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敦煌本《坛经》析义之立宗破疑

2014-02-10张文江

关键词:自性大师

张文江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092)

一、 引 言

现存《坛经》的各种版本中,敦煌写本是最早的一种,可以简称“敦煌本”。

存世的敦煌本《坛经》中,首尾完整的有三种。一种收藏于伦敦大英图书馆,简称“敦煌本”或“斯坦因本”,此处简称“斯本”。一种收藏于敦煌博物馆,简称“敦博本”。还有一种收藏于旅顺博物馆,原以为遗失而仅存残片,近年来幸运地找到了原件,简称“旅博本”。[注]1986年,重新发现了敦博本《坛经》。 2009年,重新发现了旅博本《坛经》。三种底本类型相同,又称为“法海本”。在通行整理本中,郭朋的《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来自斯本,杨曾文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来自敦博本,郭富纯、王振芬的《敦煌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来自旅博本。此《析义》采用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1997年)的录文,并参照邓文宽、荣新江《敦博本禅籍录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和郭、杨以及郭、王诸家的校记,有所斟酌去取。

流传下来的《坛经》版本主要有四种,法海本(唐)是其中之一,其余三种是惠昕本(晚唐或宋初)、契嵩本(北宋)、宗宝本(元)。四本之间的文字异同,根据郭朋的《〈坛经〉对勘》(齐鲁书社,1981年)。

此《析义》分为四篇,解析敦煌本《坛经》原文。四篇的标题分别是:一、惠能开悟;二、六祖说法;三、立宗破疑;四、大师迁化。本文是其中第三篇《立宗破疑》,用逐句细读的方法,解释惠能在韶州大梵寺说法后的现场问答,以及住漕溪山和门弟子之间的讨论。此系列中的第一篇《惠能说法》,已发表于《上海文化》2013年11月号,可以参考。以下进入正文。

二、 析 义

使君礼拜,白言:“和尚说法,实不思议。弟子当有少疑,欲问和尚。望意和尚大慈大悲,为弟子说。”大师言:“有疑即问,何须再三。”使君问:“法可不是西国第一祖达磨祖师宗旨?”大师言:“是。”

六祖说法完毕,继之以问答,判定自宗和他宗的界限。此第一问,立自宗。“有疑即问,何须再三。”禅宗之单刀直入。“法可不是西国第一祖达磨祖师宗旨?”达磨为西国第一祖,建立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接榫处。宗旨者,西来意也。

“弟子见说,达磨大师化梁武帝,帝问达磨:‘朕一生已来,造寺、布施、供养,有功德否?达磨答言:‘并无功德。’武帝惆怅,遂遣达磨出境。未审此言,请和尚说。”

印度和中国两大古文明,不可互相轻视。中国儒道文化的长期熏陶,源流甚远。达磨跨海来华,看见此地佛教,得其形而未得其神。与梁武帝问答不契,渡江北上,延续而至惠能,造成六代之积累。达磨结合印度和中国,又从南方到北方,在嵩山面壁,由言而复归于默。

根据《五灯会元》卷一等文献,达磨一生,可总结为六事:(1)西土“得法”,相应至深之心要。(2)观东土有大乘气象(《大集经·月藏分·建立塔寺分》称震旦国有255佛出世),度人亦复自度。(3)入南问答不契,犹至灵山而未得净土。(4)入北面壁实修,于中土理论有所借鉴。(3)与(4)之间,又有(5)传说中一苇渡江(《五家正宗赞》卷一,“一苇”典出《诗经·河广》),乃极简之象。(6)只履西归。西归于何处?只履又何指?可深思之。

又斯本“化”作“伐”(敦博本、旅博本作“代”),“帝”作“谛”,误字亦有义理(happy mistakes),或可思适。伐犹侵,入境也。问答犹过招,两刃相交,利钝乃见。谛者审也,从根柢而入。于释教谓真实义,如苦、集、灭、道四圣谛。

六祖言:“实无功德。使君勿疑达磨大师言。武帝著邪道,不识正法。”使君问:“何以无功德?”和尚言:“造寺、布施、供养,只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

