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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百泉帖》浅述

2014-01-28山西殷宪

名作欣赏 2014年7期
关键词:傅山书法

山西 殷宪

获新印宣纸本傅山《百泉帖》后,自壬辰八月二十五至十月初九,即2012年10月10日至11月22日,历时四十多天,九十六面拓本通临一过,得四尺对开临本九十二纸。临池之际,偶有所思;临习既毕,思犹未竟。兹将入目入心者记为四节,或可存片羽焉。

关于《百泉帖》

清康熙二年(1663)四月,傅山赴太行山南麓的百泉山(今属河南辉县),专访理学名士孙奇逢(字锺元),为其母贞髦君求撰墓志。其时,孙氏正隐身于苏门百泉之山,率徒讲学,躬耕自给。傅青主于旅次间“携得旧录子书一册,再略流览,一批行间,复少为解释,记所会心,不必其中也,随手草录尔尔”①,这便是今日面世的《百泉帖》名迹。“百泉”墨册后为阳曲文士贠生荣所藏,贠氏专请寿阳刘霏(霏本作,同霏)字雪崖者赏鉴并题跋,复由刘霏子刘嵩峙(字岳秀)摹勒为九十六石。②拓本剪装为上下二册,藏于贠家凡数十年。民国代清后,《百泉帖》为辛亥老人宁武南桂馨所得。迄于1949年,南氏将大部分财产捐献归公。以其子南某执教于山西大学故,遂将所藏图书数千件献于山西大学图书馆,《百泉帖》也在其中。③2012年山西大学逢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此帖由三晋出版社影印出版,昭于天下。

清人刘霏、贠生荣、刘嵩峙诸公于史无征。2012年6月上海嘉泰春拍有“星阶张在南、振庵王凤翱、锡五潘毓瑞、云衢范达、乙舟、月樵贠生荣”等人所书小楷册页六帧。经查潘毓瑞为山西荣河(今属万荣县)人,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三甲八十二名进士。④潘书署时“戊岁”,贠生荣则记为“戊戌冬日节录”。潘毓瑞道光末成进士,可知嘉泰拍品六帧皆成于道光至咸丰时。此间之“戊岁”“戊戌”为道光十八年即1838年。这便是嘉泰书册的时代了。若是下一个戊戌年,便是六十年后的1898年了,道光进士潘毓瑞恐怕业已过世,即便在世也难作小楷了。确定了贠生荣生活的大致年代,便可得知《百泉帖》墨本的摹刻、捶拓时间。若其拓装时间与嘉泰书册一样在道光至咸丰间,距今是一百六七十年,南桂馨得藏时则应在刻石初拓七八十年之后。于今百多年后获原石固难,得睹全帖真面,并得赏观临习,亦此生幸事也。

《百泉帖》书法及子侄代笔问题

《百泉帖》凡一万六七千言,文字与《霜红龛集》卷三十四“读子三”、卷三十五“读子四”有关章节互有异同。⑤上册四十八石,最前为傅山《清化旅中》小序,后则为诸子书抄录释评,所涉书籍有《亢仓子》《尹文子》《邓析子》《公孙龙子》《庄子》《鬼谷子》《管子》等有关篇章。书法全是隽秀流美的行草书。下册亦为四十八石,末则为寿阳刘霏与阳曲贠生荣的题跋。此册所涉子书篇目有《鹖冠子》《关尹子》《庄子》《墨子》有关篇章。其后则为砚边杂记、法书节临、诗词抄录。书体不仅有行草,而且有大量的章草、小楷,还有少量大草。傅公行草之精美绝伦人尽知之。至于他体,他在《霜红龛集》三十七卷中说:“吾家现今三世习书,真行外吾之急就、眉(其子傅眉)之小篆皆成绝艺。”⑥急就即章草,《百泉帖》中有傅公大篇幅章草,今可一睹此“绝艺”之风采了。《百泉帖》下册后十五石,始于“楚地皆降汉”,迄于“锻带之羡”两石又一行也是章草,但字体变大,形稍笨拙。其后杂记四石,基本上是行书,字体略宽。再后自“维予之先”至“微情发妙论”五石多为楷书,略取横势,亦属可观。帖末录傅诗四石复为行草,似傅风而有故作姿态之嫌。

正因为如此,刘霏在短跋中说:“自楚地帖下疑为寿毛或寿元临。是行寿元实从之,并附刻于后。”⑦寿毛是傅山子傅眉,寿元是傅山侄子傅仁。二人皆工书。据《霜红龛集年谱》云,癸卯“四月至辉县访孙仲元奇逢于百泉,犹子仁侍行”。刘霏的意思是明白的,自“楚地”后的墨迹(刻为十五石)都是随行的傅仁临写的,故而在《百泉帖》中置于“附刻”的位置。刘霏是傅山逝后百年的学傅大家,他的话是可信的。傅山本人在杂记《不为人役》中也曾说到子侄代笔之实:“俗物每必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又辄云能辨吾父子书法,吾犹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笔放、满黑桠杈为父,以墨轻笔韶、行间明婳者为子。每闻其论,正詅痴耳。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云真我书。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我省劳。悲哉!仁竟舍我去一年矣……乙卯五月偶记。”⑧由子侄代笔应酬,子侄在时并非鲜见。傅眉字止于其父学黄阶段形势,故“墨轻笔韶,行间明婳”;傅仁字更似傅公后期之磅礴无羁,故“墨重笔放,满黑桠杈”。如果刘说不谬,我们就掌握了一把判别傅氏父、子、侄三人书法的钥匙。这些年出版的《傅山书法集》不少,每览其中作品,总觉佳者高不可攀,劣者不堪入目。今日有了这把钥匙,以《百泉帖》后十五面的杂记、诗作为参照标本,便可毫不费力地将傅仁的临习之作纳入另册了。

