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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残酷历史下的生命、信仰与救赎

2014-01-28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姑姑悲剧信仰

⊙糜 雪[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作 者:糜 雪,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历史观照与生命之重

莫言的长篇小说大都放在长时间的历史变革背景之下,他要在这种历史的框架中体现生命的哲学。巴门尼德认为宇宙中存在一个个的对立,重与轻的对立是所有对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①在政治生育和计划生育的特殊社会大背景下,姑姑医生工作的重心从接生向计划生育进行转变,这个过程中姑姑的使命感越来越强烈,经历更加复杂,扼杀的生命越来越多,生命也变得愈加沉重。

未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姑姑万心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天开展自己的接生工作,良好的家庭出身使她的政治生涯顺风顺水。所有人对她都是仰望、信任和袒护的姿态,在她与传统的接生婆发生冲突时,也没有人因为她年纪小而指责她,而是鼓励人们相信万心的科学接生法。此时的她就像革命英雄打赢了战争一样完成着她的工作使命。但随着爱情的变故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当王小倜叛逃的传单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对于自己亲密爱人的叛逃行为十分震惊和痛心。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向世人证明自己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文革是一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姑姑同样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任女红卫兵撕掉自己的头皮,她的身体仍挺立不弯。在革命历史背景下,生命的意义不足以与政治使命相提并论,清白的政治身份对姑姑个人来讲比生命更加重要。这时的姑姑已经经历了政治蜕变,成为一个肩负着国家历史使命的成熟共产党人。自此她的生命意义开始变得沉重,生活内容和目标逐渐转变为维护自己的政治身份和完成历史使命。

小说中对万心来讲最大的考验是“计划生育”工作。国家政策的执行、计划生育指标的要求使她的工作宗旨与救死扶伤相悖反,她要扼杀超生的婴儿于母体之中。在计划生育工作之初,万心是将历史使命置于生命意义之上的,她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使命不惜牺牲自己晚辈、乡亲的性命。在万心的潜意识中,她已经把自己要完成的计划生育使命,归纳进了与红色先辈们一脉相承的革命谱系中,把努力完成的计划生育工作想象成为中国革命的一种历史性继承。随着历史的不断行进与计划生育工作的逐渐深入,姑姑对于生命的认知开始变得全面。生命的意义除了完成自身所肩负的历史使命,还包括对他人生命的关怀。虽然在人前她表现出冷血的一面,但是面对王仁美的意外死亡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在王胆生产的最后关头她还是帮她接生了。万心多年来的工作扼杀了太多未出世的生命,她在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之后就开始了赎罪历程。自此,她的生命意义变得愈加沉重。我们很难对姑姑万心做出一个道德评价,因为“假如我们对某个人的道德判断,主要建立在看其是否完全独立地按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的基础上,那就无道德判断可言”②。影响万心性格发展的环境因素的复杂性使她不能够独立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

在独特的中国历史观照之下,姑姑肩负了沉重的历史使命,同时也经历了残酷的人性考验。万心的生命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生命中承载了太多东西:信仰与良心的冲突、悲剧与救赎的悖论,这些都深刻地填充在她的生命之中。

二、政治信仰与良心矛盾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应当经由脱离强制的世界秩序、经由自身精神的自由来实现世界秩序……欲借以组织社会秩序的信仰,应当是自由的信仰,应当奠定在人良心自由的基础之上……希望所有的信仰都经过怀疑的熔炉的锤炼。”③姑姑万心在妇产医生的职业生涯中,经历了“人多力量大”和“只生一个好”两项截然相反的国家政策的执行。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工作准则必然产生重大转折。在这个转折中她的信仰始终是对于政治的信仰,这就导致她的工作从顺从良心变成违背良心。

姑姑因其父的烈士身份,以及所谓的在平度县城与敌人“斗争到底”的背景,有一个很好的政治地位和出身。因而姑姑是一个极具党性原则和革命斗争性的人,在她看来对党忠诚、为党工作是人生唯一的信仰。在提倡“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万心身为一名妇科医生成功地使人们接受了科学接生的方法,而且接生了一千多个婴儿,用几乎完美的成绩向党表示了自己努力工作的决心,并因此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此时妇产医生的工作让她尽可能多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良心与政治信仰就是一种顺从关系。对她而言,生命是美好的,迎接生命的到来是崇高的、伟大的,接生的数量越多就越能够证明她对于政治信仰的忠诚。所以每当姑姑回忆起那段美好时光的时候,她都感到非常幸福:“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④

随着“计划生育”时代的到来,姑姑成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决拥护者和维护者。在这一历程中,姑姑对事业的忠诚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她的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化,渐渐迷失了自己,与自己的良心渐行渐远。我们无法用普通人的情感来衡量万心是对是错,在这样一个人眼中,生命远不如信仰重要。“极权主义伦理学竭力向人们灌输:做一个善者必须做出巨大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人必须不断进行自我斗争,每一个过失都危害无穷。”⑤党性高于一切,对党忠诚、为党牺牲是万心的信仰,为了这个信仰,她也不惜牺牲别人的生命。作为具有深刻党的自觉性、革命性的姑姑万心,她用自己的勇气和谋略保证了计划生育工作的顺利进行,同时也使得孕妇王仁美、耿秀莲、王胆和两千八百个未出世的婴儿死于非命。作为一个医生当有仁心仁术,面对孕妇耿秀莲跳水,姑姑并没有医者之心,而是大喊“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对于侄媳妇王仁美的意外死亡,万心将其归结于责任心不强;当大家想方设法阻止她追赶超生的王胆时,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在她的心中,信仰高于一切,姑姑这个人物是处于计划生育背景下的妇科医生角色,这时的角色使得姑姑的良心与信仰是一种矛盾关系,要忠于信仰就要扼杀不符合政策的母体中的生命,从而出现了生命的悲剧。作者将万心放置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之中,展现其复杂的性格特征,其性格变化与中国的社会现实、国家政策密切相关。

