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十七年史学”研究评估*
2014-02-03黄广友
黄广友
“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 (1949—1966)的中国史学 (以下简称“十七年史学”)是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因新旧政权更迭和社会变迁,十七年史学受到学术外部力量严重支配,承载了许多非学术的功能,给后人评价这一史学形态带来巨大困难。“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梯次展开,并逐渐形成革命史学和启蒙 (又称“新启蒙”)史学两种主要史学价值取向。从改革开放以来的研究历程看,关于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大致可划为三个阶段:一是1989年以前,这一时期两种史学价值取向逐渐形成,传统革命史学力图重续十七年史学研究,在不断修正自身不足的同时继续发展;启蒙史学在正本清源,反思流行唯物史观过程中逐渐形成,大大推动了十七年史学研究的发展;二是1990年至2000年,由于国内外政治事件和由此导致的学术语境转换,唯物史观派史学陷入低潮,持革命史学价值取向的学人在不断调整中继续坚守革命史学路数,对十七年史学表现出较强的回护色彩,持启蒙史学价值取向学人以世界史学发展为参照,对十七年史学思潮进行深刻反思,二者在一系列问题上产生分歧;三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史学界承接20世纪末的回顾与总结之风潮,两种价值取向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主要表现为从整体上进行研究与评价,其中对十七年史学评价的分歧更趋明显,两派论争成为史学界的一个热点。本文拟以启蒙史学与革命史学之间的冲突为基本线索,梳理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界关于十七年史学研究的变迁,缕析研究中出现的重大分歧,考索导致对十七年史学衡估差异的因素,力求客观全面的认知。
一、改革开放以来“十七年史学”研究的演变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进入崭新的历史时代。随着新的主流意识形态重建,唯物史观派史学迅猛发展,从一直深受压制的学术边缘一跃而进入学术中心,成为主流史学。作为一门“显学”,历史学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发展备受关注,因此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和评价与十七年史学的发展同步展开。
在新中国成立两年之时,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比新、旧中国的历史学,认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历史学在历史研究的方法、作风、目的和对象方面“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呈现新的面貌。
郭沫若把这些变化概括为六个方面:第一,大多数历史研究者已经逐渐从旧史观转向了新史观,即从唯心史观转向用马列主义方法来处理实际问题;第二,历史研究者的作风改变了,即从过去完全从个人兴趣出发转向从事集体研究;第三,从名山事业的研究态度转向为人民服务的态度;第四,历史学者已经逐渐从贵古贱今的偏向转向注重近代史的研究;第五,从大民族主义转换到注重研究各少数民族的历史上来;第六,从欧美中心主义的思想转变到开始注重研究亚洲历史①郭沫若:《中国历史学上的新纪元》, 《进步日报》1951年9月29日。。范文澜认为,郭沫若所说的“六点转向”“主要是要我们大家向那些个方向去转。所以重点在‘转向’两字。到底我们转向了多少呢?是大部分转过去了呢?还是才转了一部分呢?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不管转了多少,我们一定要彻底向那边转是毫无问题的。我们可以保证一定能够全部转过去”①范文澜:《史学会已有的成绩与今后的努力》,《进步日报》1951年9月29日。。两位史学界领军人物对新中国史学的转变认识虽有不同,但对今后史学发展的“应然”期望对十七年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新中国成立初期,分析新中国成立以来历史学发展变化的文章还有华岗的《两年来中国历史科学的转变和趋势》(《光明日报》1952年3月15日)、刘大年的《中国历史科学现状》(《科学通报》1953年7月号)、方回 (向达)的《解放四年来历史科学的发展概况》(《光明日报》1953年10月3日)等,而对十七年整个阶段史学作出较为全面总结的是刘大年1964年撰写的《十五年来中国历史的研究工作》一文。文章指出,15年来,中国历史研究取得的成绩主要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历史经验的研究”“帝国主义侵华史的研究”“中国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研究”“中国封建社会时期农民战争史的研究”“少数民族史的研究”“不同类型的历史人物的研究”等。文章还分析了中国历史学者走过的道路:一是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二是不断批判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历史观点;三是参加实际斗争,不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四是贯彻“百家争鸣”方针。刘大年认为,实行“百家争鸣”,通过对一些问题的讨论,扩大了历史研究领域,提出了许多新问题,开拓了研究者的视野。②参见刘大年:《中国近代史诸问题》,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45—251、254—258页。此文发表后,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由于不断加剧的“左”的思潮,鲜有学者再作系统的回顾与总结。
进入新时期以后,中国社会主题发生了巨大转变,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历史研究翻开了新的一页,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的两年多时间里,史学界在拨乱反正中力图“回到六十年代初期去”,重新接续十七年史学,主要表现为:一是一些杂志重新发表被“文化大革命”否定的文章,如《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重新刊发翦伯赞《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这是历史学研究重新校正方向的标志性事件③参见王学典:《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5页。;二是出版一批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著作,如《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翦伯赞历史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吕振羽史论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郭沫若全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等;三是召开一些史学会议,继续讨论“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间论争的专题,如“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讨论会”“中国农民战争史学术讨论会”等等。
