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吐谷浑慕容氏研究札记

濮仲远

（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唐代吐谷浑慕容氏研究札记

濮仲远

（河西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学界利用敦煌文献和墓志等出土材料极大地推进了吐谷浑史的研究。随着墓志的出土和对传世文献的梳理，琼山县主、慕容万、慕容仪等人物材料浮出水面。这些人物和吐谷浑慕容氏王室关系密切，为研究其王室世系和唐吐和亲方面提供了新的材料。

唐代；吐谷浑；墓志

20世纪初，由于甘肃武威、宁夏同心、陕西西安等地吐谷浑慕容氏墓志的陆续出土，学界在吐谷浑慕容氏王室世系和唐吐和亲方面取得了不错的研究成绩。笔者对以上两方面内容也较为关注，在收集相关史料的过程中，发现了几条重要的新史料，现加以考略，以示同好。

一、关于唐朝和吐谷浑和亲的一条新史料

最近二十多年，先后有李延恺、靳翠萍、杜林渊、李鸿宾等对唐吐和亲问题展开研究[1]。其中靳翠萍一文廓清了唐吐和亲的面貌，现根据其研究，列表如下：

唐朝与吐谷浑和亲情况一览表

以上研究唐吐和亲的文章，都未注意到宋敏求《长安志》中的一条史料，其书“次南延福坊”条云：“西北隅，琼山县主宅。县主开元中适慕容氏，即吐谷浑之苗裔，富于财产，宅内有山池院，溪磴自然，林木葱郁，京城称之。”[2]察之于唐代韦述《两京新记》“延福坊”条，未有相关记载。考之琼山县主，杜佑《通典》卷三十一云：“皇姑为大长公主，姊为长公主，女为公主，皆封国，视正一品；太子女为郡主，封郡，视从一品；亲王女为县主，视正二品。”[3]琼山县主当为唐宗室女，所封者，当指县名。《旧唐书·地理志》卷二十一记载：“琼州本隋珠崖郡之琼山县。贞观五年，置琼州，领琼山、万安二县。其年，又割崖州临机来属。十三年，废琼州，以属崖州。寻复置琼州，领琼山、容琼、曾口、乐会、颜罗五县。天宝元年，改为琼山郡。乾元元年，复为琼州。”[4]据夏鼐先生研究，“县主之封似限于当时之县名”，“公主及郡县主所封之地，不一定与其和亲国有关系”[5]，琼山县主封号中琼山之地远在今天的海南，封号与和亲吐谷浑没有关系。

琼山县主是否就是上表中吐谷浑王室成员配偶中的一位呢？根据“开元中适慕容氏”这个条件，我们基本可排除弘化公主、金城县主、金明县主、李深、姑臧县主这六位。其余两位“武氏”分别是慕容曦光和慕容神威之妻，她们是“武周魏王承嗣之孙”，“延寿之女”[6]。武延寿是武承嗣第四子，为“卫尉少卿、燕公”[7]，非王爵，故而其女不可能为琼山县主。综上，琼山县主可能为唐代某位亲王或郡王之女，具体身世不详。

既然我们无法得知琼山县主具体情况，那么县主的丈夫慕容氏又是谁呢？我们分析，要想成为琼山县主丈夫，须满足三个条件：一者长安有宅第；二者能和琼山县主婚配的必是吐谷浑王族；三者婚配时间是开元年间。根据对琼山县主的分析，县主丈夫可基本排除以上表中诸吐谷浑王室成员的可能。

根据新出土的墓志，我们得知慕容曦光还有一弟，即慕容曦皓，其墓志记载，“公讳曦皓，字曦皓，京兆长安人”，“以宝应元年九月十二日遘疾终于任，春秋五十五。以大历四年岁次己酉二月十日自太原启殡，卜于长安县高原阳，礼也。嗣子崇、信、岗、述、近、迥、遨、遂等”[8]。据慕容曦皓称京兆长安人，死后葬于长安等史事判断，说明他已在长安成家立业。又根据卒年和岁数，我们可以推断出其生卒年为公元708—762年。据张国刚先生研究，女子结婚的高峰期集中在13岁到22岁；唐代男子结婚的高峰期为17岁至30岁[9]。如果慕容曦皓按照17岁～30岁这个时间段成亲，符合上文提到的“开元中”。据此，慕容曦皓显然已满足前面的三个条件。但是，《慕容曦皓墓志》中慕容曦皓六个儿子的名字赫然在列，却缺少其妻室的记载。笔者判断，琼山县主作为宗室女，地位较高，如果她是慕容曦皓妻子，为了夸耀，墓志中必有所反映，可是墓志中却只字不提，只能说明慕容曦皓妻子地位较低。故而，慕容曦皓的妻子不可能是琼山县主。

