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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圈

2014-02-11郭永东

山西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马单位材料

郭永东

1

老木睡不稳,躺床上折腾了半夜。醒来看看表,才两点。还早着呢,就想再睡一会儿。醒来再看表,两点十分。再睡,再看表,两点四十。时间就这么像鸡屁股挤屎,星星点点拉得满地。老木却怎么都不敢睡着,因为明天年假后上班第一天。按照单位惯例,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处长要宣布调整人事变动。老木是大学学理工的,按理应该放在技术研究岗位,可他干了十年写材料的活儿。许处是去年下半年上任的,跟老木是同学关系,老木就指望老同学给他调换岗位,还搞老本行工作。这个会对他很重要,说什么都不敢耽误。

想了一会儿心事,不知不觉眼皮就掉下来了。长期写公文爬格子,造成老木神经衰弱失眠,身体的生物钟紊乱。别人是白天上班,晚上睡觉。老木是晚上加班写材料,白天睡觉。单位领导体谅他的难处,也就默认了。顶多有重要会议叫老木来参加,或者领导去上面开会急用讲话材料,老木晚上加班做好了,再叫他过来修改一些地方。今天的会怎么都不能耽误了。老木猛睁开眼,抓起手机看时间。怪呀,又返到一点半了。明明记着前两次看表已经两点多了,难道手机的时间被人为控制了,能倒着走?时间要是能倒回去,能不能返回到十年前,重新调换单位呢?哪怕花点钞票跑跑路都行。现在刚一点半,时间还早呢。老木拉开窗帘,看外面黑咕隆咚的。就是出去也看不清路,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这回打盹睡了好长时间,还做了许多荒诞的梦。梦里老木还想着不敢误上班开会。他打个盹,看看过了十分钟。再打盹,看时间,过了一个钟头。梦见他跟老婆开始谈对象,羞羞答答都不敢亲嘴,谈了快一年才敢拉拉手。老木想着想着,笑了。咱平时做事拘谨正派,怎会尽想些男女关系的事情?看来长期不改造世界观,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不行,不能胡思乱想了,一直做黄粱梦是要坏事的。老木想睁开眼看表,却怎么都睁不开。他就开始数数字,从一数到一千,再重新数,就像他平时治失眠睡不着那样。只等数到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他大喝一声,起!一下子就醒了。也真是这样,他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就像他唱那首歌送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眼睛哗啦一下就睁开了。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由得恼怒,骂出声来。真你妈的,又回到了两点过十分?这时他才知道,时间在一点到两点这个地带转圈圈,一直没走出去这个怪圈。

老木的睡意给惊得无影无踪,这样下去会耽误上班开会的。他索性坐起来,身子仰靠床垫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漆黑的屋顶。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这总比重新睡着了要强。说什么都不敢让眼皮耷拉下来了。老木在想,处长在会上宣布人事调整,谁会上去某个职位,谁会从肥差岗位给刷下来,特别是漂亮女子更引人注目。他也在想,处长会怎样调整他的工作。他如果不干写材料,会安排到哪个岗位?他倒不羡慕执法科长,财务科长,他能返回老本行搞技术研究,是最好不过。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表针指到七点整,防空办楼顶上的高音喇叭也报时了。老木才起床收拾洗涮,准备上班。他骑两轮车火急火燎往单位赶。可能是心急,车轮蹬得飞快,车子像飞机那样起飞了,晃悠悠穿过街市上空。他看见一朵朵黑云往后跑。老木就感到邪门了,这会儿的朝霞应该是鲜亮的红色,怎么是黑糊糊的。敢情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好,头昏眼花的幻想。这事还没想明白呢,就已经到了单位。九层高的大楼黑漆漆一片,唯独二层大会议室的窗口亮着灯,隐约看见坐了不少人。还有几辆私家小车鱼贯穿过大门楼,停在像足球场大的院子里。老木按下云头,落在院子里。把自行车锁好,往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主席台的位置坐北朝南,很能显示领导的尊贵和威严。墙面上的大石英钟预报,现在是八点整。主席台下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正中位置端坐着许处。下面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抽烟,所有目光都盯着门口看,好像专门等老木来开会。要在平时可不是这样子,许处的座位迟早空着,台下的人随意闲聊着,腾云驾雾地抽着烟。有人说大过年的时候,单位许多人排队给许处家送礼;有人仰头望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还不误听报告。许处肥胖的身体戳在门口,所有声音就戛然而止。许处干咳两声,宣布开会。三言两语的说些事情,要各处室汇报收费罚款情况,记在小本子上,宣布散会。

老木拖过把椅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来,朝左右同事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抬头朝主席台上望去,许处正襟危坐,平伸出双臂支撑肥胖脑袋上的重量,目光直视着门口,正好跟老木的目光相接。许处的目光犀利,像亮着寒光的宝剑。跟老木目光短兵相接的瞬间,迸发出火星子。许处见老木进来,手用力朝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天这个会就等你来了。”许处干咳两声,说,“下面开会了。”

老木的脑中哗啦一下展开许处的肖像画。许处虽尊称处长,在县里却是科级干部。单位全称是什么什么的管理处,是政府非常设性机构,工作就是收费和罚款。老木平时写材料太多了,倒把单位名称给忘了,一下子怎么都想不起来。单位刚组建时候有十几个人,后来收费罚款的收入多了,盖了九层大楼,猛增到一百多号人。许处四十岁刚出头,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他爱闹也爱玩,每年年终总结后开联欢会,他都要起头唱《沙家浜》胡传魁的段子:“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有十来个人,七八条枪……”老木想着许处的滑稽幽默,心里就老想笑。