大致可以看出,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讨论的重大问题继续进行讨论,并形成诸如“亚细亚生产方式”④如马克垚:《学习马克思、恩格斯论东方古代社会的几点体会》(《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2期),志纯、学盛:《怎样理解马克思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世界历史》1979年第2期),于可、王敦书:《试论“亚细亚生产方式”》(《吉林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宋敏:《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看“亚细亚生产方式”——与志纯、学盛同志商榷》(《吉林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等。、“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分期”⑤继20世纪50年代讨论高潮之后,70年代末封建社会分期问题讨论又形成第二次高潮。“文化大革命”后,白寿彝在《中国历史的年代:一百七十万年和三千六百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6期)一文中较早提出这一问题。此后,漆侠《关于中国封建经济制度发展阶段问题》(《山东师范学院学报》1978年第6期)、胡如雷《试论中国封建史分期问题》(《河北师院学报》1979年第1期)、林甘泉《论中国封建地主阶级历史地位的转化》(《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4期)等都是讨论封建社会分期问题的代表性文章。、“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⑥仅在1978年至1982年,发表的有关论著总数有180篇之多。有学者认为这一时期的讨论是接续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讨论之后的“第四次大讨论”。参见白钢:《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20世纪中国史学重大问题论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3页。、“中国农民战争史”⑦1979年至1984年,“中国农民战争史问题”继1958年至1966年第一次讨论高潮之后,再掀一次讨论高潮,这次论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具有强烈的反思意味。等问题。这些讨论及其观点,有的是五六十年代曾经提出的,而又有新的发展,或有新的论证,有的则是过去不曾涉及的新见解。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历史研究的理论、路径与方法等方面力图接续十七年史学,继续坚持以阶级斗争理论分析人类社会历史,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有新的发展的突出代表是刘大年和胡绳。坚守革命史学价值观念是他们这一时期史学的主要特点。以革命为最高价值研究历史是自民主革命以来众多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共同塑造的结果。事实上,大多身兼“战士”与“学者”双重身份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构筑这一体系中都作出了重要贡献。在这些众多学者中,刘大年和胡绳既是构筑者又是坚守者,他们对历史前进的动力和历史研究对象的认识,特别是对中国近代史革命叙事范式的坚守,承续着十七年史学研究的基本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改革开放以来坚持革命史学价值取向的学者们的精神支撑。在这一时期,他们对“左”的教条主义史学思潮进行了深刻批判,同时也指出了长期以来史学研究存在的不足,如刘大年在编辑出版《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的“序言”中指出,中国近代史研究公式化、简单化,导致“陈陈相因,了无新制”①刘大年:《范文澜同志的科学成就》,《近代史研究》1979年第1期。;随后,刘大年又倡议中国近代史研究应从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入手寻求新的突破②刘大年:《中国近代史研究从何处突破?》,《光明日报》1981年2月17日。,引起学界广泛注意。
另一方面,在新的历史时期,史学界在告别“文化大革命”走向新生的过程中,以黎澍为代表的启蒙史学迅速崛起,并形成一股强大的史学思潮,“历史发展动力”“历史创造者”等新论题的提出和展开是其重要表现。他们在反省“文化大革命”,清算“左”的史学思潮过程中,深刻批判十七年时期存在的封建主义和教条主义倾向,并对长期以来史学界形成的“救亡与革命史学框架”进行反思,从理论、路径和方法等方面形成了启蒙史学的研究路向。学界为同五四时期的启蒙思想相区别,称之为“新启蒙”。启蒙史学路向成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与传统革命史学路向相并而行的重要一极。
1979年黎澍发表《中国社会科学三十年》,全面反省新中国成立30年以来的哲学社会科学,主旨是批判长期以来弥漫于社会科学领域的教条主义。黎澍认为,社会科学在它过去30年实际取得的成就,远低于它所能够取得的,我们应当从中得到三个教训:一是应坚持唯物主义,二是要尊重辩证法,三是应按照科学本身的规律对待科学③黎澍:《中国社会科学三十年》,《历史研究》1979年第11期。。从当时的语境看,此文明显是这一时期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在史学领域的反映。此后,黎澍开始了系统的理论反思。1983年,黎澍再次撰文指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历史学取得了显著成就。由于做了大量的整理资料工作,历史著作的出版呈现空前繁荣的景象。然而,“回顾建国后三十年间的历史学,我认为,我们不仅未能充分利用新的有利条件,求得历史学的更大发展,反而由于极‘左’思潮的干扰……使历史学受到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打击,在思想上造成了相当的混乱”,这些问题产生的根源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后历史学“没有稳定的正确的方向”④黎澍:《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学》, 《历史研究》1983年第2期。,历史研究跟随政治随风起舞。从整个80年代看,在批判“文化大革命”的政治环境中,以黎澍为代表的启蒙史学占据上风。 “历史发展动力” “历史创造者”等新、老问题的论争就是在启蒙史学价值取向的引领下轰轰烈烈展开的。
在这一时期,有不少学者沿着黎澍开启的启蒙史学道路前进,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是蒋大椿和王学典等人。特别是王学典作为这一时期史学理论领域的“少壮派”学者,在此领域创获较多,并且是此后对十七年史学一直持反省态度的典型代表。他先后撰写了《关于“历史创造者”问题的讨论》(《文史哲》1988年第1期)和《“阶级观点”再认识》(《史学理论》1988年第2期)等文章,“在黎澍终止思维的地方继续前进”,反思过去习以为常的“伦理史观”,还“唯物史观”本来面目,在“人类文明史的创造者”和“阶级观点”等方面提出了具有突破意义的观点,大大推进了新时期以来对十七年史学的整体认识,也使得启蒙史学对十七年史学的反思更加深入,引起理论界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在80年代后期,系统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史学的著作是周朝民等编著的《中国史学四十年》和肖黎主编的《中国历史学四十年》。前者较具反思意味,作者在“序言”中说,他“既不愿意脱离历史,更不乐意回避现实,而是在超越历史、现实的希望之上,做出自己的努力,期望能够对中国史学四十年的发展历程有一个客观的介绍,有一个中肯的评论,有一个文化学方面的反思”。对于十七年史学研究存在的问题,作者指出:“在此时期内对于资产阶级史学的批评存在着失误,强烈的政治功利倾向也日益渗入到史学领域中来,反‘右’、‘拔白旗’、‘为革命而研究历史’等等现象已开始出现,成为后来中国史学蒙受惨重浩劫的滥觞。”①周朝民、庄辉明、李向平编著:《中国史学四十年》(前言),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页。
