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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2014-02-11李心丽

山西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饭馆玻璃北京

李心丽

对面六楼有人擦玻璃,隔着窗户看出去,他看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楼身上,也照在擦玻璃的那个男人身上。另一扇窗户上还有一个女人,也在擦玻璃,看样子很熟练,他就断定他们是做家政的。

他没事做,一个人又有点烦,就站在窗前,看他们擦玻璃。已经进入三九了,北京的冬天到了真正的严冬。不用说站在室外擦玻璃,就是出去在临街的小饭馆吃一碗面,在路上,他都被飕飕的冷风裹挟着,脚步不由得飞快。今年冬天气温突然降了许多,让他想起小时候严寒的冬日。他只记得彻骨的冷,他的耳朵、手脚都被冻伤过,奶奶煮了秋天留存的茄子秧给他洗,不记得要洗多少个晚上,反正后来他的冻伤都被奶奶给洗好了。

室内的暖气供得很好,只穿一件薄毛衣就行,他没有毛衣,只有几件薄的厚的T恤,冬天他就穿厚T恤。所以隔着玻璃,他看两个在室外擦玻璃的人,对他们生出了一种怜悯,这么冷的天,他们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身体一定冷得哆嗦,从他的观察看,他们穿的也很单薄,他又想,他们要干活,穿厚了手脚就不麻利了。

从这个冬天发现第一家擦玻璃的住户开始,以后每天,陆续有人家擦玻璃,刘初刚开始有点纳闷,心想这些人怎么了,赶大冷的天擦玻璃,等房东打电话催他交房租的时候,他才恍然知道节令已进入腊月了。原来是要过年了。

擦拭干净的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明晃晃的,让刘初产生一种幻觉,他觉得这样阳光与以前不一样了,仿佛是春天的阳光,明媚的,浓郁的,而不是寡白的,刘初就是在这种发现中有了一丝好心情,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在他的心里照了一下,他觉得他整个人就有点不一样了。

对面擦玻璃的那两个人顾自忙手里的活,一只水桶就在男人的脚边,刘初看见男人每擦一会就要把毛巾在水桶里洗洗。有一会儿他只能看见男人的身影,那个女人不见了。后来他又看到她出现了,她在安装洗干净的纱窗。刘初看见男人擦玻璃很有步骤和秩序,大概两人有分工,女人后来负责纱窗,几乎两人不在一个窗户里忙活,所以刘初猜想两人之间没有交流,但配合默契。如果两人之间要交流,他们会说什么呢,他对这个有些好奇。

除了在电话中与人说话,最近一个月,他几乎没有与人正面说过话,偶尔想改善一下生活,他就去小饭馆,要一碗面,一个菜,一个汤,他就不慌不忙地开始用餐。他尽量让自己不慌不忙,他想让自己呆在一个自己适宜呆着的环境里,总之,这短短的中午的时间,他是这里的食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这里,他可以随时抬起头看出入小饭馆里的人,尽管人不多,但总有一些人来这里吃饭,大都是两个,三四个,也有七八个的,他们被饭馆老板招呼进里面简陋的包间内,隔着屏风,他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有时候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北京有四面八方来的人,在小饭馆里他很少能遇到他家乡的人。所以他觉得北京是一个阔大的世界。谁说世界很小呢?

别人都是抓紧时间吃饭,吃完就钻进冬天的冷风里,不晓得去干什么了,他们的时间仿佛很珍贵,唯恐浪费掉。一个个食客先于刘初走了,刘初有时抬头看到总台前的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他吃饭的效率会影响他们的生意,他老是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而且还那么磨蹭,幸亏他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与他面熟,要不他生怕他们会赶他走。有时候他想找个人聊两句,但又不知道聊什么好,日常生活中的内容他觉得与自己很陌生,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的生活,就是那套租来的五十多平米的房子,这套房子在北京的四环上,住了将近十五年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邻居们大都是做什么的,家庭结构怎么样,他一概不知,如果十天半月不出去一次,他就无法感知自己是在北京生活。不过有时他能感受得到这种好,这种好与这种坏随他的心情变换,那就是在这里谁也不了解他的痛,没有人知道他的落魄与他宏大的理想,他们之间都是陌生人,没有谁会关心谁,这个状况只有在北京能维持,如果回到他工作的那座小城,他会被那些目光捆绑住,那些目光令他窒息。