许处站起来,在主席台上来回踱步,像心里想着什么事情。老木就想,是不是他手里捏着那几顶官帽帽要反复斟酌,最后结果没尘埃落定?他猜许处的心事。许处猛转过身来,锐利的小眼睛扫视全场,嗓门骤然提高了八度。“今天的会议议程就一个,抓单位的内鬼!你们说说,这个内鬼是谁呢?他就在你们中间。他躲在黑旮旯里兴风作浪,破坏单位形象,给单位领导脸上抹黑。他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偏要进鬼门关!这个人,我已掌握了他犯罪的证据。我希望他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会场一下子炸了锅,嗡嗡声四起,像是有一群马蜂从会场上空呼啸而过。许处用放电影的慢镜头扫视全场,台下所有目光就随着他的视线移动。许处的目光落在老木脸上,停下来。所有目光就一齐扫过来,有疑惑的,有冷漠的,有兴奋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福尔摩斯找杀人凶手的冷峻。老木胆怯,疑惑,不知许处盯着他干嘛,干脆就闭上眼睛。他听见有轰隆的坦克声穿过来,地下抖动,整个大楼在抖动,他的双脚也在随着轰隆声抖动,他全身乱颤,像乐极生悲时候的狂笑。难道他们怀疑我是内鬼?这简直是他妈的开国际玩笑!

老木摇头苦笑,我怎么会当内鬼呢?我这辈子最怕鬼了,自己都害怕,更别说当单位的内鬼了。可鬼常常上门来找他的茬。刚才上班路上他就撞见鬼了。他骑着车在天上晃悠时候,收到一条邪门的短信,短信内容也很邪门:老木,你躲得了初一,可你躲不了十五,不信你能躲到天上去?这就像他欠了谁几百万的账赖着不还,人家提刀撵他屁股后讨债似的。更奇怪的是,手机上没有显示发信人,也没显示手机号。过了片刻,短信自动就消失了,手机屏幕上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幻觉,或许是做梦?他写材料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他晚上熬夜写材料,白天睡觉做梦,就连上班时间都在梦里度过。或许是谁跟他开玩笑吧?可他性情呆板,不善跟人沟通,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他有几个朋友来。单位的同事都叫他老木,他有几个朋友都搞不清楚,更别说有谁跟他闹着开玩笑。

老木想到电信营业厅问个清楚。在大厅门口,肩披彩带,说话半土不洋的营业员接待了他。刚从农村出来的那类女孩子,进门就朝老木鞠躬:“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老木说明来意。女孩拿他的手机翻看半天,说我什么都没找见哈?她蹙起眉头,脸歪在了一边,鼻子哼了一声,啪的把手机撂在柜台上:“你有病哈,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让我给你查哈?”

她说每句话都要带“哈”字,腔调怪异。老木没弄懂她为什么会发火,大概人家嫌他的手机不上档次,没有苹果三星牌子的智能手机好玩?老木就想弄明白手机短信是谁发的,发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就赔着笑脸说:“刚才我确实收到了短信,说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麻烦你再给我查查吧?”

老木学的是化学分析专业,单位扣回涉嫌造假的东西叫他化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掂。提纯,解析,测试,计算,分析成份这一套,怎么操作瓶瓶罐罐的化验仪器,他闭着眼睛都能做来。现在他竟给一个乡下小姑娘摧眉折腰,这让他觉得老天爷瞎了眼,不识才。其实也怪自己电信知识懂得少,隔行如隔山。现在他竟然让一条手机短信难着了,没有任何破解的办法。

营业员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笑了。她仔细看老木的脸,惊叫“有鬼了!”丢下老木逃了。老木对着营业大厅里的整容镜看,镜子里映出一个怪人。大热的天,戴棉帽,穿着棉鞋,棉帽上黏了一层厚厚的雪。老木使劲摇几下脑袋,雪抖下来化成了水,在地上洇湿一片。大夏天哪来的雪?莫非今天真是撞鬼了?

老木脑中浮起他跟鬼有关的情节,像小时候在露天场看电影那样,一幕幕浮现脑中。鸡叫三遍,天亮了,他该起床上学了。可老天像是罩了块黑布,捂得村子的上空到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着。天不亮,他就不能上学,校长也拿他没办法。他就想趁天黑玩捉迷藏游戏。他要藏在最黑最怕的地方,别的孩子就找不见他了。正因为他怕黑,他藏在黑旮旯里才最保险,别人就找不见他了。哪里最怕呢?该是街门外的老槐树下的茅坑旮旯里。每当天黑下来,老槐树枝就变成张牙舞爪的鬼怪,有猫头鹰在上面怪叫,听见这怪怪的叫声,他身上都起一身鸡皮疙瘩。老辈人好说,听见猫头鹰叫,是谁家要死人呢。全村大人小孩到黑夜都怕去茅房。他们晚上要大小便,就在院里放个塑料桶解在里面,等天明了再倒进茅坑里。有胆大的蹲外面茅坑上拉屎,也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拿手电筒四处乱晃,大声地咳嗽,吼几嗓子摇滚歌曲给自己壮胆儿。老木躲茅房的黑旮旯,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了鬼。鬼是个影子,或者什么都没有。他听大人说过,人看不见鬼,鬼却能看见人。远远听见有人喊,老木,藏好了没有?他没敢吭声,怕对方顺着声音找到他。听见脚步声过来,有人进了茅房。老木看见进来一个影子,站在他的对面晃了几晃,像是喝醉了酒。影子二话不说,照他身上撒了一泡尿。他能闻见尿的骚臭,有热流顺着棉衣浸到他脊背上。到现在他都没搞懂,他变成鬼,就什么都没有了,影子怎会尿在他的身上呢?