《中国历史学四十年》则以专题形式对新中国成立以来40年的历史学进行回顾与总结。作者认为在十七年中, “由于逐步发展起来的‘左’的路线的干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束缚下,中国历史学在对待历史和现实这一基本问题上,未能适时地完成由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建设的转变,因而影响了自身的发展。同时,由于许多史学工作者刚刚接触马克思主义,一时尚不能完全领会其精髓,故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导历史研究中难免出现教条主义和简单化的倾向。尽管如此,在这十七年间,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所得的进展和成就仍然是巨大的”②参见肖黎主编:《中国历史学四十年》序,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1—2页。。
可以看出,从“文化大革命”结束直到80年代末,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基本上与纠“左”始终联系在一起。进入90年代后,研究重点发生了一定变化。
促成90年代对十七年史学研究发生变化的因素在于:一是政治性事件,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和国内政治风波,促使不少学者学术研究转向,学术界纷纷从关心重大历史问题的探讨转向文献考订,“思想淡出、学术凸显”成为这一时期学术的基本特征③参见王学典:《近五十年的中国历史学》,《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二是国学复兴、文化保守主义崛起,对史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社会科学面临严峻挑战;三是世纪末情结,引发许多学者对20世纪史学进行回顾与总结。正是由于这样复杂的政治与学术的变化,使一批学者对于十七年史学的学术研究明显增强,分歧的观点也增多,尤其是对十七年史学思潮的研究最为突出,如蒋大椿的《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研究》 (巴蜀书社,1992年)、王学典的《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和《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 (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以及庞卓恒的《唯物史观与历史科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蒋大椿所著《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研究》一书,系统梳理了新中国成立后40年特别是十七年期间学术界围绕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所作的探索及论争。书中详细论述了这一学术论争的焦点、分歧的根源、思想方法及社会政治文化背景,提出了深化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问题研究所需要解决的一些基本问题及进一步研究的思路和方向。它对于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有关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理论以及进一步研究此问题具有重要价值。
《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是王学典研究20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思潮的重要著作。前者用“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的冲突和斗争作为基本线索,勾画了十七年史学发展的基本框架,作者认为:“从1949年至80年代末期,史学思想的基本冲突是‘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的冲突;50年代前期,‘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的较量,主要表现在历史主义对‘片面反封建’(流行阶级观点的要旨)倾向的有效抑制上,历史主义思潮处于主流地位;1958年狂飙突起的‘史学革命’,是‘片面反封建’倾向的恶性复活,历史主义原则在这时丧失了任何约束力;60年代初期的史坛趋向,是全面走出1958年的‘史学革命’,历史主义这时又成为人们清算所谓正统论点的利器和保护神,‘阶级观点’一时被弄得声名狼藉;从60年代中期起,‘阶级观点’开始全面反扑,‘回到五八年去’构成‘文革’前夕、‘文革’10年史坛的基本趋向。”①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3页。作为当时代史学的见证人丁守和在评价此书时说:“作者把中国当代史学史归结为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的冲突,是颇具只眼的。抓住了这一点,也就抓住了当代史学思想发展的主流、要害和趋势。”②丁守和:《评〈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2期。由此可见作者的深刻洞察力。
《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对20世纪后半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作了全面分析,并力图从全局上进行反思。作者将新中国50年间史学主潮的发展脉络作为基本线索,对其间递嬗迭起且有较大影响的若干史学思潮作系统梳理,既重外在的社会学分析,又重内在的学术理路的发掘。作者将“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问题论战”“历史动力问题论战”“历史创造者问题论战” “农民战争史问题论战”等重大史学事件打通,在学术史上有三个方面的创新:一是探索了1949年后数十年史坛曲折起伏的理论根源;二是理出了当代中国史学演变进程的主线,建构起具有较强概括力的理论框架;三是对当代中国主要史学思想和历史理论的变迁作了专题研究。
在90年代末,庞卓恒出版《唯物史观与历史科学》,以“唯物史观的再认识”“唯物史观与中国史研究”“唯物史观与西方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等三编构建整体框架。作者强调说,书中所提“再认识”是“在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基础上的再认识或再阐释”,而不是减弱或否定它在历史研究的指导地位,并对“历史发展规律”“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古史分期问题”“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和资本主义萌芽滞缓原因”等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再认识”。另外,作者还比较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西方非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探讨了在新形势下如何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与史学理论等重大问题。
