子,黑宽腿裤,千层底鞋,说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都像。先是变鸡蛋。也没看到他有鸡蛋,反正空盆子里突然就出现两只鸡蛋,接着鸡蛋变成了鸽子,鸽子还扑闪着翅膀,后来鸽子又变成了一顶帽子。他戴到头上,敞开怀,拿红缨枪顶在胸口,要上来几个人扎他。这个是很吓人的,我双手捂着眼睛,却又在手指缝间去窥视。最吓人的是他用铁丝从左脸颊上穿过去,又从嘴里拽出来,他的脸鼓起来,又瘪下去。好像有血隐隐,又好似没有。后来,把一个大铁球鼓着眼给吞下去又吐出来了。村里人不会鼓掌,只一味地笑,哈哈地笑。那人也不像以往那些变戏法儿的,口齿伶俐,大爷大娘,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地喊,只是抱圈绕着场子走,猴子也抱拳跟在他后面,倒惹了一片哄笑。
春天,天气还有几分清冷,他还把褂子脱掉,露出嶙峋的上身,蹲马步,伸臂,运气功,然后在头上拍砖头,他汗津津的脸上黏满灰末,极像戏里的花脸。
去黑财主家吃饭的路上,猴子已不是他唯一的跟班了,我们一群小孩成为他忠实的追随者。他的行止,都成为我们模仿和仰慕的目标。我们仔细观察着他怎样在黑财主家的洋盆里,用香胰子洗了脸和脖子,怎样变出一条毛巾,擦干自己,然后坐在院子的板凳上,不急不缓地吃了三大碗酸菜饸饹。之后,他站起来,对着窑洞里纳鞋底的黑财主抱抱拳,喊,谢谢您的饭。便挑起担子,拉起猴。我们自动给他们预备出一条路,他微微笑笑。
但他是怎么走的,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也无法提供一个可靠的结尾,因为我们突然被另外一件事给绊住了。
我们跟着耍戏法儿的人刚走出黑财主家,就被哭声给吸引到二牛家门口去了。她妈正嚎得撼天动地,花白头发披遮了半张黑脸。二牛媳妇站在街门口,对着外面骂,你个绝户,天杀的,千刀万刮了你!她也刚看完戏法儿回来,脸上的笑还没褪去,就被恨意笼罩。扭曲的表情使她看起来很可怕,脸颊也一鼓一瘪的,像正在变戏法儿的人。
也就刚才在庙院里戏耍的工夫,二牛妈躺了一会的工夫,二牛家面板上丢了一个面人,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家家户户,角角落落。就像被变戏法儿的瞬间变走一样,明明好好的放在那里的面人,倏忽就消失了。又真又假,又想相信,又无法相信。是谁偷学了变戏法儿的手艺?还是随着变戏法儿的人的离去,村里一些原本存留的东西也会随之离去?有人说,变戏法儿的人走时根本没有路过二牛家。又有人说,会变戏法儿如果想变,不去二牛家也能把面人变没了。还有人说是不是宝富给他闺女偷的?她嫁出去三年了,还没一男半女。又有人说耍戏法儿时没见宝富。另外人又说他看见宝富鬼鬼祟祟回家了。宝富家跟二牛家的街门只隔着一个猪圈,众人的目光都朝着那个街门,宝富家静悄悄的,虽然开着门,但似乎家里并没有人。
隔年夏天,又有新的耍戏法的人来村里了,照例是要挣一顿饭吃的,村里人也欢天喜地的。那天,宝富闺女生的孩子正好满月。宝富照例也没看耍戏法儿,他正忙着给全村的人都送炸油糕,憨憨地说:沾点喜气,沾点喜气。耍戏法儿的人也接过一碗油糕,咬了一口,宝富一个劲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乡夜灯火
禾苗有了一个空墨水瓶的消息,让我和田园比自己拥有一个空瓶子还兴奋。我们小心避开大人们疑惑的目光,挣脱那个关于随时有可能被“拍花”贼拐走的预言,穿过层层叠叠茂密的玉米地,偷偷跑到夏天的温河边。满河槽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对岸笔直的杨树上的叶子们,在阳光下跟河水一样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们的笑声从压抑、悄静、克制中释放出来,像三只小鸟,在黑暗中突见光明般,嘎嘎嘎嘎笑个不停。直到禾苗不小心让瓶子里残留的结了巴的墨蹭到了衣服上,我们才停止了笑声。禾苗把瓶子放到浅水中,一时,瓶子成为一个泉源,一股蓝色的水流源源不断涌出来,使整片河水都蓝了。