老木睁开眼,正好跟许处的目光对接。短兵交锋,许处的目光里已没有了剑戈碰撞的火星,变得温柔好多了,有如一个女子脉脉含情看他。许处脸上荡起笑意,目光从老木身上移开,缓缓扫视全场一周,缓缓地说,“我还是希望这个内鬼主动站出来。毕竟我们都在一个战壕里,都还是同志。有错误改正了,就还是好同志嘛。我再留给他十分钟时间,希望他主动站出来。”

究竟许处说的“内鬼”是谁呢?老木敢拿人格保证,他不会藏在黑旮旯里干坏事,更不会当单位的内鬼,小时候他藏黑旮旯里,就为玩捉迷藏游戏的。他知道许处肯定不是针对他说那些的。他跟许处是初中同学,关系一直都不错。许处比他大四岁,留了好几级在老木的班上。那时候的许处叫许大马棒,外号是他自己起的,班上同学的外号都是他给起的。许大马棒贪玩,没心念书,却崇拜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许大马棒。那年代谁都想当英雄,唯独他崇拜土匪许大马棒。许大马棒天生爱捣蛋,爱取外号,班主任和带课老师他都给起了外号。数学老师姓武,中年谢顶,脑壳上没几根头发了,他就给人家起了武三根的外号。班主任爱用脚踢人,干脆就叫他肉板脚好了。坐教室最后排有几个高个子男生,他顺口起了胡嘴麻嘴吃嘴歪嘴的外号。许大马棒给老师起外号没少挨打,却狗不改吃屎,他上课还抓屁捂在同学嘴上。一次,武三根正在黑板上列数学算式题。许大马棒趁他不注意,转身抓了个屁捂老木的嘴上。老木快要给屁呛死了,许大马棒扭头望着他吃吃地笑,用手捂着半张脸。武三根闻听讲台下有响动,用余光侦察了敌情。他轻手轻脚走到许大马棒跟前,盯着他看好大一阵。许大马棒仍在嗤笑,大概他以为捂着朝向讲台的半张脸,老师就看不见他了。他看到后排同学的眼光里有异样,忙扭转过头,挺起胸膛,手背在后面,装出一本正经听讲的样子。可是迟了,武三根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他脸上,引得满堂哄笑。老木学习成绩好,每回考全校的第一。许大马棒得过老师检查作业的关,就想办法跟老木套近乎,想抄他的作业。他硬拉着老木焚香磕头,拜了把兄弟。说咱兄弟今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许大马棒念完初一就辍学了,后来接班参加的工作,直到当上单位的处长。老木倒是念了十来年的书,成了许大马棒的部下。

就凭他跟许处的这层关系,许处也绝对不会怀疑他是内鬼。许处经常在会上夸赞老木是单位离不开的技术人才,单位以后要长远发展,就得靠他老木这样有专业特长的人。许处经常关起门跟老木聊陈年往事,说念书时候老木最少吃了他一百个屁。说完,放肆大笑。老木反击许处,说他胖得像头猪,到现在还是土匪许大马棒的样子。他抽着许处的软中华。许处跟他说:“我可跟你说好了,咱俩关起门来是兄弟,什么屌话都能说,什么屌事都能做。可要是在公众场合,我是单位的领导,你是我的部属,大面上咱还得按规矩来。”

到了星期天,许处驾车来叫老木去洗桑拿,偶尔也找个地方喝几杯。许处对老木那敢情是真好,一直拿他当把兄弟对待。可老木就是不明白,许处为啥不让他干老本行,一直叫他写材料?他去办公室问过许处几次。许处老是打哈哈跟他说:“干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今后你干什么,我都不会亏着你。”

要说实话,老木是真讨厌写材料的工作。单位主要业务是收费和罚款,他写总结汇报全是空话大话屁话和假话,这跟他学技术的专长根本不对口。许处跟他解释:“正是因为你的文化层次高,材料写出来有理论水平,有影响,才让你来写材料。你写出来的材料好,我当领导的脸上也有光。”老木不想写材料了,就窝在家装感冒。许处三番五次提着奶粉上门看他。碍于情面,老木只好作罢,还得继续写材料。就是凭这些,许处也不会怀疑他是内鬼。

老木胡思乱想一阵,听见许处的高嗓门喊:“我还是希望这个同志能主动自首。如果在公开场合自首觉得难为情,可以私下到我办公室来说。好了,散会。” 老木走在楼道上。他看到从会议室出来的人都不吭气,走路也无精打采的。大概他们都被许处说的内鬼这件事吓蒙了,人人都怕灾难落在自己头上。他们的眼神看起来怪怪的,躲得老木远远的,就像老木是一只大狗熊,会张开血盆大口咬他们几口。

觉得他们好搞笑呢。老木笑不是,哭也不是。这么严肃的会,一会儿的工夫就开完了。他就是晚上写材料困了打个盹,也得十几分钟半小时。老木正胡乱想着,听见办公室崔主任喊他:“老木,许处要找你单独谈话。”

2

坐在老板台对面的真皮椅子上,许处才跟他说话。“咱哥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天代表组织找你谈话的。刚才在会上我没点你,是给你一个宽大自首的机会。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老木一时摸不着头脑。平时处长可不是这样子的。他仰靠在高背椅上,脑袋歪着,腿翘在椅子的扶手上,随意跟他侃些乱七八糟的屌事。