三、悲剧命运与艰难救赎

计划生育政策是正确的,这个如“我”所认为,这不能怨万心,即使她不做这事情,也会有别人来做。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但正确的历史决定之下的具体行为不一定符合人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观念,生命总是至高无上的,生的权力是不能够被剥夺的。剥夺别人生命的行为即便有着再名正言顺的口号作包装仍然是罪恶的。随着时代潮流的前进以及人们革命热情的退却,人们会发现社会主义初期人们对于政治过于疯狂的逢迎和追求造成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缺乏和肉体上的折磨,人心灵的扭曲同样成为时代造成的不可抹去的阴影。悲剧的命运由政治、经济、文化等原因造成。悲剧命运一旦形成,即使环境改变,悲剧的命运也不能因之改变,相反它会贯穿始终、不可消弭。如果将姑姑万心的一生定义为一名革命工作者,无疑是她成功的,她的计划生育工作成绩是近乎完美的。但是作为一个人,她人生的转折是一个悲剧,褪去非理性的政治追求,她理性地意识到了自己对于生命的侵犯并开始进行自我救赎。

在小说中,“蛙”不仅仅指表面意义上的蛙,还指代“娃”。袁腮的牛蛙养殖场是一个秘密的代孕工厂,使姑姑开始自我救赎的也是这些蛙。姑姑在退休当晚喝了假的“五粮液”之后意识混沌走到洼地之中,四周蛙声如鼓,可在她耳中却是“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作为一名妇产医生,她最爱听的婴儿的哭声就像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而那天晚上的蛙声“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蛙”“娃”“哇”,青蛙、婴儿、哭声,这些意象在姑姑醉酒的头脑中不断地进行深层蜕变,同时她感到了无数恶心的青蛙撕扯她的衣服、她的皮肉。或许人在迷醉的状态下才能意识到人内心最为真实的思想情感,姑姑意识到了自己多年来给孕妇做流产手术剥夺了数千婴儿来到世上的权利是自己的罪,她清醒后嫁给了郝大手即开始了她的赎罪。她通过捏泥人的方式还原每一个被她扼杀的生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使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

同样需要赎罪的是主人公“我”即“蝌蚪”,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强迫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做了流产手术,最后致其死亡。此后主人公活在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之中,并用写作的方式进行忏悔,他在给杉谷先生的第四封信中写道:“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⑥但是这种赎罪达到救赎的目的了吗?很显然没有。“我”非但没有赎清以前所犯的罪恶,反而罪上加罪犯了新的罪恶。“我”用代孕的方法和妻子小狮子得到了自己的孩子,却剥夺了陈眉做母亲的权力。“我”在给杉谷先生的第五封心中很明确地表示:“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负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地意识到,我是真正的罪魁祸首。”⑦即便把与陈眉所生之子当成那个夭折婴儿的投胎转世,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那是一种自我安慰。

“我”不仅认识到自己的救赎,而且认识到姑姑做泥娃娃这种救赎方式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每个孩子都是唯一不可替代的。“在解脱中,人依靠对悲剧的克服而上升到终极的实在”⑧,但是无论怎么进行自我安慰都不能够弥补之前所做的错事,因为不能够让那个即在的事实变得不存在,这些所谓的救赎不过是一种对自我的精神安慰。在话剧《蛙》的结尾,姑姑说道:“一个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⑨但是死了就真正解脱了吗?死也无法解脱,因为人虽死,罪还在。“所以我在完成剧本后致杉谷先生的信中不禁问道:‘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⑩这不仅是“我”一人的疑惑,更是对所有有罪之人的拷问。莫言曾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中外媒体见面会上讲到创作《蛙》的初衷和它的重要地位,他说:“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社会,关注他人,批判现实,我们一直在拿着放大镜找别人身上的罪恶,但很少把审视的目光投向自己,所以我提出了一个观念,要把自己当成罪人来写,他们有罪,我也有罪。当某种社会灾难或浩劫出现的时候,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必须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值得批评的事情。《蛙》就是一部把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从这些方面来讲,我认为《蛙》在我十一部长篇小说里面是非常重要的。”⑪读者在阅读时同样应该像作者一样身怀自省之心,反省自己的罪恶,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莫言的《蛙》触动了敏感的政治题材,也触及了人的生命和灵魂,生命总在岁月的流逝中承载更多的内容和更多的压力,生命将越来越厚重。小说中姑姑大半生都在为她的政治信仰做出重大的努力和牺牲,或许我们应该追求自由精神的信仰,还自己以精神世界的自由,让自己的精神信仰以良心作为基础,否则一旦犯下错误,则可能一生都很难得到救赎。

①[捷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第8页。

②⑤[美]埃里希·弗罗姆:《寻找自我》,陈学明译,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304页,第299页。

③[俄]尼·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英海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

④⑥⑦⑨⑩莫言:《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第185页,第289页,第346页,第290页。

⑧[德]卡尔·雅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亦春译,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70页。

⑪《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媒体见面会实录》,《文艺报》2011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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