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性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诗意展现
2014-02-03刘国民
刘国民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中文系,北京100089)
一
什么是时间?这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人文科学的“时间性”,即追问时间的本质。罗马时代的哲学家奥古斯丁说:什么是时间,你不问我,似乎还明白,你一问我,倒说不清楚。什么是时间的问题,实际上是在追问时间的本质,即追问时间存在的前提和根据。按照物理时间观,时间是在过去、现在、将来的方向上做单向、匀速、线性的流逝,具有客观性,不依赖自然和人事的变迁,也独立于人的主观心灵之外。这种物理时间观并没有揭示时间的本质。
哲学追寻本原,原始的东西具有至上的意义。时间的原始出处在于日出日落、春花秋月与年华逝水、人事沧桑等事象中。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由河水的流动引发了时间流逝的意识。李白诗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青丝成雪的物象感发了诗人岁月匆匆、青春不再的时间迁逝感。孟浩然诗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诗人从人事的代谢中体悟出古今的时间经验。正是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变更和流逝本真地唤醒了我们的时间意识,自然和人事的变迁是时间存在的前提和根据①周建漳亦有此论,参见《历史及其理解和解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年版,第37 -40 页。。
按照物理时间观,时间被理解为匀速、线性的运动过程。但从时间的本质上思考,时间的流逝不是匀速而是变速的。自然和人事的变迁是时间存在的前提和根据。自然和人事的变化急剧,则时间流逝迅速;自然和人事的变化缓慢,则时间流逝缓慢。我们常说,具有不同发展速度的民族,同一日历时间(物理时间)在历史中的定位并不一样。同处21 世纪,不同发展水平的国家其实并不处于同一历史时期,发达国家处于21 世纪,而发展中国家还处于20 世纪甚至19世纪,这是因为,它们的发展速度不同而时间流逝也不同。发展迟缓的中华民族在表面上是历史悠久,但其背后是历史短暂,正如鲁迅所感叹“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1]。时间的流逝基于自然和人事的变迁,传统中国并没有什么变化,则时间也停止了流逝。历史悠久的本质是时间的绵长,而时间的绵长根据于自然和人事的发展变迁,但在传统的中国,生产和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所以谈不上历史悠久。古人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同样的一段日历时间(一百年),对于变化缓慢的山中来说,一百年的变化只相当于七日的变化;而对于数代生死更替的人世而言,已发生了千年巨变。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诗人从放逐之地回到家乡,虽然只有二十三年的日历时间,但他感到时间已流逝了百年,因为他所见到的人事已发生了重大变化。据《述异记》载:晋人王质入山砍柴,见二童子下棋,他在旁观棋至终,发觉手中斧柄已烂,回到家里,才知过了百年,同辈人皆已死尽。
按照物理时间观,过去、现在、将来是一维空间,相互分割,相互外在。这不禁使我们陷入困惑中:过去已不在,将来还未在,而每一当下的现在又转瞬即逝,那么时间何在呢?从时间的本质上加以思考,时间不属于过去、现在、将来的任何一个维度,而是包含和统摄三者为一体的,即三者是统一到场:任何过去都是现在的过去且存在于现在的记忆之中,任何将来都是现在的将来且存在于现在的预期之中。过去、现在、将来的流逝根据于自然和人事的变迁,三者的统一到场有两层含义。其一,自然和人事在过去、现在、将来的变迁中具有连续性,现在的自然和人事含有过去的因素,将来的自然和人事是在现在基础上的发展。其二,过去、现在、将来又有明显的分别,过去与现在的分别根植于自然和人事的变异,将来的到来源于自然和人事所有的异质因素。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时间乃于由将来、曾在、当前的统一所构成的变异中源始地绽出。”[2]时间在将来、曾在、当前的连续和变易中绽出。“将来”是至关重要的维度,时间在将来中显现其可能性的意蕴,因而有优先性。海德格尔说:“将来在源始而本真的时间性的绽出的统一性中,拥有优先地位。”[3]
综之,按照物理时间观,时间是客观流逝的,不依赖自然和人事的变迁,也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但从时间的本质上来思考,时间的流逝根据于自然和人事的变迁,根据于主体心灵的感受和体验。这是一种主客融合的时间观,不同于客观的物理时间观,也不同于主观的心灵时间观。时间的本质揭示了时间的流逝与自然和人事变化的紧密联系,且把时间的流逝与主体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结合起来,从而成为文学作品中永恒表现的主题。
二