坏处就是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一个人会自动找上门来,说几句家常话,随便聊什么,如何能找到老婆,他想谈谈这个话题。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想女人,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女人,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心里有些悲伤。他想到了他们作家培训班的两个女同学,一个是大龄女孩,没有对象,家在新疆,去深圳读博士耽误了结婚,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一个是四十岁的离异女人,家在内蒙,上培训班的时候这两个女同学还相跟着找他聊过天,她们两个看起来关系不错。他先后拨通了她们的电话,他分别表达了他的同一个意思,你来北京吗,如果来联系我,我陪你逛逛,她们分别谢绝了。这让他非常受挫,他想要不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是懒得理她们这样的人。他如果找结婚对象,当然是那种二十几岁青春焕发的女孩子,像她们都这样老了,他主动搭理她们还不领情,装什么装啊,他心里想。不过他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好,假如她们中的一个真的要来,她对他会有什么想法,有好感吗,能结婚吗,结婚后家安哪儿呢,什么时候生孩子呢,有时候他还特别向往那种洗尿布的生活,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声,生活一片混乱。

不过她们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也没有来北京逛逛的想法。寂寞难耐的时候,他四处打电话,有时候没有合适的聊天对象,他就会想到她们两个,他就拨通她们的电话,有时候不尽兴,他要分别与她们聊聊。他发现那个离异的女人相对有集中的时间,年龄相差又不太大,只是她对他的电话不感兴趣,聊不了两句,她就与他收场。她通常问他吃饭了吗,吃了什么,有女朋友了吗?他则是问她们那儿气温如何,是不是与往年不一样,冷得让人受不了?有时候他也问她是不是有合适的能够相处的男人,她总是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看来是没有,有一次大概她不方便与他通话了,半途中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很难堪。仔细思忖了一下,他觉得她的性情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不过,隔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会把电话打给她,有时候可能她也孤独难耐,她则会与他聊很长的时间,他会问起那个女博士,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女人则说不知道。两个人就要讨论女博士一下,他说其实她还不如来北京发展,北京这种年龄没有结婚的很多,不像她们那种小地方,这个年龄就嫁不出去。女人说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他说没有,我能有什么想法。女人说如果有,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现在学历高的女生条件很高,你这种的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他则马上说,我找也不找她那样的。女人则要问他想找什么样的,他则又会自怨自怜地说什么样的他也不想,找了他也养活不起,两个人有时会有一致的论断,自己与自己活有什么不好,非要找一个人,再说现在有许多夫妻貌合神离,那又何必呢。

女博士则没有那么悲观,她尽管没有找到男朋友,但她说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与她相爱的人,她不会勉强与谁结婚,不过她的论调与那个离异女人的论调也有相似之处,好男人太少了。

他不知道她们说的好男人是什么样的,可能是三有三无标准,有房有车有钱,无不良嗜好,无婚外情,无什么呢,他总结了一下,没有总结出来。他觉得她们有些世俗。如果他是那样的好男人,他就不会像她们希望的那样,他希望自己身边经常有美女缠绕,而且他不会把一个女人当做全部,那样的男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他不在她们对好男人的定义域里,而且永远没有希望。所以他对她们有了一种看法,至少她们不是他心中的好女人,她们用这样的标准评判一个男人,而不是用她们的心灵,难怪她们游离在男人之外。他在心里有时不由得诋毁她们,自己还不是好女人凭什么还想嫁好男人,凭什么。女人的大好时光都没有了,还在那儿挑三拣四,继续单着吧。

他与她们一直联系着,因为都单着,所以他们还是有许多话题可谈。谈完之后一阵阵的空虚还是涌上来,有什么意思呢,他问自己,花那么多的电话费图什么呢。不打电话干什么呢,他又问自己。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唯一发声音的就是那台寿龄已超的笔记本电脑,他在上面看电影。老沉溺在电脑里他的眼睛受到了很大的损坏,所以他打电话也是不得已,他总得做点什么。

他的状态她们谁也不知道,其实他的生活相当窘困。一个月,他只有两千多工资,房租一千五,电话费三百多,之后,就几乎没有多少了。当然他有另外的收入,假期里青少年作家培训班的看稿费,比较低的稿酬,有时候揽点活,给别人当枪手,赚点生活费。支撑他这种状态的是他心中的一个理想,北京混这么多年,一定不会白混,要不北京太对不起他了,他也太对不起老家对他有期望的人。总有一天会有出头之日,他在不到三十岁来北京的时候这样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这样想,但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呢,这样质疑的时候他就几乎要崩溃了,这一天如果不会来的话,他这一生不是太没有意义了?

