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缘何想自杀?
2014-01-28王学斌
王学斌
湘军与太平军作战失败后,曾国藩曾心生死念,既有近忧,更有远虑。所谓远虑,大致为二,首当其冲的便是不受咸丰帝待见。曾国藩入仕初期,可谓一帆风顺,十年七迁,未到不惑之年,已跃居礼部侍郎之高位。曾仕途如此顺遂,除却个人勤勉之外,关键奥秘在于有政坛大佬提携,此君即穆彰阿。穆氏权倾一时,“终道光朝,恩眷不衰”,前后达二十余载。也正因久掌权柄,穆氏“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曾国藩自是其中一员。
当然,权力场难有不倒翁,穆彰阿又岂能幸免?咸丰即位仅10月,便以“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倾排异己,固宠窃权”诸罪革去其一切职务,永不叙用。
宦途顿挫,若识时务,曾氏当沉潜蛰伏,待风声过去,方相机而动。孰料曾国藩却顶风作案,雷倒了朝野内外。
众所周知,新君登基,为展现新气象,总会下令臣僚封章奏事,摆出虚心纳谏之姿态。咸丰上台后亦如法炮制。既然此乃历任帝王因循之惯例,注定形式大于内容,不能当真。然而,曾国藩偏偏甚不知趣,上了一道名为《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的折子。着实戳穿了咸丰的“政治秀”。
经此一事,曾明悉咸丰难负众望,估计自己也上了皇帝的黑名单,于是上书道:“臣材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
此可谓悔过自责之举,亦可见其对时政已颇心灰意冷。
曾氏晚年将其一生耻辱归结为“三骂三败”:
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继为长沙所唾骂,再为江西所唾骂,以至于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齿多矣,无一不和血吞之。
战败挨骂,倒是常情。那被京师权贵所骂,究系何事?其实说来也简单,曾国藩犯了官场忌讳,惹恼同僚一片。其中最典型的一则,莫过于审理琦善案件。
琦善因鸦片战争闻名于世,也肇祸于此,被道光抄家革职。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久他便东山再起,出任陕甘总督。咸丰继位后,朝中有人参劾琦善,说他对待雍沙番族“妄加诛戮”,于是再度获罪。虽身陷囹圄,但琦善官场口碑却好得出奇,并且其能力也深受同僚认可,故会审官员有意回护,希望大案化小,替其开脱。就在众人已成共识之际,唯有曾国藩强要出头,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结果可想而知,琦善最终被发配吉林赎罪,作为宦海“异类”的曾国藩,自然落得个孤立惨淡之下场,“诸公贵人见之或引避,至不与同席”。前脚被皇帝“封杀”,接着又遭同僚唾弃,这偌大的京城,曾国藩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唯有外放,才是解脱。
总算天遂人愿,咸丰二年六月,曾盼到了主政江西乡试之差,终于可以告别在其看来阴霾重重的都城。
怎奈好运仅是乍现。行至安徽,曾便收到母亲去世之噩耗,只得返乡守孝。或许他未曾想到这只是霉运的开始。
是年底,被太平天国搞得焦头烂額、心急火燎的咸丰帝,情急之下诏令曾办理团练。对此“临危受命”,曾国藩心中实有一万个不愿意。说白了,曾国藩这个所谓帮办团练大臣,既非朝廷官职,镇不住湖湘官吏,更不是士人领袖,摆不平州县乡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尴尬才怪。
既然官不疼,民不爱,曾理当放下身段,向四方示好,如此方能聚合官绅,和衷共济。孰料曾又“不走寻常路”,上任伊始,便抛出一封《与各州县书》,满是呛人的火药味:
或啸聚山谷,纠结党羽,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严办者,其故何哉?盖搜其巢穴,有拒捕之患;畏其伙党,有报复之惧;上宪勘转,有文书之烦;解犯往来,有需索之费……
此举无疑给了湖南各地官吏迎面一记耳光,看似义正辞严,实则等于是在替自己挖坑埋雷。在湖南练兵,却得罪了地头蛇,日子焉能好过?