在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中,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年四时,循环往复。这种简单的农业再生产,生产出一种简单循环式的时间观。四时及其景物周而复始,春天还会再来,桃花依旧要盛开。四时的农业生产和生活循环往复,上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农业生产和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人似乎也是年年如此,今年和去年的形容及其从事的工作依然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是对的,但很少有“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感。这种以四时为周期的循环时间观使人无视时间的线性流逝,没有过去、现在、将来的明显分别,过去与现在是一样的,将来也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因此,人对将来没有什么新奇的期待,对过去也没有多少眷念和追忆。王维《春中田园作》曰: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屋上的春鸠又鸣叫了,村边的杏花依然雪白。燕子是去年的燕子,燕巢也是去年的旧巢,人也还是去年的人。虽然日历标明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但一切依旧,新的一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无非是重复代代人延续的生产和生活。
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变迁澄明时间的存在,我们正是从自然和人事的变迁中领会时间的本质。如果自然和人事的变化不大,则时间的流逝缓慢,一年的日历时间似乎悠悠地过了数年。罗大经《鹤林玉露》:
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绝妙。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滚滚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恶知此句之妙哉!
山中生活宁静悠闲,没有什么变化。时间悠然地流逝,一天似过了一年。从山中的景色与生活来看,太古与现在没有差别,时间似乎停滞,太古即是现在,现在即为永恒。因此,人在山中生活,时间的迁逝感很弱。但那些驰骋于名利场中的人,其穷达祸福的瞬息万变,其人事扰攘的纷繁复杂,使他们深感时间的匆匆流逝,如“白驹过隙”一般。
要之,在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人形成了以四时为周期的循环式时间观;自然和人事的变化是缓慢的,基于其上的时间流逝也是缓慢的,我们的时间迁逝意识淡薄。这表现在文学上,描写农村田园生活的诗文,总有一种缓慢而悠长的时间感受,形成了静观、悠闲的审美情趣。一年四时之中,春和秋两个季节因景物和人事的变化较大,所以能引发我们较强的时间意识,从而产生出较多的伤春悲秋作品。但四时循环往复,春和秋循环往复,也削弱了四时及其景物的新奇感,因而时间的迁逝感仍是不强。
如果我们身处其中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变化非常剧烈,如果我们的人生遭遇非常动荡曲折,则时间的流逝非常迅速,我们的时间迁逝感非常强烈,一年的日历时间一月就匆匆地过去了,本来就很短促的人生变得更加短促。屈原生活在战国晚期,诸侯争霸达到了空前剧烈的程度,秦国频繁地对楚国加以威胁、利诱、侵袭,楚国的内政外交陷入纷繁复杂的困境当中。屈原积极地参与其中,深切感受到楚国的动荡变化。屈原的人生遭遇坎坷曲折。他原为怀王左徒,官位显赫,“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但因小人的谗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一再遭受楚王和佞臣的打击,两次放逐,最终沦落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江边谪客。自然和人事的剧烈变化,使屈原深感时间的匆匆流逝和人生的有限短促: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汨,本义是水流迅速,指时间像水一样匆匆流逝,永不停歇,一去不回。朝夕的对照,正表示时间的匆匆。日月飘忽,春秋代序,草木零落,美人迟暮;这是诗人慨叹时间迁逝而青春不再、芳意难成。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诗人忧恐太阳很快落山,而命令羲和慢一点赶车,让时光慢流,以便上下求索自己的人生之路。“日忽忽其将暮”,隐喻自己老之将至,期望岁月延伫,以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即杜鹃,鸣叫于春末夏初,正是落花时节。诗人畏惧杜鹃鸣叫,春天就会过去,百花凋零,美人迟暮。
因此,屈原身处于政治人事的剧烈变化当中,所以《离骚》充满着岁月匆匆流逝、人生短促的慨叹,表现出强烈的时间迁逝意识。
三