一群褐色的小鱼正在远处激欢地游,它们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看到了蓝色的水流?反正它们慌里慌张、没头没脑逃离的样子,让我们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几只青蛙从石底爬上来,半边身子搁到石头上,对着我们乱哇哇地叫。即使微风使河面掀起曲曲折折的涟漪,都没有截住三个小闺女的笑声,那笑声,放肆而纯粹,像我们手里渐渐干净了的瓶子,渐渐干净起来的手指,还有经过流水的浸泡和用细沙轻轻搓揉之后,渐渐干净起来的禾苗的花衣。
整个下午是那么漫长无聊。我们三个鬼鬼祟祟而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他们一直忙碌着他们的营生。禾苗爹在给牲口拌草料,筛子筛下的细草叶很快从地面飞到了他的头顶,工夫不大,他就成了一个草人。枣红骡子张着大嘴,湿漉漉的鼻孔里噗噗地喷着热气,四只蹄子不耐烦地尥着蹶子,恨不能以掘地三尺的气势,来引起主人的关注。我们三个,坐在禾苗家的炕沿上,看她妈卷起裤腿,在腿上搓麻绳,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几下,再吐一口唾沫,再搓几下,如此反复着,直至她腿上的皮肉渐渐红了。
禾苗的弟弟三泉是个罗圈腿,手里拿根晒透的玉米秸秆,追赶着几只鸡满院跑,惹得鸡们飞得飞跳得跳。天擦黑,三泉就把手里的秸秆点着,然后再来回摇摆着让火焰变小,跑到磨道里耍火去了。他在磨道里像一个将军,左手叉腰,右手拿着秸秆,秸秆顶端的火烬在渐渐黑下来的夜晚愈来愈红,像一星灯光,也像一只眼睛。而此刻,他在空中挥舞着那点光亮,胡乱地比画,或者用光亮有序地划出一些线条,罗圈腿顺溜溜地交叉着,嘴里兴奋地喊叫着,吸引来更多的手拿秸秆的小子们。一时,磨道里布满无数的星光,交汇着,疏离着,闪烁着,又不断熄灭着。
在村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有这样一场关乎灯和火的游戏,他们以此为乐,并从不生厌。他们手里那点细小的火烬,所组成的灿若灯光的明亮,成为乡夜大地上必不可免的存在。而小闺女是不玩火的,一来,小闺女天生就胆怯,快要熄灭的火烬所生发出来的诡异神秘的气息,让我们害怕。二来,玩火好像并没有翻花呀、听古话呀这些更吸引人,更有意思。即便这些小子们,此刻看他们玩得如此不知所以,但我们都知道,今晚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要尿炕的。不久,二林妈出来,站在街门口就骂:尿泥鬼们,又想黑夜尿炕了吧,看不打烂你们的屁股。小子们见有家长出来喊骂了,再说手里的火也即将熄灭,便也顺水推舟,哄散了。
此时,禾苗,我,田园,已钻进我家菜地里,追着那些尾巴上拖着灯笼的萤火虫,脖子拉长,眼睛睁大,手伸长,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找机会,试图逮住一只被遗落的萤火虫。而禾苗兜里的那只洗干净的瓶子里,已经有了一只,它忽明忽暗的亮光使我们兴奋。芍药花开了,瓜花也开了,眉豆结了好几茬了,叶子黏黏地贴到了我们身上。一只,两只,三四五只萤火虫就在这些花叶间跟我们捉迷藏,它们带着骄傲的灯光,吸引着我们的前往。长大后,遇见一些人,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一种明亮的光泽,让我一下联想到萤火虫。这世间,是有一些人,一些事物,一些生命,天生就带有一种光芒的,他可以照亮那些陷在黑暗里的人们的心智,也会吸引一些人的向往和热爱。但在我幼小的童年时光,我只知道,萤火虫是大地深处的秘密,是天上的星光偶尔坠落人间的惊喜,它们在我们的追逐中优雅骄傲地高飞,或者遁入深处,窥探我们焦急的现状。当我们的瓶子里有了五六只萤火虫的时候,在黑暗中,我们能看到彼此绿茵茵的笑脸,发着光的眼睛,禾苗鼻梁上的小褐斑,还有我手臂上的那片眉豆叶。
