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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拉布尔《七姐妹》的性别叙事策略

2014-02-05杨莉馨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德拉布尔姐妹

杨莉馨

玛·德拉布尔《七姐妹》的性别叙事策略

杨莉馨

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长篇小说《七姐妹》以巧妙的性别叙事策略探索了女性文学自我突破的可能性,这对中国当代女性书写具有借鉴意义。作家聚焦于老年女性的生活境遇与精神挣扎,以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而在当代小说创作中独树一帜;作家又精心安排了七姐妹的意大利之旅与古罗马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互文关系,不仅通过当代人物与远古英雄的呼应传递出历史的厚重感,更以独特的女性旅行书写凸显了女性生存与她们在现实中的文化渴望的意义;运用复杂多变的叙述视角,作家将七姐妹的旅行表现为与埃涅阿斯的漂泊具有同样意义的告别失败、掌握命运与凤凰涅槃的旅程。

玛格丽特·德拉布尔;《七姐妹》;性别叙事策略

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1939—)是当代英国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她于上世纪60年代步入文坛,在战后风起云涌的女权主义思潮与运动的滋养下,以表现知识女性在自我实现与家庭幸福间的两难困境而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性,力作有《夏日鸟笼》(A Summer Bird-Cage, 1963)、《加里克年》(The Garrick Year,1964)、《磨盘》(The Millstone,1965)、《金色的耶路撒冷》(Jerusalem the Golden,1967)、《瀑布》(The Waterfall,1969)等。作为文坛的常青树,德拉布尔笔耕不辍,以宽阔的艺术视野呈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知识女性的奋斗与探索,被《纽约时报书评副刊》誉为“当代英国的编年史家”。她于2002年推出的长篇小说《七姐妹》(The Seven Sisters)即以巧妙的叙事策略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新思考,呈现了英国女性文学创作所达到的又一高度。

小说的性别叙事策略主要通过题材选择、主题呈现及多元叙述视角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聚焦老年女性的弱势生存

从选材方面来看,作家一方面延续了得心应手的女性题材,另一方面又以其独特性显示出真挚的人道主义情怀。较之于男性作家、包括众多女作家笔下的女主角均貌美、至少是年轻的特征,德拉布尔聚焦于红颜已逝、失去生育能力等部分女性性征,在男权世界中不复具有魅力与价值的老年女性,以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而在当代小说创作中独树一帜。

具体说来,德拉布尔笔下的女主人公常常具有鲜明的自我指涉性,即作家往往将自己的人生历练与精神成长赋予她的人物;反过来说,她笔下的人物亦伴随、见证了作家的生命体验,构成年龄逐渐增长而阅历不断丰富的长长的女性形象系列。用她本人的表述来说即是:“作家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写一些跟自己年龄段相关的经历,以及当时心中的困扰。”[1]12由此,她的“经历”与“困扰”,亦是二战期间出生、60年代开始步入成人世界的整整一代知识女性的“经历”与“困扰”。如其24岁时出版的处女作《夏日鸟笼》的主人公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牛津大学、刚刚步入社会的莎拉·贝内特;70年代之后,德拉布尔先后在《黄金国度》(The Realms of Gold,1975)与《中年》(The Middle Ground,1980)中表现了与作家年龄相仿的知识女性弗朗西斯与凯特人到中年的生活困境。在《光辉灿烂的道路》(The Radiant Way,1987)中,德拉布尔塑造出撒切尔夫人统治时期头发灰白的中老年女性群像。到了《七姐妹》中,不仅塑造的人物形象更为丰富,作家更是聚焦于同龄的老年女性的生活境遇与精神挣扎,将这一在文学舞台上备受冷落的群体推至聚光灯下。

小说中的主人公坎迪达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由于遭到丈夫的背叛和女儿们的冷落,而由庄园与宴会的女主人沦落为伦敦西区一栋高层建筑内的寓居者,有着无用、自卑、被社会所抛弃的强烈羞耻感:“羞耻是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词语。”[2]6老年女性的生存,可谓波澜不惊,用主人公的原话来说就是:“我们处于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依赖我们生活的人已经过世或者已经成年。”[2]5她们每日均要面对衰老、病痛、孤独与死亡的恐惧,但“我”还是勇敢地记下了每日的点点滴滴:“我感到在这虚无缥缈之中存在着某种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希望的缺失,不过,我认为在某些地方,希望也许会伴随着我。这种虚无缥缈是很有意义的。如果我沉浸其中,也许它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置身于这如同茫茫大海的虚无之中,我希望在写作的时候能发现某些更实在的目的。我相信,一定有值得重视的人或事在遥远的海岸上等待着我。”[2]3在茫茫虚无中,日记写作成为主人公自我救赎、维护尊严、提升生命价值的基本手段。所以,小说主体部分由主人公记录自己的历史过往与当下生活的自述构成,中文版或许出于商业上的考虑而更名为略带暧昧的《空床日记》。