王瑶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情感。”[4]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说:“在时人忧患百端的种种思想感情之中,迁逝感最为惊人心目……建安诗人面对‘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的严酷现实,他们的迁逝感更其深沉……而曹植那首为晋人披之管弦广加传唱的《箜篌引》,则更为典型地表达了上层人物的迁逝之悲:‘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一方面是岁月如驰,一方面又是华不再繁。华屋山丘之哀,光景西流之叹,相互交融。在对富贵生活的留恋中,有着对日月急速迁逝的极为惊心动魄的感受。”[5]所谓迁逝之悲,即是指因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的繁华不再、人生短促的悲伤。建安诗文迁逝之悲的突出,正是因为时间本质的诗意展现。
汉末建安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乱的时期之一,统治阶级内部的夺权残杀,军阀的割据和混战,黄巾大起义的风起云涌,魏、蜀、吴三国鼎立,瘟疫流行;人祸加上天灾,使整个社会陷入了空前的动荡与变化之中。曹操《蒿里行》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王粲《七哀诗》曰:“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根据时间的本质,自然和人事的变迁是时间存在的前提和根据。自然和人事的变化急剧,则时间的流逝非常迅速,建安文人深切感受到时光飘忽、人生短促的悲哀。历来探讨建安诗文的时间迁逝感之所以强烈的原因时,皆没有从时间的本质上予以揭示。
建安诗人孔融,字文举,在七子中最长。他生于公元153 年,建安十三年(208),为曹操所杀。孔融置身于汉末动乱的社会之中,一生坎坷曲折。人事的急剧变迁,使他悲叹时间的匆匆流逝和生命的短促。他的《论盛孝章书》: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相知相识之人——引者),零落殆尽,惟有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文章一开始就慨叹时间的匆匆流逝。时间流逝的迅速,并非基于日历上的时间,而是根植于人事的沧桑变化,“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正是人事的剧烈变化,使作者深切感受到“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时间是统摄过去、现在、将来为一体的,作者在过去的追忆中表现出对零落知识的悼念,也在将来的筹划中展开某种可能性,请求曹操援救盛孝章,以改变其现实的困境,这是对将来的展望,将来具有优先性。
建安之杰曹植早年随父从军,亲身经历了军中动荡不宁的生活;中年后,由于受到曹丕和曹睿父子的压制和打击,其封地一再改迁,《魏书》本传谓“十一年中而三徙都”,饱受着空间迁移之痛。自然和政治人事的急速变化,使曹植深感时间的匆匆流逝。《送应氏》曰: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诗人重回故地洛阳,当年繁华的京都,现在是宫室尽毁,荆棘参天,“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他在自然和人事的巨大变化中深感岁月的急速流逝。《赠徐干》:“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圆景光未满,众星粲以繁。志士营世业,小人亦不闲。”《名都篇》曰:“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闲居赋》曰:“何岁月之若鹜,复民生之无常。”《野田黄雀行》曰:“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时光匆匆流逝,盛年不再,百年易尽,曹植的诗文中流动着一股时光飞逝、人生短促的迁逝之悲,但他在“向死而生”中表现出积极进取的精神。《薤露行》曰: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诗人感慨时光匆匆、人生短促,但颇为自信自己的才具,渴望在短促的人生中建立功业,“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立言立名,“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时间的迁逝与曹植的生命体验相结合,这是具体的、活生生的、本真的时间感受,而不同于日历时间的抽象和枯燥。
魏文帝曹丕是一位感性和理性兼长并美的诗人。他的诗文往往立足于现在而展开对曾在的伤怀与对将来的筹划,且在人事的变化中表现时光的匆匆流逝。《又与吴质书》: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其一,今昔人事的重大变化,展示了时间生成变易的本质。昔年,曹丕与建安诸子朝夕游处,饮酒赋诗,“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与吴质书》)。今日,诸子在数年之间,零落殆尽,“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在人事的剧烈变化中,曹丕深感时间的匆匆流逝,“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
其二,曹丕身处现在,既在今昔的变故中表现出对昔日故友的深挚思怀之情,又展望未来,希望把故友的诗文结为一集,给予合理的评价和肯定,使其人、其文流传于后世,使故友的有限人生在过去、现在、将来的绵延之流中获得不朽的意义。“将来”具有可能性的意蕴,意味着创新、创造。曹丕倍加珍惜将来,希望通过立功、立言而不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典论·论文》)。曹丕之时间迁逝意识的觉醒和增强,不仅从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中感受时间的流逝,也在对将来的筹划中展开时间变易的本质。