肯定达磨大师,接续六代之传。功德和福田不同,功德兼世出世间法,福田仅执于世间法。

自法性有功德。平直是佛性,外行恭敬。若轻一切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德。

“自法性有功德”即上文“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平直是佛性”,《洪范》所谓“平康正直”,后世禅家名言“平常心是道”(《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与此相应。“外行恭敬”,即“佛性”外显,行之而外内相应。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此节较完整:“见性是功,平直是德。内见佛性,外行恭敬。”“若轻一切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德。”参见《法华经》卷六常不轻菩萨所修,《五灯会元》卷一达磨章次所谓“勿轻未悟,一念回机,便同本得”。吾我不断,当化我入吾,《庄子·齐物论》所谓“今者吾丧我”是也。“不断”指一会儿吾,一会儿我,《易》所谓“频复,厉”,《小象》以“正位”为“无咎”。

自性虚妄,法身无功德。念念行平等直心,德即不轻。

功德建立于自性,念念德行,身心致一。又平等直心,以字形而言,德即直心。“德即不轻”,参考《老子》三十八章:“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处其华。”又二十六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常行于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功德自心作,福与功德别。武帝不识正理,非祖大师有过。”

“常行于敬”,继承上文“外行恭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云云,外内双修,犹无相戒与有相戒相成。拆开词组作解释,为惠能常用之法。前文已拆解“坐禅”:“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达磨-惠能系统的建立,以武帝与达磨争执当其始,以惠能演说《坛经》当其终。

使君礼拜,又问:“弟子见僧俗常念阿弥陀佛,愿往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望为破疑。”

此第二问,破他宗。禅家乃行门,与显教有教下、宗门之分别,此外尚有禅净、禅密之分别。

大师言:“使君听!惠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国,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只为下根。说近说远,只缘上智。

引,接引;化,化度。去此不远,说近说远,于感应而言,盖为弹性距离,远近只在一念之间。《阿弥陀经》:“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佛经所言动辄天文数字,“十万亿”确实并不算远。又,“去此不远,只为下根”,引;“说近说远,只缘上智”,化。

人自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提出唯心净土,对抗西方净土。而唯心净土即西方净土,此亦不二法门。引用佛言,出《维摩诘经·佛国品》。

使君!东方但净心无罪,西方心不净有愆。迷人愿生东方、西方,所在处并皆一种。心地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

此即后世“消业往生”与“带业往生”之争。禅宗重自力故主消业,净宗重他力故主带业,他力亦即自力。《观无量寿佛经》九品莲花之说,或可消泯其中抵牾。

除十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弹指。

十恶对十善言,八邪(行)对八正(道)言。十万八千里,即《西游记》孙悟空翻一个跟斗所到。旅博本作“弹指”(惠昕本同),而斯本、敦博本作“禅指”,亦极妙。禅指者,指月之象,而指非指也。

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遥,如何得达?”

李通玄《华严合论》卷一:“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

六祖言:“惠能与使君移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使君愿见否?”使君礼拜:“若此得见,何须往生?愿和尚慈悲,为现西方,大善!”大师言:“唐一时见西方无疑。”即散。大众愕然,莫知何是。

大众期望惠能显神通以现出极乐世界,如《观经》中韦提希以佛力加被而见彼国土。惠能未显出其象,出乎意料,故大众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师曰:“大众,大众作意听: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六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

进一步点破:眼、耳、鼻、舌、身,前五识,内有意门,第六识。心即是地,末那,第七识。性即是王,阿赖耶,第八识。玄奘《八识规矩颂》:“受薰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做主公。”“性去身心坏”,此句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均无“心”,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均有“心”,皆可通。

佛是自性作,莫向身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即是弥勒。人我即是须弥,邪心即是海水,烦恼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恶龙,尘劳即是鱼鳖,虚妄即是鬼神,三毒即是地狱,愚痴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无我人,须弥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

佛是自性作,当转识成智。十善、十恶,皆在自性悟、迷之中。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即是弥勒,自净其心而起用也。

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施大智惠光明,照耀六门清净,照破六欲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以禅门化导净土,此即顿悟,亦即见性成佛。六欲天,即欲界六天:一、四天王天,二、忉利天(以上为地居天);三、夜摩天,四、兜率天,五、乐变化天,六、他化自在天(以上为空居天)。若贪嗔痴三毒未除,仍须至心求西方,故净土与禅,不必执一废一。后世永明延寿(904-975年),有“四料简”之说。

座下闻说,赞声彻天,应是迷人,了然便见。使君礼拜,赞言:“善哉!善哉!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

