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贫惟自爱 铜臭莫再提
2014-01-29彭小瑜
彭小瑜
优秀女星足以自立却多嫁富商,此举不是道德楷模行为,却是不须议论的个人自由,犯不著大做文章,所以我们也不必就李敖先生评论林青霞这件事情再多说话。不过李敖先生说到的“铜臭”,倒是折射出人类在商业社会对财富困惑和暖昧的态度,是值得推敲和思考的。从古至今,人们在难以祛除贪婪的同时又蔑视甚至敌视财富以及往往与财富相联结的权贵。杜甫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被千年传唱,其中包含的复杂心理已然融入国人的血液。这里既有对财富的蔑视,也有对贫困者的同情。弗洛伊德以及运用心理学方法的人类学家们曾经注意到,世界上起码有二十多种文明有贬斥财富为粪便的传统。仇富心态的确是古今中外的流行文化,巨量财富的积累往往被与不道德和非正义联系起来。
视财富以及傍富为铜臭,批评了往往与财富和傍富相联系的自卑、傲慢、吝啬、浅薄、浮躁等等由贪婪派生出来的毛病。不过在历史上,让人倍感痛心的是,众多穷困者在挣扎于窘迫生活的同时,也并不能摆脱被视为有产阶级“专有”缺点的贪婪,他们被剥夺的悲惨命运不仅在于他们的物质贫困,也往往显现在他们的道德贫困。富有者中间有贪婪者,也不乏高尚者。中世纪欧洲修士们认为,作为美德的贫穷可以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富有者放弃财产服务他人的自愿清贫.其二是穷人生于贫苦而坚忍自强和助人的快乐清贫。此外,他们在呼吁富人摒弃贪婪、救助穷人的同时,也批评了穷人中间流行的贪婪生活态度,称之为在贫困生活中羡富、自怨自艾、指责他人并贪心十足的恶贫。由现代社会主义的观点来看,恶贫固然可恶,却不是贫困者自身的品质,而是他们被剥夺受教育权利、陷入愚昧的结果,是他们悲惨命运的另一个层面。
恶贫心态往往与困苦生活并存。张恨水在《美人恩》里描写潦倒文化青年洪士毅对捡煤渣女孩常小南的爱情。缺少文化教养的小南长得面似桃花,见了阔绰和漂亮的人却常常想“就是给人家当一天丫头也好”。她在得到洪帮助后进入歌舞团,很快就觉得与衣衫褴褛的他在一起“有些丢面子”,最后嫁给富家子弟陈四爷作妾。恶贫的可恶之处不仅在于这是贪婪的一种变态,还在于这是暴发户土豪风气的原生形态。粗俗的、露骨的、炫耀的势利和野蛮,不是往往来自不久前还在贫困压迫下的恶贫之人吗?常小南在傍富之后,很快变成我们今天所说的铜臭熏天的土豪,把昔日恩人和有情人洪士毅当听差使唤,让他提马桶和擦皮鞋。
给他人贴上“铜臭”标签,如果是出自清贫和乐贫的态度,是一种健康和必要的社会批评。但是如果谴责富有是出自恶贫的立场,那么就可能走向反面,变成贪婪的另一种形式,变成土豪风习养成的根源,甚至变成仇富的狭隘立场。因此,在赞扬作为美德的贫穷的时候,在努力改善贫困者境遇的时候,我们实在是需要区分清贫和恶贫的。否则我们又如何看待在豪车上无缘无故刻出划痕的过路人呢?难道我们要将此行径看作是在谴责“为富不仁”吗?
在中世纪修士所谈论的两种清贫之外,其实还有第三种清贫,即为大众谋利益的社会主义品格。“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方志敏在《清贫》一文里的这句话,不知道当下的民众读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方志敏还在《可爱的中国》里面预言了祖国得到“自由与解放”的那天,预言“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到了我们社会的确已经富强起来的今天,方志敏的清贫观仍然是对所有贪婪者的尖锐批评。尽管他对贫穷者的同情和关爱是那么深沉,我们还是必须意识到,他提倡和实践的“洁白朴素的生活”是对包括穷人在内的所有人的道德要求。当然,这首先还是对富有者的要求。难道他们的财富不正是意味着更大更沉重的社会责任吗?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