很快,曾国藩就遭遇了平生第二场“唾骂”,即“练兵风波”。复出之初,曾已对湖南兵勇甚为不满,于是,曾氏决定另起炉灶,自行练勇,重整军纪,此举势必又将手伸进了他人口袋。先是长沙副将清德带头闹事,抵制曾国藩会操规定。曾氏亦不示弱,一个折子革掉了清德。
这个看似立威之举动,实则仅是一场大戏的序幕。不久,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鲍起豹便借绿营与湘勇械斗之机,鼓噪军人围攻曾国藩公馆。绿营兵破门而入,“毁坏馆室,杀伤门丁”,曾氏之命眼瞅危在旦夕。而与之一墙之隔的湖南巡抚骆秉章居然装聋作哑,置若罔闻,任凭一群兵痞羞辱朝廷二品大员。直到曾氏连连叩门求救,骆方现身解围。此番遭遇,曾国藩于十几年后依旧心有余悸,称:“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
明摆着,长沙呆不下去了,在众官绅眼中,曾氏就如同一只不通人性的恶犬,非灭之,即逐之。曾氏唯有避走衡阳。
后世言及湘军,总喜用诸如曾国藩领袖群伦、左刘彭群贤毕至等词汇形容,此皆倒果为因之说法。其实曾氏草创之初,可谓形单影只,如同寒夜中独行的孤鸿。
曾国藩之所以奉旨出山,好友郭嵩焘之功堪称泰半。收到寄谕后,曾草疏恳请“终制”,并无起复之意。恰郭嵩焘来曾府吊丧,闻知曾力辞朝廷之命,便做其父曾麟书思想工作,晓以“力保桑梓之谊”,终使曾国藩改变初衷。谁知此时郭嵩焘并未辅助挚友,而是避居山中,袖手时局。郭氏此举怎不令曾国藩心生被坑之感?曾自然不愿郭稳做局外人,于是曾三番五次邀其出山,甚至以背离家国大义相警告,却依旧未能让郭心生微澜,应命出山。
再一个让曾又爱又恨的人,便是左宗棠。曾对左,可谓一见倾心。帮办团练后,曾国藩向左宗棠抛出了橄榄枝。曾氏许诺左只负责出谋划策,军中庶务可一概不闻不问,算得上诚意拳拳,没成想左一封书信便明确回绝。其实左于彼时,并无入世之念,更殊为关键的是,心气甚高的左宗棠,认定“涤公正人,其将略未知何如”,实未入己之法眼。曾、左二人,可谓郎有情,妾无意,这亦为之后彼此交恶隐埋伏笔。
于是乎,无人愿出,无人可用,曾国藩真的是“一个人在战斗”。
次年开春,曾国藩拖着心神俱疲之躯,率领缺饷乏将之兵,顺江而下,进军长沙。孰料,与太平军甫一交锋,曾国藩便在靖港败得一塌糊涂。
苦心经营、抱以巨大期望的湘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朝廷对他处处猜忌与防范,又怎能不使之心寒不已?同僚与官绅们的处处刁难、嫉妒甚或构陷,挚友的冷漠、讥讽,又怎能不使之羞愧难当?一系列的不平遭遇和巨大挫折,让曾长期郁积于心的情绪彻底爆发,他禁不住反复重温那些令其不堪回首的经历与体验,终致无法承受,倍感绝望,选择一死了之。
幸好湘潭那边捷报传来,吹散曾氏心头愁云。
8个月后。曾国藩于湖口再度败北,不过此次曾一不留下遗折,二不安排后事,只是上书自认“训练不素、调度无方”,将内心之酸楚敛于无形。
若想不再频受惨痛经历之困扰,最佳良方莫过于自己内心足够强大。
之后的曾国藩也的确臻于此境,诚如他回忆所道:“吾初起兵,遇攻危,则有死心。自吾去祁门,而后乃知徒死无益,而苛生之可以图后功也。”迈过了这道心理上的坎儿,曾国藩终于大彻大悟,蜕变为圆滑通透、和光同尘的老狐狸。
道理很简单,他明白真正的战场不是前线,而是世俗文法所织成的弥天网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