其三,曹丕写这封书信时,只有三十余岁,但已衰老成老翁了。为什么这样呢?他所怀万端,时有所虑,经历了太多的急剧变化的社会政治人事,因而时间在他身上加速流逝,他的生理、心理年龄远远超过了其日历年龄。光武帝刘秀感叹军中生活使人衰老加速,主要是军中动荡不宁的生活最为变化多端,远远超过正常的人事变化,军中十年的变化等于人事正常变化的几十年。自然和人事的变化迅速,时间加速流逝,我们会早熟,我们的日历时间是12 岁,但已是20岁的心理和生理。建安是历史上最为动乱的时代之一,建安文人身处急剧变化的政治人事中,表现出早熟、早衰、早死的特征。除曹操和孔融活得较长外,曹丕(187 -226),活了39 岁;曹植(192 -232),活了40 岁;王粲(177 -217),活了40 岁;徐干(170 -217),活了47 岁。陈琳、刘桢、应瑒的生年不详,皆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瘟疫之中,非正命而夭亡。因此,在自然和人事的迅速变化之中,建安文人深切地体悟到时间的匆匆流逝和自己的早熟、早衰,从而对死亡的加速到来,怀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悲怆感。
四
自然和人事的变化较小,我们就能从过去、现在、将来的缓慢变化中,体悟时间流逝的连续性、当然性、变异性。在连续性中,我们把曾经拥有的东西,延续到现在和将来,以保持更长的时间而获得更久的意义。在当然性中,我们理解和把握自然和人事的理性发展。在变异性中,我们发现自然和人事的异质因素,且对将来的可能性变化寄予新的希望。如果自然和人事的变化急剧,过去很快消亡,现在转瞬即逝,将来不可预知,那么过去、现在、将来之间就发生了断裂。过去与现在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具有断裂性和非理性的特征,使我们产生时光飞动的迁逝感。过去的事情一去不返,像梦一样的虚幻。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过去的依据,表现出偶然性和荒诞性,如梦一样的神秘。置身于现在的梦境中,则对将来不抱有任何理性发展的希望,将来难以预知,也不可把握,我们丧失了人生命运的主体性。“人生如梦”正是源于此。
李煜在亡国之后所抒写的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国维《人间词话》),其所抒发的感情基调是伤感、萎靡、悲观的。究其原因,他的词在过去、现在、将来的断裂中展现出强烈的时间迁逝感和人生幻灭感。李煜原是南唐后主,尽享荣华富贵、歌舞升平的生活;南唐被北宋攻灭后,他成为阶下囚,遭受着国破家亡的惨痛命运。《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山河家园曾经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但很快在干戈中消亡,自己也归为臣虏。李煜人生的前后变化正如他感叹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家事国事之“天上人间”的巨变,使李煜深感时间的匆匆流逝。《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林花匆匆凋谢,正是过去的富贵繁华生活匆匆逝去的写照。《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东风、明月是标示时间流逝的自然物象,它们循环往复;而家事国事的变迁是单向线性流逝,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自然物象的循环往复与人事的线性流逝形成鲜明对照,从而引发词人对过去美好生活一去不返的感伤。《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樽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竹声新月依旧,人事白云苍狗,自己急剧衰老,“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家事国事的沧桑巨变,使李煜的过去与现在是断裂的。他一方面感到往日的生活在现实中踪迹全无,像梦一般的虚幻;另一方面觉得今昔的变化是非理性和荒诞的,也是梦。因此,李煜的词里充斥着梦的意象。《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他只有在梦里重温往日“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美好生活。《菩萨蛮》: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
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往事成空,如梦一般的虚幻。李煜在过去与现在的云泥之隔中,深切追怀往日玉砌雕栏、歌舞升平的生活,伤痛今日卑下屈辱、以泪洗面的境遇。《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依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浮生如梦,虚幻而荒诞,没有什么意义,因而不值得执着,词人的情感是悲观消沉的。