见老木没有言语,许处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开始绕着老板台转圈圈。转了几个圈子,猛地回转身,手指着老木的鼻子吼:“你木了不是?知道不知道,我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你要聚精会神老实交代。”许处略微停顿,手拍后脑勺,像在脑子里搜索什么词儿。

“你叫我交代啥,还聚精会神交代?”老木本来坐下了,见许处突发质问,又站起来怯怯地问。许处的话有时叫他哭笑不得,他知道许处没念过几天书,肚里就这么点水,多是背下的特定时期的流行口号。许处请他喝酒时候掏过心窝子话。说:“老木,知道我把你当笔杆子用是什么意思?我是觉得你的文化高,有理论水平,讲话稿子拿出去我也有面子。我小时候没好好念书,当了领导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就开始恶补文化。我买了汉语成语小词典,背下来2000多个字,500多个成语,还灵活运用了过去的语录和口号。我感觉知识有长进了。可我不懂得怎么把他们组合起来用,真怕哪天开会讲话的时候出洋相。所以呢,我才叫你在单位写材料,也算是装点门面吧。”

老木跟许处的情况正好相反,他不善言辞,肚里有东西,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许处是肚里没文化,嘴巴子却是呱呱叫。他说:“以前我当乡长时候开会,把那些支书和村长都召集来,会上是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甚至直接骂娘。那些人却屁都不敢放一个。”许处说农村人没文化,你跟他们讲大道理讲不通,就骂他们才能压着阵势。

许处经常跟老木聊他去洗浴中心享受的趣事,说那里的小姐“棵体”来陪客。开始老木没弄明白什么是“棵体”。处长就骂他:“你也真他妈的够木了,棵体就是说那些女人不穿衣裳,光着身子。你竟然连棵体的时髦词都弄不懂。”老木这才知道,处长把“裸体”说成了“棵体”。

老木就当场给他纠正错误,把“裸体”和“棵体”分别写出来,叫他仔细辨认,记着了以后别出错。可许处转脸就把这事忘了。某次县里开纪律作风整顿会,老木给许处准备了汇报稿子。把他平时念不下来的地方改好了,在需要停顿的地方用逗号隔开,可他还是出洋相了。许处讲开头一句的时候,乘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之东风就卡壳了。他下来直埋怨老木,说你不如直接写成,乘着全省的经济工作会议的东风。这样多顺口,多通俗易懂?你尽是弄些之乎者也的叫我出丑!老木解释,公文有固定的行文格式,不能乱写。后来许处干脆撇开老木的稿子讲话。他义愤填膺抨击某些违法乱纪现象说:“单位的某些人有屁大点的权利,就到企业吃喝卡要,这是赤棵棵暴露了他贪心不足的本性。”话刚出口,引来会场一片哄笑。许处又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棵棵”。

许处把燃烧完的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眉毛上扬起来,小眼睛不住地闪烁。老木想他要骂人了,他平时骂人都有这个先兆。如果哪个科室没完成收费任务,许处当场就会收拾他:“我叫你完几万块钱的任务,这比男人生孩子还难?老子当乡长那会儿抓计划生育,工作对象都是些娘们,东家哭来西家乱,我不照样抓上她们去做了结扎手术?”

令老木没想到的是,许处的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了。他眯着小眼笑了。“老木,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可能是年终总结给你压的担子太重了。本来这该办公室的崔主任写材料,你搞食品化验的老本行。可崔主任善于跑外应酬,我在用人上向来是用人所长。搞材料是精细活儿,只配你这样有文化的来干了。好好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老木想许处还念着过去交情,刚才他那样,不过是给外人做样子的。

许处点着了一根烟,却不让老木一根。他仰靠在高背椅上,仰头吐出一个个圆圈。圆圈在空气中渐渐放大,消失。许处似有不甘,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大大的圆圈。圆圈颤巍巍朝老木飘过来,像拿一个活结套住老木的脖子。许处话锋一转:“是这样,老木。今天找你调查一件事,最近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说单位的闲话,这事你该知道吧?”

老木想了半天,想不出网上发帖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就摇了摇头。

“你真是不知道网上那个帖子?”许处逼上来一步。老木还是摇头。

“你是要我给你点出来吗?那我可把丑话亮在前头,你要是能主动承认了,咱俩还是兄弟,这事就当既往不咎了。你要是不认账的话,那可就不大好说了。人说大智大愚,表面看起来愚笨的人,往往是最聪明的人,最善于伪装的人。”

老木的脸红了。他现在才知道许处不是跟他开玩笑,是动真了。事发突然,老木的脑袋嗡嗡响起来,血管要憋爆了。常说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你他妈的还是同学呢。老木开始反击,“我发什么帖子了?你说话要有证据的。”

“证据吗,我会拿出来的。但我要是拿出证据来,你会死得很难看的。不要装了,还是争取主动吧。”许处的脸色冷冰冰的,感觉没一点热度了。

“我没干。”老木仍在坚持,他坚信自己什么都没干。

“好了。既然你一门心思要往南墙上撞,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所以我找你谈话,有三个原因。第一,单位好多人都说是你干的。第二,你在单位是负责写材料的,单位也只有你会在电脑上打字。第三,你会上网,也会在网上隐藏自己。今天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招了吧。你承认了,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跟任何人都不会说。你要是死硬顽抗,当顽固的汉奸走狗,后果你就自己考虑吧。”

老木把脸扭在了一边,用沉默反击。反正是我没干,你爱怎么的都行!