而在题材的具体处理方面,德拉布尔又由个体人物的描摹扩大而为群像的塑造,不仅使表现的社会生活面更为开阔与丰富,亦大大深化了主题。英国著名评论家雷蒙德·威廉斯认为,20世纪以来,英国小说即分化为“社会小说”与“个人小说”两种不同的传统:“在社会的小说中可能有对一般生活,即集体的精确观察和描写;在个人的小说中可能有对人物,即构成集体的单位个体的精确地观察和描写。”[3]329德拉布尔的创作道路似乎更多地体现为由“个人小说”向“社会小说”的发展,这应该与其社会生活面日益宽广、创作视野逐渐打开有关。在她的早期创作中,单打独斗、深陷各种困境与烦恼中的孤独女主人公多有出现。自《光辉灿烂的道路》开始,德拉布尔更多地表现女性间的凝聚力,表明自己作为“社会历史学家”的雄心,其作品亦渐可被看作时代女性特征的全景式记录。她在接受访谈时清晰表明了自己的这一努力:“虽然我不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有义务去记录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但是在英语小说中这一直是个传统上乐此不疲的主题。这也接近我的主题。”[4]《七姐妹》中,这一特色进一步获得了发展。作为精通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学者型作家,德拉布尔擅长从古典题材中汲取灵感。《象牙门》(The Gates of Ivory,1991)的标题即源自荷马史诗的《奥德修纪》。《七姐妹》的标题亦取自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因反抗宙斯而被罚顶天,其七个女儿升天成为七姐妹星团的典故。作品中,随着情节的渐次展开,读者也慢慢认识了“维吉尔旅行团”的七名成员:首先是坎迪达中学时代的闺蜜朱莉娅·乔丹,这位多次离异的情色作家,我行我素、大胆恣肆而又才情过人;其次是坎迪达萨福克时代的邻居、唠叨刻薄的老处女萨莉;高雅睿智的杰罗尔德太太是一位诗人和热爱维吉尔的古典学者,正是她开设的维吉尔班启发了后来的埃涅阿斯之旅;另三位人物则分别是夜班学员、活跃能干的巴克利太太辛西娅,具有异国情调的前电视台职员阿奈和康奈尔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司机兼导游瓦莱里娅。伍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指出,小说史上少有将“两位女性描述为朋友的例子”[5]72,“她们的形象,总是在与男性的关系中得到展现。想想就让人奇怪的事,直到简·奥斯丁时代,此前小说中的所有出色女性,不仅是给另外一性来看,而且完全是从其与另外一性的关系角度来看的。”[5]72伍尔夫认为这一现象是男权意识有色眼镜下的产物,呼吁女性作家书写更为真实而丰富的女性生活与女性关系。她自己是这样做的,德拉布尔亦继承了这一女性写作传统。《七姐妹》中,女性间的凝聚力所发挥的作用在坎迪达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她过去一直过着从中产之家的淑女到中产之家的主妇的生活,从未独立生活过一天,也从未有过工作经历:“我的一生是这么碌碌无为。我是个局外人,生活让我成为一个局外人。我从生活中退了出来,尽管我的生活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但是我却从生活中退了出来。”[2]109丈夫背叛后,她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默默忍受,而是选择孤独而有尊严地离开:“就像修女循着神的脚步进入修道院,我开始独居。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希望。”[2]45刚搬来时,她在想“在伦敦我真能认识四个人吗?”[2]44“第一天夜晚,当我到家时,我打开了酒瓶,自己斟了一杯,站在那里,从高高的窗户望出去。我打开收音机,找到了音乐节目。……第一天夜晚,我坐到那儿的时候,内心里满是一种强烈的莫名预感。我的命运没有成形、没有方向。”[2]49-50然而,她很快在同性友人那里收获了友情,受到朋友们独立与自由精神的感染,恢复了被人需要、受人欢迎的自信。如坎迪达在想到朱莉娅时这样写道:“我盼望她的电话,因为她的确以她自己的方式表现出奇特的可靠,甚至是可以依赖的。她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但是,她会站在我的一边,如果我需要有人站在我一边的话。她绝不会被打倒。”[2]31坎迪达的生活面由此渐渐打开:“突然间,我受挫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起来。它变得很充实,萨莉来吃过午餐,我从她的来访中挺了过来。朱莉娅·乔丹目前在伦敦逗留,说下星期要来看望我。我的社交生活实在是太忙碌了,充满活力的活动激发了兴趣,一个接着一个。”[2]52她开始享受打破禁忌、突破角色禁锢的状态:“在过去的一两年之中,我做了许多从来没做过的事。”[2]64