排除以上几位后，最有可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就是慕容曦光的儿子，即慕容兆。《旧唐书》曰：“慕容曦皓（光）卒，子兆嗣。”[4]又《大唐故武氏墓志之铭》记载“嗣子右金吾卫沁州安乐府果毅都尉兆。”[8]慕容兆是吐谷浑王室成员，这一点毫无疑问。慕容兆作为曦光嫡子，继承其父在长安延福里的家业也是顺理成章。再者，其母生卒公元703—735年，如果慕容兆母在13岁～18岁出嫁，按正常婚育时间，在开元年间（公元713—741年）慕容兆和琼山县主完成和亲有其可能性。综上，我们认为《长安志》中那条史料反映了慕容兆和琼山县主和亲的情况，为唐吐关系的研究提供了新的佐证。

二、慕容万和慕容万石

《左武卫司戈广平宋君故夫人慕容氏墓志》收录于《〈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专辑》，目前为止，笔者还未见到学界对其相关的研究。这篇墓志志主是一位女性，其身世和吐谷浑王室有着密切的联系，利用该墓志志文对于进一步理清吐谷浑王室世系有重要的价值。由于墓志较长，本文只节录其中相关一段：

夫人，慕容氏之季女也。本源之兴，载前汉史。支派之盛，载后魏史。暨我唐膺历，化洽率宾，大封侍子，仍世嗣爵，彼宗实竞。殊礼见优。祖讳万石，右鹰扬卫大将军。考讳庆，右骁卫中郎将。紫委身明圣之朝，继掌环列之尹，循伊袟之善计，放秺侯之忠节。嗣子克诚，右骁卫郎将，今犹是心也[10]。

志文称“夫人，慕容氏之季女也。本源之兴，载前汉史。支派之盛，载后魏史。”结合后文可知，这位慕容氏夫人为慕容庆小女儿。志文又称“暨我唐膺历，化洽率宾，大封侍子，仍世嗣爵，彼宗实竞。殊礼见优”。“率宾”等同于“率滨”，语出《诗经》“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句，可理解为归顺之意。侍子入质和嗣爵为唐王朝羁縻周边少数民族的通常做法。笔者以为这段志文符合吐谷浑王慕容顺率部归唐等事实。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唐太宗派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李道宗为副帅进军吐谷浑。次年，吐谷浑王伏允兵败而亡。子慕容顺被拥立为主，投降唐朝，唐太宗以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故吕乌甘豆可汗。由于国人不附，慕容顺被部下所杀，其子诺曷钵继位，被唐封为青海国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4]。垂拱四年（公元688年），诺曷钵卒，子慕容忠袭爵[11]。慕容忠卒后，圣历三年（公元700年），唐以青海国王慕容宣赵为左豹韬卫员外大将军，袭父乌地也拔勒豆可汗[4]。宣赵卒后，子慕容曦光立，其爵衔为“大唐故朔方军节度副使兼知部落使、金紫光禄大夫、行光禄卿员外置同正员、五原郡开国公、燕王、上柱国”[12]。直到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唐朝仍封慕容复“朔方节度副使、左金武卫大将军慕容复为长乐都督、青海国王，袭可汗号”[4]。慕容复之后，封嗣才断绝。凡封嗣的吐谷浑子弟，按唐朝惯例，以“侍子”身份入朝宿卫。如我们所知，吐谷浑王室子弟充当侍子的就有慕容顺、慕容忠、慕容曦光、慕容神威等[13]。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罗列以上事实，就是想证明以上志文内容吻合慕容顺归唐，诺曷钵部不断派遣王族子弟入侍唐朝，以及子弟袭封唐朝各种官衔和爵位等事实。因而我们推断志文中的慕容氏夫人属于吐谷浑慕容顺、诺曷钵一部。