许处盯紧老木的脸,看了好半天,嵌在他肥胖脸上的小眼睛一动不动,似乎要跟老木搞一场瞪眼睛的比赛,谁的眼睛先动了就算谁输了。许处盯了老木好大一阵,哈哈大笑起来,过来拍着老木的肩膀说:“今天呢,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你说吧,单位那么多的人,还就只有你会用电脑打字。我要是不找你来问问,还真不好跟大家交代。咱俩也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前几天我回村了一趟,见了你爹。我还跟你爹说,老木这人的本质不坏,关键是看什么人来调教他。如果调教得好,他就是一棵好苗子。如果调教坏了,他就走到邪路上了。今天,就算组织上对你的考验。恭喜你,你过关了。”许处就像是赵本山说小品段子,直让老木哭笑不得。出门的时候,许处递给他一根烟,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这小子狂的,都敢跟我爹平起平坐了,还鸡巴毛的同学呢,什么个东西!老木在心里狠狠地骂。他恨得眼睛要喷血了,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这会儿就想照许处的胖脸扇他几个大耳刮子,一解心头之恨。然而,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他没骂,也没打许处。老木头也没回,走出了处长办公室。临出门的时候,听见许处交代他:“你记着晚上准备给副县长的汇报材料啊。今天这事别放在心上。早点休息,别太劳累了。”

如果是处长跟他开了个玩笑,这样该多好?许处还是原来的那个许大马棒。许大马棒还会抄他写的作业。有同学欺负他的时候,许大马棒会用身子罩着他。就像卡通片《猫和老鼠》的情节,猫和老鼠是天敌,平时殊死较量,最后老鼠终躺在猫的怀里睡觉。许处有时是恨他不成钢。说老木你太老实了,现在的社会你只会拉车,不会看路,就是累死你也不屈!

有时老木觉得许处的话在理。同是单位的职工,跟领导处好了关系,下企业吃了喝了赚了小费,有了票子买了房子还买了车子。他也想要过上好日子,老婆下岗,儿子念大学,他挣公务员最低的科员工资,两千块钱令他捉襟见肘。他想买彩票中大奖。他用生日或者手机号投注彩票,梦见的数字也记下来投注彩票,可每次他花的钱都打了水漂。他跟处长要求干他的老本行,熬成技术专家也能挣几十万,就请示许处买化验仪器。

许处说:“目前单位就是搞钱发展经济,如果将来有了钱,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买仪器推后十年也没关系。”老木说:“我工作快二十年了,再等十年我就退休了。”处长说:“你要是干老本行,谁来给我写材料?你要不写材料了,单位谁来给我写材料?”老木反驳:“那我硕士该定副科工资,到现在还是科员工资,这符合政策吗?”许处闻听,马上变了脸:“我们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你现在要是不想干了,马上写出辞职报告,我现在就给你签字批了。”

老木回到家,打开电脑搜索许处说的网上的帖子。还真是有呢!标题用大号字加粗:某某单位处长贪污单位150万公款包养情人。帖子的点击率超过10万次。老木赶紧找发帖的人,却见网页显示:你浏览的页面已被作者删除,或者不存在。刚才他看的时候还在,转眼帖子就不见了。就像他上班路上收到的短信,刚看过就消失了。今天许处叫我谈话,他不会怀疑帖子是我发的吧?或者,他怀疑150万是我贪污了?

3

在电脑上敲了几行字,老木就撑不住了,脑袋像鸡啄食那样重重地点了几下。睡意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他。写汇报材料千篇一律是好听话,老木早就厌烦了。眼皮刚要合拢,又使劲睁开。这样睡着可不行,明天一早许处要材料呢。他纠结着,就听见处长在楼下喊他。

老木跑阳台上,见许处的车停在楼下。车灯穿过漆黑的夜,晃得楼上窗户红彤彤的。老木问:“都三更半夜了,去哪?”处长摇下车窗,伸出肥胖的脑袋来。“下来吧,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老木说:“我写汇报材料刚起了个头,去玩就写不成材料了,算了吧。”处长说:“不就是写个材料?屌大的事情。写不成我不怪你就是,下来吧。”老木揶揄道:“你该不是请我去看‘棵体吧?”声音虽是大了点,但这个暗号老婆孩子都不知道。

许处愤然:“别你妈的给你脸不要脸,狗肉不上台盘秤。滚下来!”老木刚跨进车里,车就飘了起来。

小车沿道路两旁树木的平行线迅疾滑行。夜静得出奇,听不见马达的轰鸣声,听不到周围一丝儿的声音。许处专注地开车,不再说话。老木想问他点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听不见声音。不知车在高速路上飞了多长时间,前方出现个闪着火焰的巨大圆圈。车到近前,停了下来。老木睁大眼看,这哪里是火圈,分明是一圈金碧辉煌的城墙。城墙太高,望不到城墙的顶。城墙太长,望不见边际。城墙上面有许多闪耀灯光的窗户。

许处说:“到了。”老木没听见他的声音,是从心里感应到的。他跟许处调侃:“这里面有棵体小姐吗?”许处朝他点头,诡异地笑。时间和空间仿佛都不存在了,他俩彼此说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许处领着老木进了城墙上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奢华,宽大的老板台,宽大的真皮沙发,还有豪华的套间。套间里有卫生间和桑拿设备,有席梦思床,和散发着柔光的落地台灯。老木心里骂,许大马棒,你搞的什么鬼名堂!莫不是真要玩棵体小姐?