回顾文学史,我们看到,易卜生写到了娜拉的出走,鲁迅也写到了子君的离家,但他们的主人公都是年轻女性,尚可结婚生子,或许尚有学习求职的希望,也就是说,她们是在传统男权世界中尚有利用价值的人,但德拉布尔却别开生面地写出了老年妇女开拓新生活的勇气:“我应当感到无能为力,但是我并没有这样。我感到比过去更加强有力了,比起我与那个好人安德鲁结婚的时候更加有力。安德鲁可是他那个阶层的栋梁,其他人仰慕的人物。那时我是他的新娘,一个他钟爱的人。另外,现在也比我三次成为妈妈、可以孕育小生命的时候更强有力了。我解释不了这种强有力的感觉。”[2]51而这其间,姐妹情谊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到了作家于2004年创作的《红王妃》(Red Queen)中,女性间的共鸣甚至穿越了时空,体现为跨文化的三代人,即18世纪朝鲜李氏王朝的红王妃、当代英国的知识女性霍利威尔博士,以及博士来自中国的养女之间的彼此支撑,体现出更加鲜明的奇幻色彩。

二、探索凤凰浴火重生的希望之旅

就主题呈现而言,德拉布尔关注女性生存困境的特征是前后一贯的,但在后期创作中则更为开阔、豁达并显示出乐观色彩。早期小说多写向往外部世界的知识女性面对婚姻与家庭牢笼的困惑,表现母爱与情爱的冲突,而这些背后又潜藏着在清教背景下成长的作家所感受到的清教道德和禁忌与人的情爱本能之间的对立,《夏日鸟笼》《加里克年》《磨盘》《瀑布》等莫不如是。70年代中期的作品《黄金国度》中的中年主人公弗朗西斯则终于挺过了精神危机,事业与爱情均取得成功,小说亦摆脱了早期沮丧悲观的格调而拥有了美满的结尾。80年代的作品《中年》同样通过新闻记者凯特的故事,表现了知识妇女睿智与达观地应对人生挑战、摆脱信仰危机的心理过程。这些变化的出现或许既是作家本人第二次婚姻幸福美满的投射,亦与她事业成功和人生体验更为丰富、能够更为自信与练达地掌控生活有关。到了《七姐妹》中,德拉布尔集中探索的是老年女性摆脱困境、精神升华的途径。

虽然和多丽丝·莱辛一样,德拉布尔曾经否认自己的作品属于女权主义写作,然而她在追求全社会的“权利、公正和拯救”的人道主义旗帜下对妇女生存的探索,依然散发出浓烈的女性主义气息。在《七姐妹》中,女性的自我救赎主要通过以下几种途径得以实现:一是打破幽闭状态,通过学习不断获得自我提升。在德拉布尔的小说中,空间往往具有隐喻的意义。以窄小的内室、宫闱与病房等为代表的逼仄空间,暗示了主人公遭逢的诸多限制。《红王妃》中,幽禁思悼王子、令其窒息惊惧而死的米柜,令人震惊地成为与全球化的时代趋势直接对立的“幽闭恐惧症”的象征意象。在《七姐妹》中,坎迪达则通过星期四夜校维吉尔《埃涅阿斯纪》课程的学习延展了自己的生活空间:“在我开始伦敦新生活的最初几个月,它是我孤独生活的支柱。这是一个绝好的班级,我特别喜爱这个班级,我是十分认真的学生。为什么我要加入这个班级呢?因为我认为它会使我结识到朋友,它也许会使我找到在往日生活中不曾了解过的朋友。”[2]10二是以写作摆脱失语与缄默,同时自我反思与理解他人。“现在,我已经有两天没有玩单人纸牌游戏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写作是一项很好的替代”。[2]21坎迪达反思了自己的更年期症状、对丈夫的冷落及性冷淡,认识到虽然安德鲁有错,但“并不会为了我的不足去责备安德鲁,我现在不责备他了”。[2]42三是适应环境并关心他人。为了战胜流逝的时间与逼仄的空间,坎迪达加入了健身俱乐部,并如社会工作者一般关怀与帮助病人,由此走出了顾影自怜的怨愤,认识到天下还有那么多比自己更不幸的人。