在90年代,还有一些著述以世纪末为因缘,站在整个世纪的高度回顾行将过去的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进程,其中较有影响的有林甘泉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学》、戴逸的《世纪之交的中国历史学的回顾与展望》、瞿林东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史学》、王学典的《实证追求与阐释取向之间的百年史学》等。这些学者将十七年史学置于整个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这一大框架下审视,给出了比较客观的估量。
从整体上看,90年代的史学界对于十七年史学的研究走出了80年代对“文化大革命”史学政治批判的语境,史学家更多关注史学自身,更多地将这一段史学研究置于20世纪中国历史学发展进程中思考。
进入21世纪后,史学界在新世纪之初就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历史与未来先后召开两次较大规模的研讨会:一是2001年辽宁省历史学会主办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趋势”学术研讨会;二是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和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的“新中国史学的成就与未来”学术研讨会。两次会议都探讨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历史学取得的成就,但对十七年史学的理解和评价存在明显分歧。两次讨论会揭开了新世纪以整体评价为特征的十七年史学研究。
这一时期,关于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与评价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及著作主要有:蒋大椿的《八十年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历史教学》2000年第7期)和《当代中国史学思潮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王学典的《五朵金花:意识形态语境中的学术论战》(《文史知识》2002年第1期)、《近五十年的中国历史学》(《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假问题”与“真学术”:中国社会形态问题讨论的一点思考》(《东岳论丛》2000年第7期)、《历史学若干基本共识的再检讨及发展前景》(《历史教学问题》2004年第1期);陈其泰的《建国后十七年史学“完全政治化”说的商榷》(《学术研究》2001年第12期)、《建国后十七年历史研究及唯物史观的价值》(《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道路的思考》(《当代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和《正确评价建国后十七年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地位》(《天津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等。这些文章观点分歧明显,争论较为激烈。此外,胡尚元的博士论文《建国后十七年史学领域的大批判》则着重于重建这一时期史学领域大批判的史实,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深入的探讨和研究①胡尚元:“建国后十七年史学领域的大批判”,博士学位论文,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部,2005年。。
这一时期,出版的著作也较多,主要有陈其泰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王学典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和《唯物史观与伦理史观的冲突》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张剑平的《新中国史学五十年》(学苑出版社,2006年)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都对十七年史学作出了有一定力度的分析。
从总体上看,进入21世纪后,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以整体评价为主,同时渐有多向发展的趋势。
二、改革开放以来“十七年史学”研究的问题争鸣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随着中国社会重新向现代化定向和思想解放潮流的发展,特别是启蒙史学的发展对传统史学观念形成了巨大挑战,人们对十七年史学的理解与评价,观点各异,相互激荡,并形成诸多讨论的热点,这些热点问题的讨论推动了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与探索,深化了对十七年史学的认知与评价。概括30多年来出现的比较有影响的争论,依发生的时间顺序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五朵金花”问题是“真问题”还是“假问题”。
这一问题讨论最早起因于1989年何兆武《历史研究中的一个假问题——从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论说起》一文。他针对长期争论不已的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论,对问题存在的前提假设提出质疑。文章指出:“所有参加这个热门问题的讨论的学者们,似乎都毫无保留地而且还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样一条前提假设,即中国封建社会历史表现出特殊的长期性、或停滞性、或长期停滞性。”何兆武指出,如果这一问题是一个“假问题”,那么“对于一个假问题而要努力去寻找答案,那种努力将是徒劳无功的,那种答案将是没有意义的”。究竟依什么尺度作为标准,来衡量和判断“这里所谓的长期或停滞”与否,何兆武说:“任何特殊性,例如这里所讨论的长期性,只能是相对于一般性或普遍性而言,即只能采用普遍的情况作为标准来加以衡量、加以判断。说它长期,只能意味着它比大多数例子为长,而决不能意味着它必须比所有的例子都更长。”何兆武认为,在这种意义上,说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性是“于史无据的臆断。因为除了西欧而外,世界历史还没有提供过任何例证可以说明,有哪一个民族比中国更早地自行进入资本主义”。②何兆武:《历史研究中的一个假问题——从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论说起》,《百科知识》1989年第5期。此文发表后,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同时也有人对此提出商榷③张箭:《就中外封建社会的长短问题与何兆武先生商榷》,《史学理论研究》1994年第2期。。
何兆武的这一观点对长期以来特别是十七年间热烈讨论的一大学术命题,无疑浇了一盆“冷水”,引人冷静思考问题本身。大概是受何兆武此文的启发,王学典就长期以来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关于社会形态等问题的讨论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古史分期问题” “近代史分期问题” “农民战争 (性质、作用、结局)问题” “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以及由这些“问题”所派生出所谓“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问题”“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包括后来提出的“历史主义及其与阶级观点的关系问题”“历史发展动力问题”“历史创造者问题”等“都是具有部分学术色彩的命题,而本质上却不是学术命题。在既定话语背景下,这些命题都有意义,而且都有重大意义,因为这些命题背后都有明确的非学术诉求,所以有关它们的讨论,动辄牵动整个意识形态领域,有时会直接演化为社会政治事件。但是,一旦脱离开既定语境,这些命题本身能否成立都是问题。当话语系统一转换,许多原来的命题就可能顿时失去了存在的前提和根据,从而不攻自倒”①王学典:《“假问题”与“真学术”:中国社会形态问题讨论的一点思考》, 《东岳论丛》2000年第4期。。这种“看轻”“五朵金花”学术价值的观点进一步引起了争议。
