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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曲分类之新论

2014-02-10杨晓勤

大理大学学报 2014年11期
关键词:白族本子分类

杨晓勤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500)

白曲分类之新论

杨晓勤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500)

关于白曲的分类,普通民众与学者历来各持己见。民众根据生活经验将白曲分为在家庭内部演唱的和在家庭外部演唱的,学者则以篇幅的长短作为白曲分类的标准。其实,前者与民族志诗学所提倡“把文本置于相关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的主张是不谋而合的,研究者应该对这种早已存在于演唱实践之中的分类法予以重视。

白曲;分类;文化语境

白曲,即各地白族用本民族语言演唱的一种山歌体民歌,主要流行于大理白族自治州的大理、洱源、剑川、云龙、鹤庆、宾川以及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兰坪等地,在昆明、丘北、保山、南华等白族聚居区也有少量变体流传〔1〕。需要澄清的是,“白曲”和“白族调”的名称虽异,但其白语称法皆为baip kvx(zix),其中baip为白族,kvx为曲调,zix为名词词尾,相当于汉语中的儿化音,可省略。“白曲”“白族调”应为与白语称谓保持相同的音节数而采取的变通译法,其所指并无差异。

目前,关于白曲的分类研究鲜有学者予以关注。分类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企图借此以避免因失范和无序而引起的心灵焦虑与生活混乱,就实质而言,这是“以事物的本质属性为根据,把一个属概念划分为若干个种概念的过程”〔2〕,但因语言与认知的局限,却常使其无法避免地陷入尴尬的境地。如埃德蒙·利奇所言,当我们使用象征符号(言语表达的和非言语表达的)来区分不同类别的事物时,就在某一自然延续的领域创造了一个人为的界限,而“所有边界都是自然延续的人为中断,边界的不明确特征造成忧患”〔3〕。其实,普通民众与学者对于白曲分类的看法历来存在着较大的分歧,本文拟对此两派立场各异的观点及其根源进行阐释,以尽可能观照白曲这一地方知识系统在具体语境中的呈现。

一、普通民众对白曲类别的认识

“被精英阶层视为文学艺术的东西,对于生活在乡土社会的人们而言,往往首先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社会生活中发生着实际的作用”〔4〕,为了尽量“从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来阐释地方性知识〔5〕,我们先来看一看歌手是如何对白曲(baip kvx)进行分类的,例如:

第一种,歌手姜伍发(1967年生,剑川县石龙村人,曾任村干部)认为,白曲分为本子曲(bent zix kvx)和花柳曲(hol hhex kvx)两种。本子曲叙事、叙家庭、叙政策。花柳曲是男女对唱,又分有情曲(yout qint kvx)、无情曲(wut qint kvx)两种,前者相亲相爱,后者互相挖苦、讽刺。

第二种,歌手张德奇(1956年生,剑川县石龙村人,农民)认为,白曲分“丑(cex)”和“不丑(yaf cex)”两种,后者可以在家唱,如《出门调》等本子曲。以前山上树多,一人外出时唱曲可以娱乐、寻热闹。

第三种,歌手王玉兰(1976年生,女,剑川县米子坪村人,农民)认为,白曲分为两种:丑曲(cex kvx)和好曲(hux kvx)。后者在家里,即使父母在场也能唱;前者是谈情说爱的,就不好意思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唱了。唱丑曲的多,唱好曲的少。