赞声彻天,与前文之赞言无尽,一空一时,乃禅宗之大祝福大祈愿,有惊天动地之象。“应是迷人,了然便见。”经开导而相应,历历在目。使君赞言,乃普施之回向。

大师言:“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在家若修行,如东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

此由《维摩诘经》引申而来,判别僧侣佛教和居士佛教,成彼此争胜之势。惠能本人跨越两界,他开悟时还是俗家弟子,出家后宣讲禅法。

使君问:“和尚!在家如何修?愿为指授。”大师言:“善知识!惠能与道俗作《无相颂》,尽诵取,依此修行,常与惠能说一处无别。颂曰:

前文有神秀《无相偈》,此处惠能作《无相颂》。于神秀之偈,惠能当时已下转语,此颂更从厚实的修行境界流出。

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惟传顿教法,出世破邪宗。

说通及心通,来自《楞伽经》卷三“说通及宗通”。心通犹自觉,说通犹觉他。如日处虚空,犹大日如来之象,后世或谓禅家乃大密宗也。顿教法破邪宗,建立禅宗和不同层次外道的区别。

教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若学顿法门,愚人不可迷。

建立教下和宗门,南宗和北宗的区别。顿教法相应上根利器,故愚人不可迷,此预防后世之狂禅。《论语·阳货》:“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人类心智有种种不同,化度众生必须理解此。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惠日。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常须生惠日,“一灯能除千年暗”也。

邪来因烦恼,正来烦恼除,邪正悉不用,清净至无余。

参见《悟真篇》:“两边俱遣弃中心,见了名为上品。”无余,无余涅槃。

菩提本清净,起心即是妄,净性在妄中,但正除三障。

道法自然,不断百思想。净性在妄中,《中论》:“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除三障,指烦恼障、业障、报障(异熟障)。

世间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见在己过,与道即相当。

“一切尽不妨”,达《华严》事事无碍境界。常见己过,不见人非。近代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云:“就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注][英]瑞·蒙克:《维特根斯坦传》,王宇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页。

色类自有道,离道别觅道,觅道不见道,到头还自懊。

万事万物各有其道,由它们自行其道,不必头上安头,另外觅道,此所以“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关尹子·四符》:“若有厌生死心,超生死心,止名为妖,不名为道。”

若欲觅真道,行正即是道,自若无正心,暗行不见道。

十二时中,但行直心是。又小乘三十七道品中,有八正道。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愚,若见世间非,自非却是左。

不可愤世嫉俗。左,更甚。《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诺斯替派《多马福音》亦有此句)

他非我不罪,我非自有罪,但自去非心,打破烦恼碎。

“他非我不罪,我非自有罪”,若就深层言,此当菩萨行背起天下的担子,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若就浅层言,不引他之过作为己障。“但自去非心”,一意改变自己,消除抱怨情绪。

若欲化愚人,事须有方便,勿令破彼疑,即是菩提现。

方便般若,一路到家,所谓“方便为究竟”。《庄子·庚桑楚》:“有为而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勿令破彼疑”,甚妙,永远不点破是也。

又,此偈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同,句意不甚明晰。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作:“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使自性现。”两者皆为化人之方便,意义有所不同。“勿令破彼疑”,是针对愚人的方便,《易》所谓“包蒙”之形象,因为时机未成熟,提早说可能起障碍。“勿令彼有疑”,是针对智人的方便,消除其残余疑惑,亦即所谓彻悟。细玩文意,当以敦煌本为是。

法元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

世间法就是出世间法,归元本无二。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此段作:“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乃禅家流行偈语之一,为成立人生佛教的基础。

邪见在世间,正见出世间,邪正悉打却,(菩提性宛然)。

邪见犹姤,正见犹复,“邪正悉打却”,出入无疾也。“菩提性宛然”,斯本、敦博本、旅博本皆脱去此句,从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补入。

此但是顿教,亦名为大乘,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顿教即大乘,累劫即刹那,念劫圆融。

大师言:“善知识!汝等尽诵取此偈。依此偈修行,去惠能千里,常在能边;依此不修,对面千里远。各各自修,法不相待。众人且散,惠能归漕溪山。众生若有大疑,来彼山间,为汝破疑,同见佛性。”

依偈修行,即与惠能法身相应。各各自修,修则得之,不修则不得。相待谓对立,不相待谓身体力行,人法合一。大疑,疑至关节点( turning point),破疑则上一境界。破生死大疑,乃一得永得。