老家的一个朋友一次说,别妄想了,到现在都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是没戏了,赶紧回来结婚生孩子,要不死了也没人去埋你。他就照他的话题去想死的状况,老到不能动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他突然想,到那时他就吃一瓶安眠药,等于睡一个长觉,这样一想他就释然了,他就对老没有了恐惧,对死也没有了恐惧,对生活也没有了恐惧,他随时都可以安排自己的后事,管他有没有人埋他呢,死了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有时候他则是极端的想法,说不定他会一夜成名,到那时他要什么有什么,他被这个想法鼓舞着,心情出奇的好。

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朝窗户外面看,他发现那两个一男一女好几次出现在对面的楼上擦玻璃,有时在二层,有时在六层。他这样几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心里还是惦记着外面太冷,他们是否能受得了。为了保养眼睛,他向外面眺望了好几次,有一次看到两个人干完活从楼门出来了,男人手里提着一只桶,女人跟在身边,之后两人骑一辆电动车一起走了,他在五楼往下看,看到他们人影很小,不过,他看到女人有一张端庄的脸,虽然干粗活,但有一个好看的轮廓。他一直看到他们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朝外面看过之后,他就不由得看到屋内,他的屋子有点乱,其实不是一般的乱,是相当的乱。他没有自觉地发现这一点。由于房子多年没有粉刷,墙壁是黑的,地板砖也是污的,没有了光泽。客厅里的木沙发在多年的岁月中油漆斑驳,玻璃茶几到处是划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只写字桌上堆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许多书,那些书没有一丝条理,由于很久没有擦拭了,上面的灰尘薄薄地散落着,他也无心收拾。之后,他看到了他的窗玻璃和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上面是海南的一株株椰子树,从窗台一直生长到屋顶,这树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金黄色的椰子让他想到沉甸甸的果实,那是一幅美丽的南方景色,从他搬到这房子里一直到现在,这幅海边景色一直伴随着他。玻璃因为夏天雨水的冲刷和风沙的吹拂,上面沾满了泥点,从他的玻璃看向外面,外面的景色被这层灰尘笼罩住了,阳光也不是那么明亮。他想,要过年了,也该清理一下屋子了,他的玻璃因为自己擦的原因,玻璃外面多年的灰尘一直没有清理。还有他的床,他的被褥。屋内的这一切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那叹息扩散在窄小的房子里,没有谁接腔。

他出版的那几本书散落在电脑旁,他让自己经常能看到它们,没有人与他说话,他有时候自己对自己说,他对着书上的字念,刘初著,刘初,刘初,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有时候有一种恍惚,他觉得叫刘初的这个人很陌生,在折封上,他看到自己的照片,那照片是三十多岁时照的,青春还在,他会用手轻轻地摸一摸自己的脸,陌生得仿佛那是自己的儿子。

有人说他中邪了,有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们把他的理想叫做妄想,他觉得很可笑。他觉得他无非是没有像他们大多数人一样,在合适的年龄里结婚,生孩子,过一般人的那种俗世的生活,然后在这种生活里慢慢地消磨掉曾经的理想,然后每天被日常的生活磨蚀掉内心里的那种坚守,他觉得那才是可怕的。后来回老家的时候,他拒绝去任何一个朋友的家里吃饭,他只是要求他们与他一起去小饭馆,如果他们实在坚持,那么他宁愿与他们不见面。他害怕看到在家庭里的他们,在婚姻里的他们,在那里面他觉得他们都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意义,在那样的处所,他无所适从,甚至感觉无法与他们对话。

他无非是没有结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北京单着的而且准备一生都单着的大有人在。他有时候并不觉得那些结了婚的人有什么好,从结婚开始,就有忙不完的事,生孩子,为孩子的教育考虑,为孩子的成长考虑,为孩子的健康考虑,没有一刻是清闲的。他不羡慕他们,有那么多时间,什么不能做呢,许多人却都奔着那样一个目标,被人群就那样淹没,被岁月就那样淹没。

他很奇怪没有人愿意认真听他的想法,他们从意识里就把他划为了另一类。这让他觉得他到底还是有点人单力薄,他有时候在思想上有点瞧不起他们的那种庸俗样,可是他们却是那么庞大的一个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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