许处微微笑了。“这是咱单位的新办公楼,许多单位也在城墙上办公呢。这是分给你的办公室。你平时给我提意见,说你一辈子都干写材料。今天我看弟兄的情分,叫你当财务科长,管单位的财务大权。”许处说着话,跟老木扮个鬼脸,耸耸肩膀,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两人坐下来。许处拿出烟,自己抽一根,扔给老木一根。许处的烟没点火就冒出烟来,味道还是中华烟。许处说这是最新研制的电子烟,特供处级以上领导抽的。许处吐了一串烟圈,说:“老木,单位的财政大权就交给你了。你他妈的别再跟我提搞化验的事。我跟你说,你搞那些一辈子都发不了财。看在弟兄的情分我跟你说,今天我叫你管财务,再给你150万现金。具体怎么操作,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许处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一点声音。老木明白了许处的意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你给我150万,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吧?可我以前没干过财务,怕适应不了,耽误了工作。”“老木同志,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我也不是天生的就会当处长,什么事情都有个熟悉的过程。”处长的态度很是宽容。“那我就试试看吧。”老木有了几分欢喜,却不在脸上显露出来。第二天一早,许处长把前任会计的账封了,特意关照老木:“我给你留了150万现金,你点清楚了。”

还真是150万,摊开一桌子,想想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钱。但摊开了却没有老木想的那么庞大。他留1万锁在保险柜支付日常的花销,剩下的存进了银行。钱刚存进银行,崔主任拿了三万块招待费来报销。老木接过票据,看处长签了“准支”,都是三五千的大面额发票订成一沓,就说:“招待费不可能每次是花了三千和五千,你整理好票据再来报吧。”

崔主任解释:“现在税务换了定额发票,有整有零的报销太麻烦,我就跟酒店说攒起来再结账。账目明细处长审核了,你支付现金就是。”“这不符合财务制度,我不能报销。”老木针锋相对。“怪不得单位都叫你老木呢,真是榆木疙瘩一个!我找处长说去。”崔主任气冲冲走了。少顷又返过来说:“处长叫你过去呢。”

处长让座,递烟。说, “老木啊,你刚接手财务,有些事情还不太熟悉。你坚持原则是对的,但办事还要有灵活性嘛。”

“那审计和检察院要来单位查账怎办?”老木问。

“你啊,单位有史还没谁来查过账呢。也就这屁大点的小县城,东边踢块石头西边都能听见。谁查谁呢?以后你慢慢适应好了。你凑过来,我跟你说怎么办。”

老木身子前倾,凑过耳朵。许处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怕窗外的人听见。其实无论哪里都根本没有声音。许处说:“单位的人都叫你惹遍了。你干财务工作,除了要灵活,还必须嘴严,不该你说的坚决不说。我给她签了字,但没写报销多少金额。你找些票据粘在后面,不一样能报了?反正是花公家的钱,死脑袋!去吧。”

回到财务部,老木出冷汗了。怪不得咱当不了官呢,这里面拐弯抹角的套套太多,稍不留心就掉进陷阱了。前几天网上帖子曝光处长150万养情人,现在他给了我150万,莫非是他在考验我?还是听许处的吧,老木把崔主任拿的票据入了账,叫出纳去银行提出现金给了他。

老木掌管财务大印,单位来找他的人明显多起来,就像大树上落下来一群麻雀。他们来了就说处长怎么的好,但也有人编排处长的风流段子,说他跟崔主任怎么地。没几天,许处接回一辆奔驰车,把原来的座驾调给老木用,说为单位资金安全考虑的。许处的司机拿来70万报销,包括汽车的附加费和保险费,还有几万块差旅培训费。发票有整有零,附加费精确到几毛几分。每一项列支都清楚,用的正规发票,该不会有问题的。

老木正要入账,想起政策不允许超标准配备公务车。许处名义上叫处长,其实就是科级干部,他配车不能超过17万。可奔驰车正好是70万。老木上网查经销商报价,这款车配置38万,跟发票相差一半。老木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他稀里糊涂地入了账,以后查出问题,处长反咬说他签字没填报销数目,多出的发票是老木粘后面的。老木拿着文件给处长看,说了不能入账的理由。

处长温和地笑了。“你呀,真是好狗不上台盘秤,该你管的事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瞎管。我跟你说过,150万怎么花你看着办!就像你这脑袋,给你个处长也干不了!还整天嚷嚷着挣副科工资呢!”

70万,这该不是一笔小数目,出了问题老木一辈子还不清。他把这笔单子暂时搁到保险柜里,他不想哪天犯事被警察追捕。后来单位有人来报销外出培训费。处长一改常态,叫他们先找老木审核单子,然后再找他签字。老木仔细审核,是培训单位的正规发票,该不会有问题。他在报销凭证上写上,已审核,请处长审批,老木。没过一会儿,处长就叫他过去,拿着那些单子摔在桌上,怒气冲冲朝他吼:“你木了不是?谁规定科员能住280元的标准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交代清楚?这些票据你看着办吧!”

从那件事情后,同事躲得他远远的,就像遇见了一尊瘟神。老木掌管了150万,想趁机增加些化验设备。老木跟许处说过几次。许处却推说好钢该用在刀刃上,买那些不能吃不能喝,远不如买些实用的东西。过些天,崔主任拿了80万的发票来报销。老木问这80万搞了些啥?崔主任鼻子哼了一声,说你长着眼睛,不会去楼上楼下看看?老木去看了,才知道过了两个星期天,楼层全部装饰一新。房间和走廊涂了金黄色涂料,像金子闪烁的光。大厅的豪华吊灯就花了两万多,天花板上安了许多摄像头,密密麻麻像老鼠屎。

“国家规定不准超标准装修办公楼。”没等老木说完,崔主任告了御状。许处跑过来指着老木的鼻子骂:“我才给了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坊啊?明告诉你吧,我叫你管150万就是试探你,这安的监控探头就是监视你的!”