第四种,歌手张石瑞(1954年生,女,剑川县石龙村人,农民)认为,白曲分花曲(hol kvx)和好曲(hux kvx)。年轻时唱花曲多些。

第五种,歌手李续元(1972年生,剑川县马登镇人,中学教师)认为,白曲分为四种:本子曲(bent zix kvx)、对曲(duit kvx)、吉利话(jib lil huax)、祭文(jil went)。本子曲叙事,把历史、事件与人们的喜怒哀乐都融汇在一起;对曲就是你一首我一首;还有一种是农村里办喜事时给新媳妇、新姑爷挂花时说的吉利话。讲吉利话是很灵活的,要根据请客现场的实际情况,比如今年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娶亲,因为新娘向男方索要的彩礼偏高,于是我道四句时其中几句是:“采回来一朵金花,价格贵了也值得”“可以用它做中柱,也可做成顶门棍”,“中柱”指厉害的角色,“顶门棍”嘛比较短,意思是娶进门的媳妇,如果能干就值这个高价,如果窝囊就只能当顶门棍使,客人们听了赞不绝口,说我道出了这家人的特殊情况。

从以上例证可以看出,即使居于同一个村落的人,他们对于白曲分类的表述也是有差别的。第二、三、四种分类名称虽然不同,但较为近似,且皆以表演的空间为分类标准,即“不丑”“好曲”可以在家庭内部演唱,而“丑”“丑曲”“花曲”则只能在家庭以外演唱。第一种因其表述者经常与外界进行文化交流,其所用名称略显“规范”(指与地方志书中所用的书面称呼较为靠拢),但其所言“本子曲”和“花柳曲”的表演空间仍有家庭内外的区别。而第五种分类貌似杂乱无章,但依照其表述者的解释——“本子曲”可于家庭内部演唱,“对曲”发生于自然界,而“吉利话”用于婚礼,“祭文”用于葬礼——则仍可将其视为以表演空间作为分类的标准,只是其间存在着重复分类的现象,因为“吉利话”与“祭文”的表演场所亦可归属于家庭内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民间将具有“三七一五”句式且押韵、押调的白语口头文学皆称为白曲,所以包含“吉利话”在内的大量仪式歌,其表演形式多为拖长腔调地口诵,未必非演唱不可。

二、学者对白曲的常见分类

那么学者又是如何对白曲进行分类的呢?仅举极具代表性的两例。张文、陈瑞鸿认为,剑川白曲可分为短调和长歌两大类,在龙头三弦的伴奏下演唱。短调又称“白族调”,白语称为“拜枯”,“拜”即白族,“枯”即曲调;长歌又称“本子曲”。白曲短调最常见的为八句一首,其内容丰富,有劳动歌、时政歌、仪式歌、情歌、生活歌等。风格独特的有反意歌、无情歌、一字歌等。白曲长歌的基本词格亦为“七七七五”式,若干段组成一篇。长歌多数有故事情节,但不复杂,而以抒情为主。传统作品有《鸿雁带书》《黄氏女对金刚经》《出门调》《放鹞曲》《李四维告御状》《母鸡抱鸭》《青姑娘》和《月里桂花》等80多部〔6〕。施珍华认为,白族民间所说的“白曲”,是包括本子曲在内,也包括大量的八句、七句段子的各种短曲,因为长、中、短曲的唱法基本一样,也就统称之为“白曲”。从迄今所发掘到的传统资料来看,凡是写人、记事、写景、抒情的长、中、短篇白曲(短篇比七八句段子的白曲要长好几倍)都被称作本子曲。白族民间流传的“五更调”“十更调”“三十更调”“串枝连曲”和一部分“劳动歌”“生活歌”和“仪式歌”,以及“如人曲”(妇女苦情曲)、“习俗歌”“劝世歌”“做人曲”“地名风景曲”等等,也都属于本子曲的范畴,可还是以抒情叙事的故事歌为主,“本子”二字含有“本事”“故事”的意思,所以就被古人命名为“本子曲”〔7〕。