志文紧接叙述了慕容氏夫人的祖父慕容万石、父亲慕容庆、哥哥慕容克诚分别授“右鹰扬卫大将军”、“右骁卫中郎将”、“右骁卫郎将”之职。志文“循伊袟之善计，放秺侯之忠节”一句，尤为值得注意。这里有两个典故，前一个指呼韩邪单于称臣并遣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入侍汉朝史事；后一个则是指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降汉并忠心辅佐汉武帝事。以上两个典故均是围绕“归顺”，“入侍”的主题展开，一方面再次和慕容顺率部归唐后，其子孙诺曷钵、慕容曦光等人入侍唐朝史事相呼应；另一方面揭示出官至唐朝十六卫将军或郎将的慕容万石、慕容庆、慕容克诚皆是吐谷浑王室成员，也曾入侍唐朝。

关于他们的王室身份，还有墓志铭文部分可证明，墓志铭文曰：“大邦有子，桃夭其实。”前一句出自《诗·大雅·大明》：“大邦有子，俔天之妹。”经顾颉刚先生考证，以上《诗经》之语记载了商周联姻，商王帝乙决定将胞妹嫁给西伯昌之事[14]。墓志将慕容氏比拟商王帝乙胞妹，可见其父亲、祖父确实为吐谷浑王室。

既然慕容万石等是吐谷浑王室成员，其在家族中的身份如何呢？《弘化公主墓志》记载：“嗣第五子右鹰扬卫大将军、宣王万等，痛深栾棘，愿宅址而斯安，情切蓼莪，惭陟屺而无逮。”[15]弘化公主乃是诺葛钵的妻子，所以宣王慕容万即为诺葛钵的第五子，其任右鹰扬卫大将军。我们发现，诺葛钵儿子慕容万和慕容氏祖父慕容万石同为吐谷浑王室成员，又都曾任右鹰扬卫大将军，而且名讳相近，二者是否就是一人呢？《唐六典》“左、右武卫”条记载：“左、右武卫，大将军各一人，正三品。”其下小字注云：“光宅元年改为左、右鹰扬卫，神龙元年复故。”[16]即公元684年到公元705年的21年里，左、右武卫被称为左、右鹰扬卫。两位吐谷浑慕容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都曾出任右鹰扬卫大将军，可见生活年代接近，原本可能就是同一人。“万”跟“万石”相差一字，有一种可能是“万石”为表字，“万”为名。《弘化公主墓志》中称“名”为万，是因为慕容万相对于弘化公主是晚辈的缘故；《左武卫司戈广平宋君故夫人慕容氏墓志》称“字”为万石，是他作为祖父长辈之故。这种表字和名都取相同一字的情况，其他吐谷浑王室成员的名和字里也有类似例子，如慕容神威“君讳威，字神威”[17]，慕容曦皓“讳曦皓，字曦皓”等[8]。

总之，从他们的王室身份、任职、生活年代、名讳等方面考订，我们认定慕容万石即慕容万，是弘化公主第五子。故而《左武卫司戈广平宋君故夫人慕容氏墓志》进一步补充了吐谷浑王室成员的世系传承：（楷体字加黑部分为新补充部分）

三、《交河郡夫人慕容氏墓志》补考

关于《交河郡夫人慕容氏墓志》，已经有孙永乐、李维贵、周伟洲等诸位学者做过研究。对这篇墓志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两点，即慕容仪先人和丈夫分别是谁？孙永乐先生发文称慕容仪先人“可汗，青海国王……超”，系十六国时南燕慕容德兄纳子慕容超。慕容仪丈夫是高昌王麴智盛之侄麴崇裕[18]。后李维贵先生肯定了孙永乐一文中慕容仪丈夫即麴崇裕的观点，对其慕容仪先人一说表示质疑，但没有提出新的看法[19]。周伟洲先生对孙文的以上两个结论都予以否定，认为慕容仪先人是唐代吐谷浑可汗、青海国王慕容宣超。其丈夫可能为金城郡的一位太守，和交河高昌王族麴氏无关[20]。