有的学者认为,这样的看法是不能接受的,如林甘泉就认为,研究历史不应拘于“词汇”的使用,有些词汇如“封建”在中外存在不同,“民主”和“革命”古今也存在巨大差异,甚至完全相反,“如果因为我们所使用的这些名词意思与历史文献不符,都要改正,岂不是乱了套?”在他看来,关键的问题是应看研究对象在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而且不能因为有些问题讨论没有取得共识,就认为是“伪问题” “假问题”。他强调指出,有人说“讨论社会经济形态问题是‘假问题’、‘真学问’,这种说法也很奇怪。既然承认社会经济形态的讨论推动了一些断代史和专门史研究的深入,并且有许多收获,是‘真学问’,这些问题又怎么能说是‘假问题’呢?胡适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假设的问题尚且不能说是‘假问题’,把没有得出结论、但讨论不断在深入并且有不少收获的问题说成是‘假问题’,在逻辑上也是很难说得通的。”②林甘泉:《世纪之交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几个热点问题》,《云南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对此观点提质疑的还有周文玖、张剑平等人。周文玖认为:“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研究历史,不可避免地要使用相关的词汇”,“问题的讨论不一定都会得出结论”,不能因为一些问题因时代变迁而被搁置起来,就说它们是“假问题”, “问题的‘假’与‘不假’,关键看它们是不是历史问题,是不是在历史学上有研究的价值,而没有必要把它们与政治扯得太紧”③周文玖:《科学地评价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郑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如何认识“五朵金花”问题讨论的价值,在一定意义上成为评价十七年史学价值的枢纽。仔细分析不同学者的观点,事实上都没有低估其价值的意涵。认为是“假问题”者,是否因“问题”消失就认为这些问题讨论没有价值了?情况好像并非如此,王学典在文章中同时也强调:“怎样在原来的意识形态话语中剥离出这一学派的学术内核,应该成为眼下当代学术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以往那些在意识形态话语背景下的一系列论战本身,的的确确蕴含着不可抹煞和轻忽的学术史意义。”④王学典:《“假问题”与“真学术”:中国社会形态问题讨论的一点思考》,《东岳论丛》2000年第4期。这一点应引起持不同意见者注意。
第二,十七年史学是不是“战时史学”。
这一问题首先由王学典提出。90年代中期,王学典在《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一书中提出这样一个基本判断:20世纪后半期的史学是一种脱胎于“战时史学”而又无法摆脱“战时史学”局限的史学,或者说,这一期间的史学是力图超越“战时史学”的史学。“战时史学”由“战时历史框架” “战时学术导向”“战时文化心理”“战时历史观念”等几重内容构成。所谓“战时历史框架”是指在战争年代形成的那种“把中国历史贯串在一条以人民群众为主体、以经济为骨干、以阶级斗争为动力的主流上”的通史体系;所谓“战时学术导向”是指对学术及其功能的这样一种认识:学术要听从、服务于当时政治,呼应现实主题,配合中心任务,否则就是非学术或敌对的学术;所谓“战时文化心理”是指那种在长期军事斗争中形成和积累的、以“阶级观点”为基础的“两军对垒”“敌我分明”的两极化思维习惯的心理模式,长期以来流行的强调“要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看待一切、分析一切”的做法,集中体现了这种两极化思维习惯的心理模式;所谓“战时历史观念”是指这样一种以血与火的阶级冲突为基础的对人类文明史的看法:阶级社会历史的内容是剥削阶级罪恶的堆积和劳动人民对剥削阶级罪恶的讨伐;等等。对阶级统治、统治阶级缺乏历史主义的考察,对被剥削阶级的天然同情代替了科学分析,是这种历史观念的基本特征。从其属性看,“战时史学”就是以“战时历史观念”为灵魂的从属于救亡与战争的史学规范。新中国建立后,由于“冷战”代替了“热战”,敌我分明的两极思维方式仍在延续,国内“斗争哲学”支配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战时历史观念”延续,史学界仍然长期陷入这一观念而不能自拔。①王学典:《中国当代史学思想的基本走向——就〈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答客问》,《文史哲》1996年第6期。
“战时史学”概念的提出及其对20世纪后半期史学基本属性的判断引来一些学者的质疑。1997年5月12日,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邀请部分史学工作者,召开“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地位”研讨会。在主持人提请会议讨论的议题列项中即提到:“有的文章提出解放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叫战时史学,以强调阶级斗争为主要特点,解放以后延续了这一特点,现在发生变化,正突破,这样说是否合适?”在会上,陈其泰对这一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这一提法否定了自民主革命以来以范文澜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所建树的史学成就,认为:“今天的史学要前进,要解放思想,要大力学习外国有用的东西,这些都是正确的。但我们的创新是在继承前人的成就的基础上创新。不久前,学术界有战时史学的提法,用以指三四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并认为范文澜即其典型。持这一看法的学者的动机是出于推进当前史学工作,但其立论是否有据,值得商榷。”②许殿才:《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历史地位学术讨论会纪要》,《史学史研究》1997年第3期。后来,陈其泰在《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历史地位的思考》一文中进一步说:“这种观点是否定了范文澜等马克思主义史家所坚持的,并且成功做到的革命性与科学性相统一的治学方向。”陈其泰强调,对于“范文澜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奠基人当年所做的拓荒、创始工作,他们所坚持的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历史实际相结合的正确方向和科学态度,我们应当予以充分肯定”。③陈其泰:《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历史地位的思考》,《浙江学刊》1999年第1期。另外,还有学者强调说:“通过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和新中国史学的较为深入和系统的研究,我坚信郭沫若、范文澜等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著作的科学性……将他们开创的马克思史学简单地称为‘战时史学’,提出告别‘战时时代’,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在学术上是站不住的。”④张剑平:《新中国历史学发展的道路和成就》,《史学理论研究》2009年第4期。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些学者之所以不赞同“战时史学”的提法,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一提法与马克思主义史学或唯物史观史学的科学性相违背,而且忽视或贬低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价值。这些原因可能不会为“战时史学”概念提出者认可,因为从提出者这一时期前后的一些论述看,其对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取得的重大成就和唯物史观派史学的学术价值都给予了极高评价⑤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第59页。。