这两种表述显然沿袭了张文勋主编的《白族文学史》中的说法,即以白曲篇幅的长短作为分类的标准。该书将白曲分为“白族调”与“长诗”两大类,认为“白族调”指通用白族话演唱的“三七七五、七七七五”格式的短调,而“长诗”即“本子曲”,“可能是由于它们比较长,多半有故事情节,一唱就是一本,有别于短小的白族调”〔8〕。《白族文学史》中所采纳的这种分类方法与研究套路,一直为此后白曲的搜集、整理与研究者所袭用,但其中出现了一个令白族学者们为难的问题,因为流传的本子曲作品篇幅都较长,遂将本子曲列为“长歌”并进而将两种名称等同起来,而尴尬也随之产生:在前一种表述中,表述者为了保持本子曲(“长歌”)的故事性特征,将劳动歌、仪式歌、生活歌等皆划入“短调”,但这些类型中句数达数十、上百句者并不少见,表述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缺陷,所以模糊地声称“白曲短调最常见的为八句一首”,至于何谓“长”?何谓“短”?二者在句行数方面的界限几何?这些亟需明确的问题却避而不谈了;而在后一种表述中,虽然“本子曲”与“短曲”的区分毫不拖泥带水(即以七八句为一首者为短曲,其余句数更多者为本子曲),但表述者却陷入了“本子曲”所涉范畴过宽的窘境中,所以施氏一方面承认这种曲类以抒情叙事为主,即“‘本子’二字含有‘本事’‘故事’的意思”,一方面又不得不把“五更调”“劳动歌”“仪式歌”“地名风景曲”等并不包含故事情节的曲子囊括于其中。

面对白曲繁芜的存在形态,学者们所一贯奉行的“以篇幅归类”的分类标准似已力不从心。

三、分歧的根源及评述

如果把歌手与学者对白曲的分类进行对照,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们的区别已超出了字面意义本身,而是涉及口头艺术表演的相关理念。歌手显然是将白曲作为一种动态文本来加以理解的,他们把白曲演唱看作是情境性的行为,“它在相关的语境中发生,并传达着与该语境相关的意义”〔9〕,因此,他们根据演唱经验把白曲分为在家庭内部演唱、在家庭外部演唱两类,其所指大致如图1所示。

图1 基于表演情境的白曲分类

注:圈内字母依次代表A劳动歌;B仪式歌;C情歌;D儿歌;E时政歌;F反意歌;G本子曲(无关情爱);H本子曲(有关情爱);I风物曲;J生活歌(指反映日常生活状况与人生态度的曲子,如苦情曲、劝读曲等)。

歌手从表演情境来对白曲加以分类,这似乎与民族志诗学提倡把文本置于其自身的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的主张是不谋而合的,但歌手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什么玄思冥想,而只是下意识地将自我作为演唱活动的主体去进行观照,他们的分类伴随着强烈的实用性——当歌手把白曲分为“丑”和“不丑”之际,已然为它们各自的表演场所做出了明确标签,即“家外”与“家内”,这同时也为歌手制定了行为的指南,避免其在任何时候的演唱活动中触犯禁忌。关于作为演唱语境的家屋,已有研究者指出,门作为家庭与外界之间的有形界线,绝不单纯地标志着内外之别,更包含着神圣与世俗的对立〔4〕,因此具有不同伦理内涵的白曲被约定俗成地置于不同的表演空间。