合座官僚道俗,礼拜和尚,无不嗟叹:“善哉,大悟!昔所未闻。岭南有福,生佛在此,谁能得知。”一时尽散。

此赞惊天动地,盖证及中国佛教之最高处。“善哉,大悟!”对惠能发出衷心赞叹。昔所未闻,此中国佛教的创造性,亦即《坛经》所以称为经。生佛,即生成佛也,

以上为演讲的现场问答。原本的《坛经》止于此,以下为陆续增益的部分。

大师住漕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若论门人,僧之与俗,约有三五千人,说不可尽。

好比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产生广泛的影响力。

若论宗旨,传授《坛经》,以此为依约。若不得《坛经》,即无禀受。须知法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禀承,非南宗弟子也。

神化《坛经》,为南宗成立的基础之一。“须知法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后来繁复的灯录,当从此衍出。“须知法处”,似指得法之处。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同,惠昕本“法”作“去”。

在《坛经》文本中提到《坛经》,古代著述有此一体,比如在《庄子》书中提到庄子。以学派传承而言,《坛经》可看成修行资料汇编。

未得禀承者,虽说顿教法,未知根本,终不免诤。但得法者,只劝修行。诤是胜负之心,与佛道违背。

禅家南宗顿教法,虽有自悟者,仍须祖师印可,以校正可能的偏差。“但得法者,只劝修行。”修行息诤,盖行动胜于雄辩,自修自成佛道,不在口说。

世人尽传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禅师于南荆府当阳县玉泉寺住持修行,惠能大师于韶州城东三十五里漕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顿渐?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渐顿,人有利钝,故名渐顿。

此分判南北宗。“惠能……住”,下无“持修行”,或承上省。住持修行,犹止息也。法即一宗(一种),南北、顿渐一也,因人之见地和根器而分。

神秀于武则天朝(700年)迎请入京,“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崇敬仅次于唐太宗之于玄奘。乞还,不许,神龙二年(706年)坐化,约一百岁,谥大通。北宗亦有其成就,其弟子由普寂而一行入密(东),其再传弟子敦煌摩诃衍和尚(此人后事荷泽神会,故又为惠能再传弟子)经吐蕃僧诤亦入密(西)。[注]饶宗颐:《神会门下摩诃衍之入藏兼论南北宗之调和问题》,又《王锡〈顿悟大乘政理决〉序说并校记》,见《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86-103、104-171页。

神秀师常见人说,惠能法疾,直指见路。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汝聪明多智,汝与吾至漕溪山,到惠能所,礼拜但听,莫言吾使汝来。所听得意旨,记取却来与吾说。看惠能见解,与吾谁疾迟。汝第一早来,勿令吾怪。”

神秀之说在明处,惠能之说在暗处,能可知秀,秀不知能。神秀不安,且有极大的好奇心,乃有盗法之举。

志诚奉使,欢喜遂行。半月中间,即至漕溪山。见惠能和尚,礼拜即听,不言来处。

志诚同样有好奇心,故奉使欢喜,与惠能漕溪山阳气之感应,已先期相通。

志诚闻法,言下便悟,即契本心。起立即礼拜,白言:“和尚!弟子从玉泉寺来。秀师处不得契悟,闻和尚说,便契本心。和尚慈悲,愿当教示。”

“即契本心”是自悟,“愿当教示”是求证。志诚于神秀处酝酿成熟,于惠能处一闻即获得相应。

惠能大师曰:“汝从彼来,应是细作。”志诚曰:“不是。”六祖曰: “何以不是?”志诚曰:“未说时即是,说了即不是。”六祖言:“烦恼即是菩提,亦复如是。”

“汝从彼来,应是细作”,惠能就地出招,当下即是。“未说时即是,说了即不是”,志诚坦承,亦为契悟后之自信。“烦恼即是菩提,亦复如是”,此为印许,示以向上一着。

大师谓志诚曰:“吾闻汝禅师教人,唯传戒定惠。汝和尚教人戒定惠如何,当为吾说。”