客观而言,从语辞角度看,王学典提出这一概念并不很“另类”,因为在此之前早已有“战时经济” “战时文化”,苏联则有“战时共产主义政策”等概念。王学典给出的“战时史学”的内涵和外延,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反映了那个时代史学的一些基本特点。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史学。从史学思潮演变角度看,唯物史观派史学是对传统实证史学的反动;从史学时代性来看,唯物史学观派史学是中国史学进入20世纪后发展的产物。“革命是中国近代历史的‘基调’”⑥〔美〕费正清著,袁晓梅译:《观察中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96页。,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以战争和革命为主题,对于处于这样一个时代 (特别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进步文化 (包括史学)来说,它们必然会反映这一时代主题并为时代主题服务,在这样的情况下,史学是否会做到与战时人们的思想观念泾渭分明呢?恐怕很难。有学者提出“战时史学”,其因大概有二:一是想用以概括这一时期史学的最重要特征,而且更多是侧重于史学家在以“战争与革命”为主的年代的治史观念的概括;二是想表明史学与时代主题和社会现实的密切联系。
第三,十七年史学是否“完全政治化”。
从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开始,这是中国新旧政权更替、重建新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十七年。在这一时期,唯物史观派史学从学术边缘走向学术中心,极深地参与了新主流意识形态的重建,来自学术外部的政治力量也极深地参与了这一时期史学的重塑,“新中国的历史研究者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战线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对各方面的问题的研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在历史科学战线上进行兴无灭资的斗争,通过历史研究加强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思想的阵地,消灭资产阶级思想的阵地”①刘大年:《中国近代史诸问题》,第245页。。因此,对于十七年史学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学界一直没有多大争议。但是,对于二者结合得紧疏程度以及对史学研究产生的影响,却一直存有不同认识。
进入新世纪伊始,史学界围绕十七年史学是否“完全政治化”观点展开了激烈争论。这一争论始自2001年辽宁省历史学会主办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趋势学术研讨会”。据研讨会综述,与会者充分肯定了近百年来尤其是近50年来的中国史学成就。有学者将近50年来的史学研究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30年(1949—1979)为第一阶段,认为“这一阶段基本上是‘泛政治化史学’时期,以农民战争研究为代表的研究体系使中国史学完全政治化。这一时期的另一个特点是,中国史学与世界史学的联系被逐步切断,从而走向了自我封闭的发展道路”;20世纪的最后20年 (1979—1999)为第二阶段,认为“这是近五十年来我国史学最为活跃、最为开放、最有创获的二十年”②德朋等:《展望新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趋势》,《光明日报》2001年10月2日。。这次会议在史学界引起较大关注和反应,特别是十七年史学被认为是“泛政治化史学”的观点受到一些学者质疑。
对此观点明确提出商榷意见的是陈其泰。他认为,对十七年历史研究如何评价,直接关系到怎样认识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地位,以及怎样看待唯物史观的科学价值及其发展前景。提出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史学完全为农民战争体系所笼罩,因而“完全政治化”,这一观点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如果认为将1949年到1979年历史研究划作一个历史阶段确有道理的话,“那么,十七年中国以指导历史研究的唯物史观基本观点则早应宣布为过时和非科学的”。他从“历史研究坚持以唯物史观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史学工作者的科学精神”“成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坚持抵制教条化错误捍卫历史学的科学性”等方面对“完全政治化”观点进行了系统反驳。③陈其泰:《建国后十七年史学“完全政治化”说的商榷》,《学术研究》2001年第12期。
从近30多年来关于十七年史学与政治关系的分歧与争论看,实质是如何评价十七年史学的具体成就问题,其观点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认为十七年史学受政治严重干扰,几乎成为政治化的史学,但持此观点的人也不否认这一时期历史学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只是认为其意识形态色彩太强,损伤了史学的学术价值;另一种是认为十七年史学虽然受政治干扰,但不应过分夸大这种干扰,这一时期所取得的成绩是主要的,对十七年史学的回护色彩明显。那么,十七年史学与政治或意识形态的关系到底怎样?事实上,故意夸大或刻意规避都不足取,因为它或者会遮蔽我们对那一段历史本身的认知,或者会使我们放松对政治过度干预学术一定会带来危害的警惕。对于不同意见,不妨多宽容一些,学术毕竟不同于政治,政治问题是非分明,而学术问题并非只有正确与谬误或好与坏之分。
关于十七年史学的问题争鸣,有力地促进了对这一段历史研究的展开。众多不同观点和主张的出现,反映了十七年史学在当前史学研究领域中的“热度”。在研究中,有的学者谨守传统观点;有的学者则提出了新观点、新见解,其中不少引人深思,促人反省,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历史观念。应当认为,研究中出现观点争鸣是史学研究的常态,是研究者对历史深入思考的反映,是繁荣史学事业的重要一环。
三、影响“十七年史学”衡估的若干因素
英国历史学家沃尔什指出:“每一个历史学家显然都把一组利害、信仰和价值——它们显然对他所认为是重要的东西有着某种影响——带到了他的研究里来。”④〔英〕沃尔什著,何兆武译:《历史哲学——导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1页。分析改革开放以来影响史学界对十七年史学衡估的基本因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十七年史学与同期政治的复杂关系大大增加了衡估的难度。
1949年,中共在完成新旧政权更替之后,即致力于巩固新生政权的系统工程。在国际冷战背景下,加强执政党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重塑有利于巩固新生政权的意识形态体系迫切而又极为重要。这一时期,中共十分关注思想和学术领域的发展动态与方向,重视发挥历史研究的经世作用 (这当然与毛泽东特别喜好历史有一定关系)。1952年成立了党内领导史学研究的机构—— “中国历史问题研究委员会”,并进行大规模的高等院校院系调整,将研究机构和研究者纳入政治体制。从此以后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历史研究活动与国家的政治运动联动,有时充当了政治运动的“先锋”。