老木仰天长叹。他真不知道许处是好是坏了。月底老木核对账单,发现账上少了70万。他没开过大额转账支票,也没提过大额现金,70万是怎丢的呢?再仔细清点,发现丢的正好是处长买车那笔款子。打开电脑查看电子账目,处长交他的150万也消失了。

老木脑袋爆裂,巨痛弥漫全身。

4

150万,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挣不来。老木想他这会儿是做梦,这样最好不过。可检察院已来调查。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拿脚往墙上猛踢。感觉到疼痛,才知道是真的,他遭厄运了。

现在他是取保候审的身份,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护士见他醒了,跑出去喊医生。他不该躺在医院里,他必须尽快解决失踪150万的问题。不然,他死在医院都冤屈。他仔细梳理接任会计的事情。支出款项都有处长签字,只有处长作证才说得清。他记得处长买车的70万报销凭证放保险柜锁起来了,没有拿给处长签字。150万怎会没了?即便银行转账,也只有他知道账号和密码。老木拨下输液针头,悄悄跑了出去。

单位同事见了老木,现出惊骇表情,躲得远远的。有人高声尖叫,就像看见从地狱跑出来的鬼。“老木,你是找处长吧?处长因丢了150万,两月没上班,想是叫检察院弄走了。”虽听不见声音,老木也知道是崔主任在说话。崔主任应该站在他身后不远,或许她眼里有同情,恐慌,责备。老木平时跟崔主任接触的少,还恨过崔主任把写材料的苦差事推给他,现在他感觉崔主任这人很不错,患难时方能见人心。

大厅里飘过来一声长叹。听见崔主任说:“其实,老木你是何苦呢?你写材料好好的,在家不受风吹日晒。虽清苦了些,却不担什么责任。我当主任肯定比你实惠,可万一哪天出了事,连工作都没了。处长好心照顾你干财务,你没发了财,倒把处长给装进去了。怎说你呢,你天生就没挣大钱的命。你要是有这150万,真不如出去开公司当老板。唉!”

崔主任是知音啊。老木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他该跟崔主任说说事情的原委。老木刚转过身,就听见崔主任尖叫,“有鬼啊”,飞快地逃跑了。

老木从整容镜里看到一张恐怖变形的脸。这哪里是人啊,简直是“四不象”。骨瘦如柴,身上穿的医院病号服给风吹得摇摆不定。他脖子上顶了个猫脑袋,脸上有黑色的绒毛,细看是一道道皱纹。他的两条胳膊不见了,咯吱窝长出了鸡翅膀,上面有羽毛。怪不得同事都躲他呢!

“你刚从地狱逃过了一劫。”崔主任躲在远处跟他说,“你躺在医院昏迷了20多天,脑子做了大手术,变成这样子。医生诊断你得了脑变异痴心妄想症,最后结果是全身肌肉萎缩,生命终结。医生说你最多只能活三天了。人将死,其言也善,奉劝你,不要记恨处长。你住院处长动员单位给你捐了12万手术费呢。”

刚才老木还想让处长替他说清楚150万。再退一万步,他能到法院起诉处长打官司,反正他没拿公家一分钱。可人家处长一句责怪他的话都没说,还给他捐了12万做手术。看来处长还念弟兄情分呢,他还是原来的许大马棒。这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能自己了结。

“你没有家了。你老婆都没去医院看你,就跟你办了离婚,你儿子跟你老婆了。这对你是最好的结局,省得家人替你背巨额债务。”老木又听见一个声音,却不是崔主任。他转身看,单位里空无一人。

天黑下来。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窗户亮起金黄色的光。金黄色的旋风挟裹着老木旋在天空,慢慢落在城墙顶端。老木极目远眺,城墙顶整体呈金黄色,延绵而去,围成巨大的圆圈。他平时工作就在这个圈子里。他知道现在他该做什么,解脱烦恼,一了百了。

决定了大事,老木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转身看,城墙外飘着云海,云海下面是白色的海洋,水平如镜,波澜不惊。海鸥翱翔,暖风拂面,温暖而舒适。他眼前闪过一幅幅生活情景,从孩提时代到现在的。有父母、妻儿,同事,有他在茅坑旮旯捉迷藏。他现在跳下去,第二天报纸就有某人抑郁死的新闻。旋风再起。老木胳肢窝的翅膀开始扇动,脚跟离地,身子轻轻飘起来。

他就要起飞,看见许处来了。还是小时候的许大马棒,戴貂皮帽,穿羊毛大衣,高筒皮鞋,完全是许大马棒的扮相。许大马棒落地,温和地笑:“你木啊,忘了咱俩是焚香结拜的弟兄呢。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怎能撇下哥哥先走呢?”