笔者认同周伟洲先生的观点，对其中一些细节稍作补充。本文节录墓志其中一段：

夫人讳仪，字辅贤，昌黎人也。其先汗、青海

（下磨去四字）超，皇任骠骑大将军，赠持节都督[20]。

周伟洲先生认为既然慕容仪为慕容宣超之女，为何墓志不明记其父宣超，而用其先呢？其实“先”可做“先人”理解，专指已故的父亲。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21]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一：“先妣乃枢密公之姪，而枢密夫人亦先人诸姑。”[22]按以上意思理解，慕容宣超和慕容仪父女关系不辩自明。志文又称慕容仪先人“皇任骠骑大将军，赠持节都督”。骠骑大将军为唐武散职，《旧唐书》记载显庆元年（公元656年）“置骠骑大将军员，从一品”[4]。又《旧唐书》记载“圣历三年，授宣赵（超）左豹韬卫员外大将军，仍袭父乌地也拔勒豆可汗。”[4]唐代骠骑大将军的设置是在公元656年，虽然我们无法得知宣超确切生卒年月，但上文《新唐书》记载公元700年其被授予左豹韬卫员外大将军，可见无论从他任职时间考虑，还是从其高贵的吐谷浑王室身份出发，慕容宣超应该有被授予骠骑大将军的可能。关于“赠持节都督”这一信息，与慕容宣超相关史料都无记载，但我们可从其慕容宣超嫡子慕容曦光墓志中推断，其墓志记载：“其年闰八月五日，赠持节凉州都督，归葬于凉州先茔。”[17]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攻占吐谷浑之地，诺曷钵与公主引数千帐至凉州，大概在凉州生活了九年，移至灵州。当时诺曷钵部已无力返回青海故地，故而将离青海较近的凉州作为先茔之地。慕容曦光死后被赠凉州都督，大概与此有关。既然诺曷钵部与凉州有如此深的渊源，慕容曦光之父慕容宣超死后可能也被赠持节凉州都督的官衔。

[1]濮仲远.唐代吐谷浑慕容氏王室墓志研究述评[J].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3，（3）：44.

[2]宋敏求.长安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90.

[3]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869.

[4]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763-5301.

[5]夏鼐.武威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墓志[M]//夏鼐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123.

[6]钟侃.唐代慕容威墓志浅释[J].考古与文物，1983，（2）：35.

[7]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3144.

[8]吴钢.全唐文补遗(第二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28-512.

[9]张国刚，蒋爱花.唐代男女婚嫁年龄考略[J].中国史研究，2004，（2）：75.

[10]吴钢.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179.

[11]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45

[12]吴钢.全唐文补遗(第四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432.

[13]周伟洲.吐谷浑史[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160.

[14]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J].燕京学报.1928，（6）：979.

[15]吴钢.全唐文补遗(第一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77.

[16]李林甫.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620.

[17]吴钢.全唐文补遗(第四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50-432.

[18]孙永乐.交河郡夫人墓·高昌·吐鲁番[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4，（2）.

[19]李维贵.交河郡夫人慕容氏墓志序碑文[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995（1）.

[20]周伟洲.甘肃榆中出土唐交河郡夫人慕容氏墓志释证[M]//西北民族论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85-89.

[2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199.

[22]赵彦卫.云麓漫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2.

（责任编辑：赵旭国）

Research Notes of the Murong Royal Family of the Tang Dynasty

PU Zhong-yuan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College,Hexi University,Zhangye 734000,Gansu,China)

Since the 1920s',the use of the Dunhuang documents and the epigraphs has promoted the studies of the history of Tuyuhun.With the unearthing of the epigraphs and the carding of the handed-down documents,the historical records about the Qiongshanxianzhu,Murong Wan and Murong Yi emerged.Given their close relations with the Murong royal family,these historical records provided new materials for the studies of Tuyuhun royal pedigree and the intermarriage between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Tuyuhun Kingdom.

the Tang Dynasty;Tuyuhun;epigraph

K242

［文章编号］1671-0304（2014）06-0121-04

10.13880/j.cnki.cn65-1210/c.2014.06.020

2014-06-2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汉唐时期河西民族融合研究”（09YJA770013）；河西学院青年教师科研基金项目“隋及唐前期河西民族问题研究”（QN2012-04）。

濮仲远（1977－），男，甘肃张掖人，河西学院历史系讲师，主要从事隋唐史、敦煌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