既示己宗,且迫寇入窠,追击他宗根本。以兵法而言,就间而间之,此之谓反间。

志诚曰:“秀和尚言戒定惠:诸恶不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惠,自净其意名为定。此即名为戒定惠。彼作如是说,不知和尚所见如何?”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此即“七佛通戒偈”,《增壹阿含经》卷一谓此偈“能出生三十七(道)品及诸法”,《大智度论》卷一八、《瑜伽师地论》卷一九又卷八一等皆用之,智者《童蒙止观》亦揭示于卷首。

惠能和尚答曰:“此说不可思议,惠能所见又别。”志诚问:“何以别?”惠能答曰:“见有迟疾。”志诚请和尚说所见戒定惠。

由北宗而南宗,切磋琢磨。禅宗之长在n+1维,故所见又别。

大师言:“汝听吾说,看吾所见处。心地无非是自性戒,心地无乱是自性定,心地无痴是自性惠。”

戒定慧亦三亦一,皆为心地工夫,明心而见性。参见《悟真篇·戒定慧解》:“一尚非一,三复何三,三一俱忘,湛然清净。”

“心地无非”,斯本、敦博本作“心地无疑非”,旅博本作“心地无疑”,知原本必有“疑”字。若据下文言“自性无非”,则“非”字亦不误。按“心地无疑”由上而下,“心地无非”由下而上,入手处不同。

大师言:“汝师戒定惠,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惠,劝上智人。得悟,自亦不立戒定惠。”

禅宗后来的衰落,是因为再无修习者甘于自居小根智人,故往往落入狂禅。无论小根或上智,未开悟前,任何自我判定都不可能准确,必须经过师之印许。

志诚言:“请大师说,不立如何?”大师言:“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有何可立?

“自性无非”云云由内而外,“戒定慧”云云由外而内,后来理学有所谓“敬义夹持”。(《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五:“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自此。”)

自性顿修,立有渐次,所以不立。”

“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祐章次)《悟真篇》:“若能一念契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志诚礼拜,便不离漕溪山,即为门人,不离大师左右。

入廛垂手,息羽听经。

又有一僧名法达,常诵《妙法莲花经》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处。来至漕溪山礼拜,问大师言:“弟子常诵《妙法莲花经》七年,心迷不知正法之处。经上有疑,大师智惠广大,愿为除疑。”

此涉及南宗与天台宗之争。前节分别南北,为禅门内部的不同派别,此节则分别自宗和他宗。

大师言:“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上无疑,汝心自邪,而求正法。吾心正定,即是持经。吾一生已来,不识文字。汝将《法华经》来,对吾读一遍,吾闻即知。”

当下就“法达”之名接引人,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此《易》之玩辞法,乃禅家本地风光。法即甚达,犹天地自然之易;汝心不达,犹未洗心退藏于密。经上无疑,当圣言量;吾心正定,乃得相应。不识文字而吾闻即知,犹感通而光光相映,读经文乃家人语耳。

法达取经到,对大师读一遍。六祖闻已,即识佛意,便与法达说《法华经》。六祖言:“法达!《法华经》无多语,七卷尽是譬喻因缘。如来广说三乘,只为世人根钝。经文分明,无有余乘,唯有一佛乘。”

“七卷尽是譬喻因缘”,盖意在言外,所谓“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五灯会元》卷十九昭觉克勤章次)。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共七卷。龚自珍《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结句云:“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无有余乘,唯一佛乘。”只此一事实,余二即非真。

大师言:“法达,汝听一佛乘,莫求二佛乘,迷却汝性。经中何处是一佛乘?吾与汝说。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以上十六字是正法)此法如何解?此法如何修?汝听吾说。人心不思,本源空寂,离却邪见,即一大事因缘。内外不迷,即离两边。外迷著相,内迷著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出现于世。心开何物,开佛知见。佛犹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开、示、悟、入,上一处入,即觉知见。见自本性,即得出世。”

听(聼)为耳德(简化字作听,可取辨析之象),化二为一。大事因缘即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一念心开,出现于世。”佛犹觉也,见自本性,即得出世。

斯本、敦博本、旅博本作“上一处入”,惠昕本作“从一处入”。上者,从也。

大师言:“法达!吾常愿一切世人,心地常自开佛知见,莫开众生知见。世人心愚迷造恶,自开众生知见。世人心正,起智惠观照,自开佛知见。莫开众生知见,自开佛知见,即出世。”

《尚书·多方》:“惟圣罔念作狂,唯狂克念作圣。”“世人心愚迷造恶”,斯本、敦博本、旅博本均同,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心”下均有“邪”字,可补,并加逗号。