除了以上三种途径之外,小说重点呈现了女性旅行的意义,由此使作品得以跻身女性旅行书写的范畴,并因特殊的性别指涉而凸显出映射历史上的女性生存与她们在现实中的文化渴望的珍贵意义。具体说来,作为个体探索世界与自我认知的基本形式,旅行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旅行书写呈现个体生命经验的功能因而不言而喻。但在男权世界及男性作家的笔下,奥德修斯与埃涅阿斯可以穿越现实与幽冥,浮士德能够纵贯古今,鲁滨逊、格列佛、以实玛利与马洛得以在神秘壮阔的海上历险,而简·奥斯丁和她的主人公们只能过着家居生活,艾米莉·勃朗特在荒野踯躅,诗人艾米莉·迪金森更被称为“阿默斯特的女尼”。恰如孤女简·爱虽先后受到“红房子”、寄宿学校和桑菲尔德大厦的桎梏,却始终心怀对远方的激情和探索世界的模糊渴望一样,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也感叹:“我想到给人拒之门外有多么不愉快;转念一想,给人关在门里可能更糟。”[5]20古往今来的女作家们一定梦想过像男性作家和他们笔下的主人公一样酣畅淋漓地出游与历险,然而她们本人的旅行阅历实在有限。所以伍尔夫又认为,在女性参与公共事务的时机未臻成熟之际,旅行书写可以使她们通过修辞手段,从文本层面实现人生超拔与征服世界的梦想,拓展自我发展空间。这就是为什么爱读史诗《埃涅阿斯纪》的坎迪达会梦想前往意大利那不勒斯,“想在我上天堂之前去参观一下那片燃烧的土地”。[2]69缅想“沿着埃涅阿斯的足迹旅行将会是妙不可言的。他从特洛伊的战火中毫发未损地走出来,放弃战死和被俘虏的部下,继续走他辉煌的无情之路”。[2]110

从表层看来,维吉尔旅行团的故事仅仅构成小说的主干情节,德拉布尔作为古典学者,在故事中插入故事,融入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亦不足为奇。然而,在这部作品中,七姐妹的旅行和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互文关系是作家精心安排的结果,也就是说,小说通过当代人物与远古英雄的呼应不仅传递了历史的厚重感,更以女性旅行的主题实现了小说意义的延展。之前在小说《象牙门》中,我们已经发现德拉布尔意欲让女性通过旅行寻求跨文化沟通的倾向。到了《七姐妹》中,坎迪达们重温远古的神话之旅、自北非迦太基渡海前往意大利寻访冥府、深入女预言家西比尔占卜命运的洞穴的复杂行程,更是隐喻了女性的劫后重生,因为史诗中秉承神的旨意告别爱人而在西西里登陆,又历经艰险缔造了未来罗马国家的埃涅阿斯,其光荣使命正是特洛伊的浴火重生。就在姐妹们怀揣着对那片“燃烧的土地”的梦想之际,德拉布尔让坎迪达带领着读者重温了《埃涅阿斯纪》第六册中描摹“金枝”的美丽词句:“一棵树立在那儿,/天后朱诺声称那是她的所有物,/浓密的树林,阴森的夜晚,/阻挡人们投向这棵幸福之树的目光。/它长了一个树枝,/看起来是多么奇妙,/双色的树皮、树叶,/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黄金……/灿烂的暮色光辉透过那绿色的树叶照下,/如同长于冬青树上的,/那冰冷的榭寄生。”[2]80这根传说中叩开冥府大门、占卜未来的“金枝”,代表的正是七姐妹把握自身命运的美好梦想。