李煜在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之流中,完全沉浸于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忆中,他不愿意展望将来。将来具有优先性,蕴含着多种可能性,从现在到将来的流变中,意味着新的异质因素的出现。但李煜不再展望将来,即彻底放弃了改变现实困境的可能性,这是李煜完全绝望的表现;因为他认为人生如梦,是不可理解和把握的,他已失去了人生命运的主体性。《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
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词人完全沉浸在“往事只堪哀”中,是“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早已没有展望将来的雄心和壮志。他心灰意冷,以为一生已经注定,不可改变,不再有将来的希望了。李煜只有过去,没有将来。一个没有将来希望的人,是多么绝望的人。
那些太执着于过去且把过去作为梦而言说的痴人,所谓“痴人说梦”:一是他们曾拥有美好繁华的过去;二是他们经历了人生的巨变,从美好的过去跌落到现实的困境中;三是他们已经绝望,看不到改变现实困境的未来希望。因此,他们对现在和将来是完全排拒的,只有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才能消解人生的失落和苦痛。
晚明著名的小品文作家张岱所写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著作,皆是以“梦”为名。张岱显然是把自己过去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梦,也暗示现实的人生也是梦。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从他的人生遭遇中我们可以明白,他的一生经历了由繁华到衰落的巨大变化,表现在国事上是由明入清,表现在家事上是由富贵到穷困。他在《自为墓志铭》里说:
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谲谑,书囊诗魔……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张岱前后生活的天上人间之隔,一方面展示了时间的急剧流逝;另一方面把过去与现在割裂开来,过去的一切像梦样的虚幻,今昔巨变的非理性和荒诞也是梦。《陶庵梦忆·自序》:
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说梦矣。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作者感慨五十年来的人生像梦一样过眼皆空。他自认为现在是黄粱梦醒,不禁深切忆念,因为梦虽是虚幻不实的,但交织着自己的悲欢,且现在的状态是令人失望的,也没有展望将来的信心和勇气,只有沉浸在梦中,“又是一番梦呓”,才能消解内心的苦痛。西陵脚夫希望现在是梦,中举的寒士担心现在是梦,文人张岱以为现在是大梦将寤。实际上,他们皆处于梦中。庄子曰:“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庄子·齐物论》)人生的本质是梦,是虚无,是荒诞,但愚人常常自以为觉。
《红楼梦》也是以“梦”名篇的,且看小说的开篇说: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红楼一梦,正是作者曹雪芹在经历人生的巨大变化后而展开的对过去生活的追忆。昔日的作者生活于富贵繁华之家,“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今日的作者跌落到贫贱中,“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这种前后生活的天上人间之隔,一是证成时间的匆匆流逝;二是把过去与现在割裂开来,既往的生活一去不返,像梦一样的虚幻。作者在今昔的巨变中一方面体悟人生的荒谬性,另一方面也没有勇气和能力以改变现实的困境。他拒斥现在和将来,既不接受和理解现在的困境,也不愿意展望将来。因此,作者只有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和感伤之中,而痴人说梦。《红楼梦》结篇说: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人生如同梦一样的虚幻、短暂和非理性,这样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不值得执著。但世人不能看破,往往交织着自己的悲欢而痴说自己如梦的往事。
[1]鲁 迅:《忽然想到》,载《鲁迅全集》(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版,第13 -14 页。
[2][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 王庆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年版,第390、202 页。
[4]王 瑶:《中古文学史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4 页。
[5]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49 -5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