大师言:“法达!此是《法华经》一乘法。向下分三,为迷人故,汝但依一佛乘。”

此禅家之向上,归复杂于简单,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大师言:“法达!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

参见宋儒陆九渊名言:“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象山语录》卷一)

大师言:“努力依法修行,即是转经。”

努力依法修行,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转经者,诵经也。

法达一闻,言下大悟,涕泪悲泣,白言:“和尚!实未曾转《法华》,七年被《法华》转,已后转《法华》,念念修行佛行。”大师言:“即佛行是佛。”其时听人,无不悟者。

“即佛行是佛。”佛行者,佛也;佛者,佛行也。行者,行持也,自行也。

时有一僧名智常,来漕溪山礼拜和尚,问四乘法义。智常问和尚曰:“佛说三乘,又言最上乘,弟子不解,望为教示。”

四乘法义,依然来自《法华经》。三一之变,三含一为三,一含三为一。如分言即有四乘,盖有三乘即有最上乘,有最上乘即有三乘,相待而立。

惠能大师曰:“汝自身心见,莫著外法相。元无四乘法,人心量四等,法有四乘:见闻读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行俱备,一切不离,但离法相,作无所得,是最上乘。最上乘是最上行义,不在口诤。汝须自修,莫问吾也。”

“汝自身心见”,即前文书壁偈之“身心”。神秀偈心前身后,惠能偈身前心后,虽颠倒倒颠,其致一也。惠昕本作“汝向自身见”,契嵩本、宗宝本作“汝观自本心”,皆未及此本。自身心见,故禅非无;莫著法相,故禅非有。四乘前前为后后之加行,后后为前前之正行,修者,修心量也。此犹禅家之道次第,终以最上行为上上,所谓“踏破毗卢顶上行”是也(《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国师章次)。

又有一僧名神会,南阳人也。至漕溪山礼拜,问言:“和尚坐禅,见不见?”大师起,把打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言:“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

见及两边,如一张牌之翻转,实禅家要点。而此等张致,后世往往效之,乃所以衰也。惠能起座,抓住神会,打他三下。《坛经》系统的成立,和神会有极大关联,胡适有相关考证(《〈坛经〉考之一》、《〈坛经〉考之二》、《荷泽大师神会传》)。

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常见自过患,故云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罪,所以亦见亦不见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

惠能所言平实,神会高推圣境。不见天地人过罪,乃大师之气概。

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神会礼拜,礼拜更不言。

未见自性者,言身言心,皆戏论也。弄人者,不诚实,自欺欺人。

大师言:“汝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惠能见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代得吾迷?何不自修,问吾见否。”神会作礼,便为门人,不离漕溪山中,常在左右。

各人吃饭各人饱,修则得之,不修则不得。“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代得吾迷?”极拗口,可深思之。我的迷不能代你的迷,你的悟岂可代我的悟?别想从我处得到什么,反身自修吧。此堵死一切取巧之路,所谓“死尽偷心”。

参见《五灯会元》卷八龙济绍修章次:“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会。圣人若会,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圣人。”(卷十八寿宁善资章次略同)

大师遂唤门人法海、志诚、法达、智常、智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神会。大师言:“汝等十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师。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

十弟子中法海、神会尤可注意。法海集成《坛经》,契嵩本、宗宝本记其得法因缘。神会则弘扬南宗,然或有“知解宗徒”之嫌疑(《五灯会元》卷二荷泽神会章次)。志诚、法达、智常,敦煌本《坛经》已述其事迹。智通、志彻、志道,契嵩本、宗宝本述其事迹。

六祖门下得法脉者又有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两系,以及永嘉玄觉之“一宿觉”与南阳慧忠国师,前三人契嵩本、宗宝本亦述其事迹。永嘉《证道歌》所述更直接,忠国师则有批评《坛经》语(《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

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于性相。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法对,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

“举三科法门”,三科谓荫、界、入(或阴、入、界,蕴、处、界)。“动用三十六对”,六六三十六,六爻之变。又三十六者,六十四之互补数也。“出没即离两边”,出入无疾,破除执著,两边谓性相。“出语尽双,皆取法对,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互相消解,一法不立。“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五灯会元》卷五船子德诚章次)