那个夏天所有有星星的晚上,我们乐此不疲地在菜院子、河沟边、场院里、洞顶上……寻找萤火虫们的踪影。它们被放在透明的瓶子里,充当着我们短暂的灯光,在乡村的夜晚,照亮童年美好的路途。当然,当我们各自归家,无一例外是要将它们释放掉的。因为第一次,禾苗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被窝过夜,据说整个夜里她的被窝像白天一样明亮。但天一亮,它们就变成几个丑陋的硬壳爬虫,禾苗将它们放了,它们也不飞,就那样在树叶上趴着,像要死去的样子。
田园说,萤火虫就是星星变的,只有夜里才发光呢。
天短了,夜也长了。捉萤火虫不再是我们喜欢的游戏了。而那些男孩子们却依旧热火朝天地追赶着手里秸秆上那点火烬,在磨道里打闹,喊叫,被家里大人骂,怔怔地看着黑暗迅速笼罩了村子。
祖母点亮了那盏马灯。
我一直认为,只有这盏马灯,才可能说明祖父真正的在家里存在过。我幼小的心里,觉得他唯一的那张照片根本无法证明他。就像父亲的队友、同事们的照片一样,他们的样子摆在相框里,并不能说明他们是我们家的人,甚至在我没有见过他们之前,我无法肯定世上有这样一些人的存在。只有这盏马灯,这独属于男人的物件,才能让我相信,祖父真的曾像其他家里的男人们那样,在寒夜里,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出来,然后披上羊皮袄,摸索着点亮马灯,提上它,出现在马厩里等待吃草的马们面前,那些马鼻里喷出来的热气,使他生出对它们的亲昵感,它们像他的孩子般使他心里涌出满满的柔情。但他同样也像大多数村里的男人那样,不善于表达感情。他是拙的,木讷的,重的,但同时是可信赖的,依靠的,诚实的。他只会用一句粗话,成为一个合理的出口,释放出内心激荡着的情感。
我甚至想象,某些夜里,祖父会提着马灯走遍马厩的每个角落,他爱他的马,像爱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他的农具,还有他自己。他也会走到街门前,看看门栓是否插好。他在返回来的时候,会走遍院子,从鸡窝开始,到梨树,桃树,再到墙跟……马灯照亮他的脚步,照亮他的眼神,照亮他热爱的事物。
而此刻,他已经走了。他喂的马不在了。他修的马厩也拆了,他存留在世上的一切气息都烟消云散了。他仅仅留下了马灯。我不断地会问祖母:这灯是爷爷用过的?
祖母正在点烟,她应付地嗯了一声。
那马灯还活着,他怎么死了?
祖母笑笑:物件耐擦处,人不耐活。
母亲回来,就靠在桌子边,借着马灯的光看书。她说这灯太旧了,一点也不亮。
马灯的玻璃罩上有一层垢,散发出来的光朦胧,影影绰绰,像一块旧布的毛边。每次添油的时候,祖母总会说,换吧换吧,这灯老得不能用了。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下,也半明半灭。
后来,母亲用空瓶子做了个油灯,灯捻子是用两跟粗线绳搓的,点着了,火苗扑扑地四处蹿,洋油用得老快。但祖母还是把马灯放进柴房了。锁门的时候,她嘴里还念叨,旧东西该扔就扔吧,人该死就死吧。
那也是冬天的事了。
父亲从遥远的东北调回来,在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诸如石头啊,碎砖块呀,荒草呀,旧家具呀,破衣服什么的,都堆到一起,然后用筐装了,倾倒在河沟里。那夜的月亮很大,很亮,像被谁提着的一盏马灯,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我随父亲从河沟边回来,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下,它也停下。周围的一切,房屋、石碾、树木、门洞,像白天的样子,甚至比白天的样子更像白天的样子。半个村庄都变小了,似乎要化没了,又似乎不是。变小的村庄在月色的映衬下,渐渐生出一种安静、黝深而纯粹的色质,宛如被谁在水里洗涮过,又像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恍惚,朦胧,那么真切,又那么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