老木泪流满面,许大马棒太让他感动了。日久见人心,他真不坏呢,他关键时候还是来了。老木微笑说:“谢谢。”许大马棒大笑,拉起他飞身跃起,双双像海鸥在天上飞。突然,许大马棒跟他脱钩,老木快速朝下坠去,穿过云端,一头扎在大海里。海面激起高高的水柱。

5

老木躺在床上,刺眼的阳光唤醒了他。睁眼看表,已是中午12点。儿子喊他起床吃饭。他撑起身子,看到泪水洇湿枕巾,才知他一直做梦。梦里他哭,他笑。有悲伤,有欢乐。他想这个梦不该结束。如果继续,他会看到同事们欢呼雀跃的表情。他本不属于这个圈子,却在圈子里十年。十年,该是很长一个梦。

昨天睡觉前,他熬夜到很晚。老木仔细梳理,认为是他一直不想干写材料的差事,才会做这样的梦。可有一件事情不是梦,他和大学同学申报的中介检验公司被获准。他的同学有当副市长的,有大企业老总,有科研单位专家,老木本该属于他们的圈子。他们联合出资,推举老木为项目公司的总经理。

许处听说这事来找老木了,说他想跟老木合作,利益共享。老木笑了笑,不置可否。没过几天,听说许处让反贪局请走了,他犯贪污罪,法院判他坐牢七年。没想不到一年,许就从监狱捞了出来。他跟老木大谈特谈监狱的见闻,眉飞色舞讲他如何打败牢头,一举占山为王。进号子的人都给牢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许处说他以前听说过牢头狱霸,没想现在轮到他头上。许处跟八九个犯人同居一室,吃喝拉撒全在牢房里。外号叫黄毛的跟他交代牢规,说后进来的要孝敬和伺候牢头和先进来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每天清早放风时候倒马桶。二是别人悄悄玩牌赌钱时候,你负责看电视望风。什么是看电视啊,就是叫你抱着尿水桶看门外的动静。放风时候,他们玩骑摩托的把戏取乐。什么是骑摩托呢?不是监狱里有摩托叫你骑着玩,是叫人模仿骑摩托的动作逗着取乐。牢头喊,发动车!就得弓着腰,双手抓着车速杆,脚蹬发动杆,右手拧油门,左脚放离合,嘴里发出突突突摩托发动着的声音。牢头跟人坐一边看乐子。骑摩托哪项动作要领没做好,就要挨耳刮子。牢头说挂二挡,骑摩托就要按档位的车速跑起来。许处开始也看过电视,给人表演过骑摩托。倒不是他怕进去挨打,是他觉得做这些新鲜。时间长了他就觉得憋屈了,在单位他是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呼风唤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某天该许处看电视望风。他惊叫说,电视里有棵体美女跳舞呢。牢头觉得新鲜,急忙跑过来看究竟。许处看他麻秆样的身子,原来就没把他当回事。牢头刚把脑袋伸到马桶跟前,许处玩一招倒拨旱杨柳,把他的脑袋摁进了马桶。牢头大半个身子塞进马桶,许处还屁股坐在他身上,他乱踢腾着腿,没任何办法。其他人都吓傻了。黄毛挥拳头冲上来救驾,叫许处一脚踢在墙角根。牢头喝足尿水,也灌晕了,直叫许处爷爷求饶。其他人一致推选许处做新牢头。许处嗤笑说,你们想这是老子待的地方?老子不过陪你们玩玩。老子现在就回单位当处长去!许处像孙猴子翻个跟斗,就蹦到了监狱外。

以前老木瞧许处,不学无术的混混一个。现在对他刮目相看了。老木跟许处说,许处被带走后,他跟同学筹备的项目也落马了。后来老木才知道,许处被抓坐牢是子虚乌有,他再次验证了自己想象力的丰富。许处还是单位领导,他还是写材料的科员。一切都是梦,是他想跳出这个圈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忽一日,许处的父亲病故。许处料理丧事时候突发奇想,他要最好的祭文装点门面,就把差事交给了老木,给他两盒中华烟作为晚上熬夜的报酬。老木写材料的功夫,还是硬啃几个月写作辅导书来的。写祭文要用古文,对他来说是新考验。老木接下活儿,就上网查资料准备,好在他有十年写材料的基础,两天就出了活儿,做成版面竖在灵棚前。来许处家开追悼会的官场同僚人山人海,对祭文赞不绝口。县里领导打听到祭文是老木写的,谁家办丧事都请老木。开始是人托人请老木帮忙,后来就出二百块钱请老木写。县城三八六九有丧事要办,老木一月落下七八千块润稿费。

许处探知到消息,特意找老木谈话:“老木你要知道,你生意好是单位培养的。当时要不是我硬逼你改行写材料,你能有日进斗金的好事?这样吧,咱俩合伙开祭文代理公司,生意好了咱就开连锁店。我出资金,你来执笔,利润对半分。开了公司影响大,你一天接十单生意,一年就有六七十万的进项。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样?”

老木仰头望天,厚厚的眼镜片,透过两个圆圈的天。想起《卖炭翁》的名句,顺口念出来:“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许处闻听大喜,望着老木的背影喊:“狗日的老木,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想设宴祝贺。不就是想宰个牛头?你也甭管是不是低碳经济,我交代崔主任张罗好了。”

老木对这单交易虽不情愿,但饭碗在人家手里,只好等许处签合同。许处只是垫付资金,他却要熬夜写古文。一个晚上写十来篇祭文,还不把他给累死啊?何况死者生平和身份不同,祭文的内容格式也大不同。他学理科的硕士生,却要靠写祭文养家糊口,真是阴阳颠倒了。

没见许处来跟他签合同,他有七八天没上班了。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许处这回是真进去了,叫纪委带走了,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双规呢。消息千真万确。许处出事倒不是因为经济问题,是他大操大办他爹的丧事,设宴请了三天客,礼金收了两百多万。官员吊唁的小车挤得水泄不通,车队排出村外五里地,许多领导是步行进村的。春节前纪委发过通告,禁止党员领导干部收受礼金。许处想一个县城,就圈子里的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会为难谁。可他没想撞在了枪眼上。

许处这次是真进去了。崔主任也被请走接受调查。有句话就说得好,出来混总要还的。老木不知道,以后他是否会融进那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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