在十年探索期间,党的指导思想存在“正确的和比较正确的”以及“错误的”两种发展趋向①《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第418页。,它们深刻影响了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工作。而且,由于“两种发展趋向”在许多时候都是相互渗透和交织的,不但共存于全党的共同探索过程之中,而且往往共存于同一个人的认识发展过程之中②《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第419页。,这使当时学术研究状况变得错综复杂。大致可以这样认为,与政治上“正确的和比较正确的”东西一并发展的是历史主义史学思潮,与“错误的”东西一起膨胀的是“左”的教条主义史学思潮。“十年中,‘左’倾错误的积累和发展,到后来终于压倒了正确的发展趋向,导致‘文化大革命’的发动。”③《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第419页。历史学也最终沦为政治的“婢女”,马克思主义在史学领域的指导地位受到严重削弱,历史研究严重偏离了正常的学术轨道。在激烈的政治斗争面前,一些史学家有时为了“遵命”在一些运动中常常“冲锋在前”,违心写出一些“应景文章”。黎澍说:“历史学家如果脱离马克思主义指导,一步紧似一步地追随‘为革命’、‘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为现实政治’等等急功近利的要求,势必一时因为要适应这个要求而说历史是这个样子,一时又因要适应那个要求而说是那个样子,其结果只能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混乱。这是对历史学的破坏。欲求避免这种破坏。历史学必须遵守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根本原则,就是坚持实事求是,坚持科学性。”④黎澍:《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学》, 《历史研究》1983年第2期。因此,史学与同期政治的极端复杂关系大大增加了评估的难度。
第二,“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前十七年历史与近30多年历史的长期“断裂”是不可忽视的客观因素。
从新中国成立后60多年历史发展看,“文化大革命”造成了此前十七年历史与此后30多年历史的长期“断裂”。由于“文化大革命”本身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因此,人们通常是“搁置” “文化大革命”而将此前的历史与当下中国社会相联结。但是,历史并不是偶然事件的组成,人们在理解与评价历史之时又不得不考虑历史进程中的“前因”与“后果”,尤其是十七年史学与“文化大革命”的联系。因此“文化大革命”始终是学术评价十七年史学的一根敏感的“神经”和一道绕不过去的“槛”。
毋庸置疑,“文化大革命”之所以首先从历史研究领域发动,跟此前史学领域业已滋生的“左”的种子有直接关系。因此,如何评价十七年史学就变得非常敏感。或许是为了回避敏感问题,学界有“相当一些学者,甚至包括不那么年轻的学者,对以前的、特别是‘十七年’的研究基本采取不看或视而不见的态度”⑤罗志田: 《文革前“十七年”中国史学的片断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当然,出现这一现象有多种原因,但是,“文化大革命”的敏感性和它所造成的前后两段历史的“断裂”所带来的学术语境变迁、时代主题的变换等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究竟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前后两段历史?主流意识形态观点认为,改革开放前后两段历史时期是相互联系又有重大区别的两个历史时期,其本质都是中国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探索,不能用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也不能用改革开放前的历史时期否定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时期。史学的发展如同在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摸着石头过河”一样,难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对历史的理解与评价出现分歧,是史学研究的常态。从学术上回顾与评价十七年史学的成就与挫折,无论是侧重回护还是注重反思都应当包容。
第三,如何看待学术与现实的关系是衡量十七年史学的重要价值尺度。
如何看待学术与现实的关系,不仅是一个事理层面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价值层面的问题,对此不同的回答必然会导致对过去学术的价值的不同衡量。一种观点认为,做学问离现实越远越好,这样做出的学问才更纯正更有价值;另一种观点认为,做学问要紧贴现实,为现实服务,只有这样才有其价值和意义。当把十七年史学放在不同的价值尺度天秤上称量,其分量肯定不同。
毫无疑问,中国唯物史观派史学自诞生之日起就与现实社会问题或现实政治问题结下不解之缘。在民主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是为了挽救国家和民族危亡,为争取民主革命胜利而研究历史。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即为“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所逼迫,“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①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页。。华岗编著《中国大革命史:1925—1927》的目的是为了“求得许多活的具体的历史辩证法的教训,以帮助推动我们当前的实际斗争任务,以保证我们将来的胜利”②华岗:《中国大革命史:1925—1927》,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第4页。。翦伯赞撰写《历史哲学教程》更是强调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变革时代,我们决没有闲情逸致埋头于经院式的历史理论之玩弄;恰恰相反,在我的主观上,这本书,正是为了配合这一伟大斗争的现实行动而写的”③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5页。。被称为“以经生笺注方式治学”④刘大年:《范文澜同志的科学成就》(《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序),《近代史研究》1979年第1期。的范文澜撰写《中国通史简编》的最初目的是“为某些干部补习文化之用”⑤转引自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第446页。。可见,民主革命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研究历史,无不以现实问题为导向,以争取民主革命胜利为中心,把研究历史当做解决现实问题的重要工具。新中国成立后,“新中国的历史研究者把自己的工作看做是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战线的一个组成部分”⑥刘大年:《中国近代史诸问题》,第245页。。十七年期间,“五朵金花”讨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编纂等重大史学问题无不是因现实或政治的牵引而展开。这在认为学术应远离现实,“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之人看起来,真可能是“俗学”;然而,在认为研究历史应紧贴现实,历史是“讲过去的事,回答现在的问题,瞻望未来”⑦刘大年:《当前历史研究的时代使命问题》,《近代史研究》1983年第3期。的人们看来,那必定是极有价值的学问。