为了呈现这一主题,小说以多种形式,在远古英雄的历险与维吉尔旅行团的朝圣之旅间建立起了内在联系:到达迦太基古国即今天的突尼斯的当晚,旅行团成员们便如履行仪式般重温了史诗。杰罗尔德太太“认为她们应该看看第四册二百五十九行到二百七十八行的部分,这部分描述了墨丘利去拜访在迦太基的埃涅阿斯。埃涅阿斯披着由金线缝制的华丽紫色斗篷,正忙于为城堡奠基,就在这时,墨丘利突然来拜访他,告诉他要记住他作为罗马和意大利创始人的使命。埃涅阿斯不应当在利比亚这豪华的东方乐土上消磨时光,他拥有一个更辉煌的未来。”[2]148此后,埃涅阿斯之行与七姐妹之游更如一暗一明两条线索平行发展:告别非洲前,她们上了史诗关于非洲的最后一部分内容的课程,重温了舵手佩林纳拉斯之死;在乘坐以希腊神话中的山中仙女阿瑞托莎的名字命名的渡轮穿越地中海时,七姐妹更是倚栏远眺,遥想当年英雄的行迹:“无情的埃涅阿斯在他动身到意大利去时,是否就是在这里回眸一望,凝视狄多自焚的熊熊大火?她诅咒了罗马和迦太基两城之间持久不去的仇恨,她拒绝在阴曹地府与他相见重归于好。埃涅阿斯是在夜间从迦太基偷偷动身的,但是,现在是下午,大白天,空气热烘烘的,悄无声息,偶尔有风。那将埃涅阿斯吹离正轨漂到西西里的西风并没有出现在这个港口,谁也弄不清在她们到了浩瀚的海面上后,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2]170在阿佛纳斯湖畔,她们找到了维吉尔当年题词的石头,“庄严肃穆地站在那里,念着长方形基石上的话语。”[2]183德拉布尔还多次援引史诗中的原文,以与当下人物的活动交相辉映。如前述坎迪达遥想意大利之旅时脑海中自然跳出的关于“金枝”的描写;大家讨论行程时吟哦的第六册四百九十到四百九十四行,即表现埃涅阿斯在冥府遇见阿伽门农的部下,他们惊恐地离他而去,想嘶喊却喊不出声的诗句。还有来到北非的当夜,坎迪达在房间远眺大海时所想起的关于狄多女王的诗句。

通过上述诸多形式的呼应,作家将七姐妹的旅行表现为与英雄埃涅阿斯在特洛伊失陷后重建邦国的漂泊同样具有意义的告别过去、实现梦想、掌握命运与凤凰涅槃的旅程。小说中写道:“狄多女王越过许多世纪从她的城堡里向她们行注目礼,因为她知道她们还记得她。”[2]135传说中,多情而被弃的迦太基女王狄多作为命运的牺牲品古往今来一直是文人骚客悲情吟诵的对象,但如今的女性已经可以用多种方式将“金枝”握在自己的手中。这就是意大利之旅对于坎迪达们所具有的重生意义。到了《红王妃》中,作为王妃替身的当代知识女性霍利威尔博士的韩国之旅,更是实现了超越生死、时空与文化藩篱,共享人类跨文化经验的当代意义。

三、尝试女性叙述技巧的不断突破

德拉布尔晚期创作的叙述技巧也在进一步发展。如果说按年代顺序编排而成的线性情节结构,是作家早期创作表现妇女人生经历的基本模式的话,大约从《中年》开始,德拉布尔的小说结构更加灵活多变,既继承了奥斯丁、贝内特等人的现实主义传统,又融入了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奇巧元素,故被戴维·洛奇戏称为“后现实主义”小说。在《光辉灿烂的道路》(1987)、《一种自然的好奇心》(A Natural of Curiosity,1989)和《象牙门》这三部曲中,作家已经实验了不同人物视角频繁转换的叙述形式,努力营造一种令人目眩的艺术效果。到了《七姐妹》中,多元叙述技巧更是有力地服务于性别叙事的主题。