三科法门者,荫、界、入。荫是五荫,界是十八界,入是十二入。何名五荫?色荫、受荫、想荫、行荫、识荫是。何名十八界?六尘,六门,六识。何名十二入?外六尘,中六门。何名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是。何名六门?眼、耳、鼻、舌、身、意是。法性起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门、六尘。自性含万法,名为含藏识。思量即转识,生六识,出六门、六尘,是三六、十八。由自性邪,起十八邪,若自性正,起十八正。若恶用即众生,善用即佛。用由何等?由自性。

所举皆唯识学概念,参见《大乘五蕴论》,然而语语归于自性,则由唯识而禅。唯识之入海算沙,由算沙而转之,沙非沙,海非海,乃大勇也。思量即转识,谓末那。邪正皆在自性,“若恶用即众生,善用即佛”,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古尊宿语录》卷一百丈怀海章次)。

对。外境无情对有五: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暗与明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语与言对、法与相对有十二对:有为、无为对,有色、无色对,有相、无相对,有漏、无漏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清与浊对,凡与圣对,僧与俗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长与短对,高与下对。

犹作诗结对,可獭祭之,亦可辨析阴阳,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后世诗禅合流(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当由此而来。盖悟道之人生为活泼泼的本地风光,而禅诗或成滥调(cliché),乃末流也。

自性居起用对有十九对:邪与正对,痴与惠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戒与非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慈与害对,喜与瞋对,舍与悭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常与无常对,法身与色身对,化身与报身对,体与用对,性与相对,有情与无亲对。言语与法相对有十二对;内外境有无五对;三身有三对。都合成三十六对法也。

戒与非对,非即犯戒或破戒。生与灭对,“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涅槃经》卷十四《圣行品》)常与无常对,参见马一浮答丰子恺:“无常就是常。”(《缘缘堂随笔·陋巷》)性与相对,佛教大乘以空、有二宗为分野。有情与无亲对。无亲不作无情,因无情为情感缺失,或成冷酷;无亲为极高境界,属自性起用。《老子》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庄子·应帝王》:“于事无与亲。”

此三十六对法,解用通一切经,出入即离两边。如何自性起用三十六对?共人言语,出外于相离相,入内于空离空。著空即惟长无明,著相即惟长邪见。

解用,谓灵活掌握。通一切经,相应万法。离两边乃可出入,否则必然粘滞。

谤法,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自性上说空,正语言本性,不空迷自惑,语言除故。暗不自暗,以明故暗;暗不自暗,以明变暗。以暗现明,来去相因。三十六对,亦复如是。”

“谤法,直言‘不用文字’。”大体意思是,只是说“不用文字”,那就是谤法。“既言‘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语,言语即是文字。”因为一旦使用语言,就已经使用文字。“自性上说空,正语言本性”,引导人开悟,无法不借助语言。《庄子·寓言》所谓“言无言”,《庄子·外物》:“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对于悟道之人而言,言说即默,故曰“正语言本性”,《维摩诘经》所谓“言语文字皆解脱相”。“不空迷自惑,语言除故。”由正而反,前句对应“自性上说空”,后句对应“正语言本性”。“暗不自暗,以明故暗”,谓阴阳对待;“暗不自暗,以明变暗,以暗现明”,谓阴阳消息。

大师言:“十弟子!已后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不失本宗。不禀授《坛经》,非我宗旨。如今得了,递代流行。得遇《坛经》者,如见吾亲授。”十僧得教授已,写为《坛经》,递代流行,得者必当见性。

“大师住漕溪山”以后,为补入部分,是《坛经》的又一次成稿。《坛经》珍贵之处,保存大量六祖资料。若仅执著于《坛经》文字,或成知解宗徒,未如五家七宗之简单直截。

三、 结 论

本文继第二篇《大师说法》后,第三篇《立宗破疑》进一步树立了禅家南宗的宗旨,在回应参学者各种问题的同时,显示了印度佛教和中国佛教、禅宗和净土宗、禅门内部的北宗和南宗、禅宗和天台宗以及禅宗和唯识宗的联系和区别。

猜你喜欢

自性大师
重思慧能的“自性”
——从体、相、用出发
大师剪我也剪
大师画,我来做
如何读《坛经》
环保高效的清洁大师
禅悟·自性·高山流水
以荣格原型理论分析《天之骄女》中马琳的悲剧
《八月之光》中乔安娜的人格原型分析
向改装大师们致敬
大师谈翻译永不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