这种朴素的分类法所具有的实用性,在前述歌手的第五种表述中得到了彰显,其表述者因常年受邀于乡间操办红白事(即喜事、丧事)时以山花体致辞或演唱,所以他特意将这两种场合中发生的表演单独列类,虽然他没有以“仪式歌”之类概括性的名称进行抽象分类,但也没有再细分为上梁曲、祝寿曲等更多原本可以罗列的类型,因为那些类型的表演是他较少涉足的,因此他虽然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在分类时却有意无意地把它们排除在外而不予以考虑。归根结底,歌手完全是根据自己的演唱经验来划分白曲的,而其分类目的具有强烈的功利性,即充当行为(禁忌)指南,这使得他们的分类,名称貌似粗陋,却指涉明确,少有瞻前顾后、进退两难的犹豫空间,因为他们所从事的演唱行为本身就是果断而干脆的。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学者的分类则建立在将白曲视为静止文本的基础之上,他们将白曲从其表演情境中抽取出来,仅作为一种书面的文本加以研究,于是篇幅的长短便成了最直观的区别特征,并且这种分类方式使得白曲出版物也呈现出相对规整的基本面目——“短调”在前,“长歌”在后,而非参差不齐、长短混杂,使读者在翻阅时即产生一种规范有序的感觉。可以说,试图依据形制、属性等固定因素对白曲进行分类,这完全是浸染于书面文化中的学者认识世界的本能反应所导致的,因为他们分类的动机已经和歌手的演唱行为无甚关联,只是千方百计地使白曲作品的排列显得更加秩序井然。这就好像是一位生物标本搜集者,他所关注的已不再是活生生的动植物,而是如何将其制成标本并依其种属进行适当地陈列。我们只要略加思索便可发现,以篇幅长短而进行的分类,对于歌手来说并没有一丁点实际的意义,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一个歌手在其每一次的表演过程中必须完整地演唱一首“长歌”,很多时候他所演唱的仅是片断而已,歌手的记忆力和体力、时间地点的限制、听众的情绪反馈等诸多因素共同决定了演唱的长度。例如在调查中,笔者经常听到歌手当众演唱《鸿雁带书》,但即便是这部不足二百句的本子曲,他们也从未由首至尾地完整表演而仅摘其片断而已,但听众对此并不介意,因为《鸿雁带书》在剑川地区流传甚广,无论从哪段曲词开始演唱,都能引起听众的情感共鸣,使他们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所以一首白曲究竟是长还是短,对于歌手的演唱行为并不会造成必然的干扰〔10〕。

关于白曲分类这一貌似复杂的问题,我们与其殚精竭虑却只落得个捉襟见肘的结局,不如顺水推舟地对早已存在于表演实践之中的歌手的分类予以重视和归纳,如同吉尔兹曾经告诫过我们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是一种文本的集合体,而人类学家则努力从这些文本的当然拥有者背后去解读它们,“但无论在哪个层次上操作,也无论它多么错综复杂,指导原则是同样的:社会,如同生活,包含了其自身的解释。一个人只须学习如何得以接近它们”〔11〕。

〔1〕伍国栋.白族音乐志〔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49.

〔2〕陈洪澜.论知识分类的十大方式〔J〕.科学学研究,2007(1):26-28.

〔3〕埃德蒙·利奇.文化与交流〔M〕.郭凡,邹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4.

〔4〕陆晓芹.歌唱与家屋的建构:广西西部德靖一带壮族民间“吟诗”(ȵam2θei1)暖屋的观念与实践〔J〕.民俗研究,2007(1):55-76.

〔5〕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M〕.王海龙,张家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19.

〔6〕张文,陈瑞鸿.石宝山歌会传统白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7-8.

〔7〕施珍华.白族本子曲〔M〕.香港: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14.

〔8〕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大理调查队.白族文学史:初稿〔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60:264.

〔9〕理查德·鲍曼.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M〕.杨利慧,安德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1.

〔10〕太琼娥.略论艺术语言的审美体验〔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4,12(3):83-86.

〔11〕克利福德·吉尔兹.文化的解释〔M〕.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11.

(责任编辑 党红梅)

A Classification Research of the Folk Songs of Bai Nationality

YANG Xiaoqin
(School of Humanities,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The masses and researchers always hold different opinions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the folk songs of Bai Nnationality. According to the life-experiences,the masses have classified their songs as"at-home"and"out-of-home";while the researchers have used the length of song as the classifying criterion.In fact,the former agrees with the opinions of Ethnopoetics which advocates contextual analysis,and the researchers should attach importance to it.

folk songs of Bai Nnationality;classification;cultural context

J642.2

A

1672-2345(2014)11-0056-04

10.3969/j.issn.1672-2345.2014.11.013

2014-08-04

2014-09-04

杨晓勤,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民间文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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