作品中,现实主义的线性叙述逻辑更多体现在题为“意大利之旅”的第二章的第三人称叙述中。本章采取全知的多视角叙述,全面呈现七姐妹心理,塑造出个性迥异而又血肉丰满的女性人物群像。第一章“她的日记”则由坎迪达的一篇篇日记组成,前又有第三人称视角的一行行标注,是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对自己在圣安妮的中学时代、在萨福克作为中学校长妻子的时代,以及在伦敦西区重建生活的弃妇时代所进行的回忆与记录,在多层次的叙述当中使得当下与过去交织,显示出时空交错的艺术特色。第三章题为“埃伦的说法”,是从坎迪达远在芬兰的次女埃伦的视角展开的第一人称叙述。乍一看去,读者会以为这是埃伦在母亲投河猝死后,通过研读母亲留在手提电脑上的日记和意大利记游文字,而对母亲的故事做出的回应与评论。埃伦对母亲叙述的很多细节均提出了质疑,甚至指认母亲有“撒谎”的嫌疑,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对母亲的叙述建立起来的事实的解构作用。更令人费解的是,读者通过第一与第二章的叙述建立起来的乐观印象与第三章之间似乎存有太大的差距,读者会难以理解与想象自意大利返回后重建起生活信念的坎迪达怎么会突然选择了自杀。直到进入第四章“尾声”部分,通过文本细读,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埃伦的说法”并非真实,而是主人公模仿女儿的口吻进行的杜撰,是从女儿的立场所虚拟的对自己叙述的回应。读者方才明白,坎迪达的换位思考,代表的其实也是一种摆脱隔膜、寻求沟通、恢复亲情与重建母女关系的努力。之前一章的猝死只是一种虚构,是为模仿女儿的语气想象女儿对自己日记的反应所做的必要准备。而只有存在这一前提,第四章中坎迪达前往芬兰探视女儿的行为才显得更为合理与可信。这样的结构设置不仅易于创造出悬念迭起、柳暗花明的艺术效果,埃伦与母亲之间的呼应似乎也体现出一种复调的意义,德拉布尔由此以一种新的叙述策略重温了她一贯关注的母女关系主题。

而从叙述形式上看,第四章采取的是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自述从意大利返回之后的生活与全知的第三人称客观化视角相交错的处理方式,灵活穿梭于坎迪达的心理世界与客观生活之间,以内外双层视角充分呈现人物获得新生后的喜悦。就在这一部分,读者得知:坎迪达前往芬兰参加了女儿的婚礼,了解了她的生活与工作,收获了友情与倾慕,又在计划一次新的中东之旅。她满意于自己快要担任外祖母的新角色:“她不再断绝与他们的联系了。她盼望一次次前往芬兰,在那儿她将能够重操起羊毛编制活来。”[2]248“音乐在她的周围喜气洋洋地响了起来,她的情绪在音乐声的无垠空间里也变得越来越高了。”[2]248由此,作家再度为读者创设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开放式结尾,以明亮的色调预示了老年女性创建新生活的无限潜能。

德拉布尔曾一再声言自己属于19世纪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对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文学中过于注重文学手法的创新试验及其表现形式持轻蔑态度。1967年,她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的专访时表示:“我宁愿处于自己敬佩的正在消亡的一种传统的尾声,也不愿处于我所不屑一顾的一种传统的前哨。”[6]487尽管如此,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影响互渗的时代语境中,她的作品还是体现出与时俱进的新气象与自我超越的活力,以摇曳生姿的叙事艺术探索了女性文学不断自我突破的可能性。

综上所论,作为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在迈入新世纪的门槛之后创作的第一部重要作品,《七姐妹》从题材选择、主题挖掘以及叙事艺术等多个方面探索了女性性别书写的新的叙事空间,为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写作提供了借鉴。

[1]Margaret Drabble.The Writer’s Place:Interviews on the Literary Situation in Contemporary Britain[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4.

[2](英)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空床日记[M].林之鹤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8.

[3]瞿世镜.德拉布尔的现实主义小说[A].陆建德.现代主义之后:写实与实验[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4]唐岫敏.我们都是历史的一部分,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英国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访谈[N].文艺报,2003-09-09.

[5](英)弗吉尼亚·吴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贾辉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王佐良,周珏良.英国20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杨春

Gender Narrative Strategy in Margaret Drabble’s Seven Sisters

YANG Lixin

Through an ingenious gender narrative strategy,Margaret Drabble’s novel Seven Sisters explores the possibility of breakthrough regarding the self in women’s literature and presents a referential significance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literature.The writer focuses onlife predicaments of old women and their spiritual struggles,putting forward a special and deep concern regarding this disadvantaged group.Drabble also presents a carefully-designed intertextural relationship,comparing seven sisters’Italian trip to the ancient Romanepic The Aeneid,back grounding her contemporary characters against the richness of history and ancient heroes,and highlighting the psychological values of women’s culture.Through the varied narrative perspectives,the writer considers the seven sisters’trip as a farewell to failure,a chance to change and manage their own lives,similarly to Aeneas’s longtime drifting.

Margaret Drabble;Seven Sisters;gender narrative strategy

10.13277/j.cnki.jcwu.2014.05.011

2014-05-20

I106.4

A

1007-3698(2014)05-0064-06

杨莉馨,女,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女性文学、女性主义文论与中外文学关系。210097

本文系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战后世界进程与外国文学进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12ZD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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