近30多年来,人们对学术研究究竟可不可以脱离现实的认识时有反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十七年史学的评价,如进入20世纪90年代,国学复兴,文化保守主义崛起,不少人向往“纯学术”,想躲进“象牙塔”搞“纯学问”,陈寅恪一时红透学术内外。在这种学术语境中,唯物史观派史学一度陷入低潮,十七年历史研究受到一定“冷遇”。但是,从总的情况看,人们的回答是否定的,认为史学无法完全脱离现实。因此,绝大多数史学家谨守史学应与现实联系这一价值尺度,重视发掘十七年史学的学术价值,看重其学术地位,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对十七年史学研究与评价的主流。
第四,不同学术共同体之间史学价值取向的制约。
一般说来,不同史学学术共同体所秉持的史学价值取向各不相同。不同的史学价值取向不仅会影响史学家对历史研究对象的选择,即使研究同一对象,也很可能会因价值取向不同而有意或无意地放大或遮蔽某些内容。因此,史学价值取向对历史衡估的影响带有更根本的意义。近30多年来,影响十七年史学衡估的史学价值取向主要有两种:一是革命史学价值取向,二是启蒙史学价值取向。
就革命史学价值取向看,其突出特征是坚信“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阶级斗争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和直接动力等。这一史学观念形成于民主革命时期,在十七年期间得到进一步丰富和完善。改革开放后,以刘大年为代表的一批学人接续这一史学传统与史学家风,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进行了某些创新与发展。这一学派就“文化大革命”时期极左史学以及十七年中“左”的史学思潮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但是,客观地说,他们对人类文明史的本质和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的认识没有形成新的突破,对历史功用的认识特别注重史学研究的革命性和实用性,强调史学与现实政治的密切联系。在这一史学价值取向支配下,此派学人的十七年史学研究更多注重对其史学价值与成就的发现。在他们的观念中,十七年历史学取得了巨大成就,为20世纪后半期历史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规定了方向。
就启蒙史学价值取向看,改革开放后,形成了以黎澍为主要代表的一批学人,他们对人类文明史是阶级斗争史、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以及历史发展的动力等问题进行了深刻反省,认为人类社会的大道毕竟是在和平环境中向前发展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是一切历史的前提,它无声无息地对历史的发展起着制约的、推动的乃至革命变革的作用”①黎澍: 《再论历史的创造及其他》, 《光明日报》1986年7月30日。。革命只是在极端情况下不得已的暴烈行动,当旧的统治秩序如清末封建统治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生产关系成为生产力发展的严重障碍,非用暴力手段铲除不可的时候,革命才是当然选择,中国的先进分子已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并取得了成功。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题发生了转换,此派学人认为形成于革命战争年代的史学框架及史学观念也应随之调整,历史研究必须走出“斗争与救亡的史学框架”,但十七年史学没有很好地完成这样的转变,因而没有取得它应当取得的成就,而且在革命意识形态观念支配下,出现了许多弊端。因此,此派学人侧重对十七年史学的反思。
从近30多年来的历史看,两种史学价值取向的学人事实上都没有否定对方学术价值取向的合理存在,他们是从不同侧面对历史作出了自己的研究与评价。启蒙史学虽然对革命史学提出了巨大挑战,但启蒙史学并不认为革命史学没有多少学术价值,相反,其学术价值是值得重视的。此派学人所强调的只是当新政权建立进入和平发展时期后,时代主题对史学提出了新的课题和要求,历史学必须做出新的回答,因此必须进行调整。
四、结 语
“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史学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进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界对这一段历史研究进程进行了深入探讨,充分肯定了这一时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同时指出了存在的严重不足。
很明显,史学界近30多年来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与评价,主要存在革命史学和启蒙史学两大学派。他们尽管在史学价值取向、治史路数和学术风格等方面存在不少相异之处,但是,两派学人都坚持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分析问题,都认为十七年史学是新中国历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对以后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深远的影响。但是,他们在认识问题的路径和方法等方面的确存在不同,前者倾向于守护长期以来形成的革命史学研究范式;后者则反思这一范式,冀望在反思与启蒙中,剥落意识形态的层层包裹,重新发现唯物史观史学的学术意义。因此,两大史学的冲突属于唯物史观史学内部的意见分歧,共同构成了十七年史学研究与评价的双重变奏。
两种史学价值取向及研究路数之所以各有相当多的拥护者,原因在于现实为坚持各派观点的学者都提供了足够支撑。一方面,中国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继续发挥历史研究在民主革命时期形成的“革命”功用仍有必要;另一方面,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更深地融入了世界,唯物史观派史学必须抖落掉某些不合时宜的僵化的思想和观念,与时俱进,其学术价值才能真正显现,唯物史观作为科学的理论才能真正发挥其指导作用,历史学在现代化进程中才能真正发挥其经世作用。
从20世纪中国历史学发展进程来看,十七年中国史学无论就其史学自身发展,还是其赖以形成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等背景,都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术史阶段和学术形态而存在,并作学术史意义上的系统研究。而且,十七年史学在民国史学的传承和改革开放后历史学的开启过程中,具有承前启后无可替代的地位。有学者认为: “从温故才能知新的视角看,要真正了解近‘三十年’的史学,特别需要整理文革前‘十七年’的研究状况。”①罗志田: 《文革前“十七年”中国史学的片断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然而,近30多年来,学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并不很理想。宏观分析的多,微观研究的少;理论评价的多,实证研究的少。至今还没有专门研究十七年史学的学术著作。因此,当下要求得对十七年史学的全面和真确的了解,下功夫多做一些具体的实证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另外,研究中由于不同研究者的治史理念和路数不同,必然会形成不同的观点,对于不同的观点提出质疑或进行论辩是史学研究的常态,也是史学研究繁荣的表现,但是,质疑和论辩应以包容多样为前提,然后求得歧义的解决。事实证明,多种理论与路径并存更有利于史学事业的繁荣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