《百泉帖》关于书法的论述

《百泉帖》下册,傅山抄释诸子书既毕,随手录入几则有关碑帖和书法的述评。

1.论书。

关于《兰亭序》。傅山在抄评《庄子》时说:“兰亭记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引《庄子·田子方篇》中语。性情不离,安用礼乐。马蹄篇。”《田子方篇》原文是:“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马蹄篇》原文是:“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关于楷书。“楷书无帖意,摆磊齐整,只是泥塑帝王像耳。”傅山认为,这应当是前人的一种经验之谈,偶被某一装腔作势之徒看见,厚着面皮在傅山面前卖弄学问。我想,傅山披露此事,有两层意思:第一,作楷书难,难就难在写不出帖意。所谓帖意是法帖的意趣,要像钟、王、虞、颜那样写出生气,写出特点来,而不是状若算子,死气沉沉,千人一面,这不容易,但却是终极目标。这样的观点,在馆阁体大兴的科举时代,确如洪钟般振聋发聩,所以傅山把它记了下来。傅山的第二层意思是,学书欲入帖、欲脱俗,除了读书临池之外别无他途。从前人那里、大家那里拾点牙慧,既不究其深意,又不事临抚,却拿来自我炫耀,这种不可救药的羼头,诘问他做啥。

王书中的艸与竹。傅山说“:王字草书,艸竹互用。有言竹必作卄,草定作。簡節从竹,(草书简、节)却如此写;荀字从草,荀乃尔书,苦亦如之。如此极多,不可尽举。既非六书,不得如此滞泥。”这是对草书草头竹头字不必拘泥“竹必作卄,草定作”的异议。

古人作书不避错。傅山说:“介休张公孙家有石经《周易·韩康伯系辞传》,精神圆秀,殊不方削。‘無’原写‘旡’,而后改‘無’。古人不避错也。” 这段话可窥二意:一,人非圣贤,作书时笔下误是常有的,改过就是,何必另纸重来。二“,精神圆秀,殊不方削”八字,道出了先生于书法的审美取向。圆秀而不方削的书风贯串先生终身。

傅书变法。傅山说“:少年时徒坏纸笔,但习恶书。近始稍解,已眼花手颤矣。每展观古人法书,惭愧交至。即紫枝亦须破命为之,始得成就。”⑨论者向以傅山少学赵董,老学颜鲁公而变法,进而卑赵尊颜,半是政治原因,半是出于近乎偏激的秉性。这是对的,但傅山书法的成就多半是中年后变法使然。傅书少年得益于赵董之柔润绰约,后因世变,“薄其为人,遂恶其书”。然而中后期的傅书并未丢弃“柔润绰约”,倒是在润秀圆转中多了雄风强势,在平稳宽绰中多了磊落大度。傅书最可贵处在于经意中的正极奇生,也在于不经意中的神来之笔。所以他说:“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乘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吾复何言,盖难言之。”

2.说碑帖。

《石经》残石。在《百泉帖》下册,傅山说:“前碑全无足存,只得一‘纯’字不失耳。无为一字姑容一碑之理,求速磨之。且碑后原无蔡伯喈甫撰并书之字,不知何故,妄人添此数字,大失汉碑之体,若传之贻笑海内无了休矣。磨停当了,烦寄一声,自有报也。切切。”偌大一碑唯存一 “纯”字,既非汉隶,又无蔡邕书款,还被指为东汉明堂石经残碑。傅山认为是“妄人”添字,故“求速磨之”。傅山嗜古成癖,而于此碑则不以为意,实际上是嗜古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怕的是流传下去无了休地贻笑海内。

评某帖。《百泉帖》下册傅山有一段帖评:“婉转侧结,过于宝贤,圆秀则不及宝贤矣。连络处多不通。由于钠(那)时不想当时如何下手,故有此病,颠倒作态,头目(此二字不确)居胜。”“宝贤”即《宝贤堂帖》。明藩晋庄王世子朱奇源堂号宝贤,奇源受父命,将晋前古法帖,晋迄于明之帝王书,王羲之、王献之传世书,两晋、南朝、唐宋元名家书,晋藩所藏宋元明名家书,刻为十二卷,可谓洋洋大观矣。《霜红龛集》有《补镌宝贤堂帖跋》,讲到明时兰州肃藩重刻宋《淳化阁帖》,开封周藩刻《东书堂帖》,太原晋藩刻《宝贤堂帖》。他说“:今此三本,并行人间。《汴帖》抚勒无丰采。《肃帖》体肥,浓态侧出。《晋帖》圆秀遒媚,出周、肃上。二王钩勒,犹为精妙。”《百泉帖》这段评帖语,说到彼刻婉转侧结优于《宝贤堂帖》,但圆秀则不及,由于不知当时书家如何下笔,故脉气不通。此言是指“肃帖“”周帖”,抑或别个什么帖,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傅山以书法大家的慧眼品评石刻优劣,每言必中肯綮。所以段说,他自入傅公门下“双钩抚勒皆先生教而受之也”,这并非全是尊师之言,事实本来如此。

美原残碑。傅山说:“美原(属陕西富平)朱公孙家有残帖四本,细劲可怜。”

3.示儿孙。

在《百泉帖》中傅山说:“昨见莲和尚临王右军七八帖,甚可喜。吾且几为此事死,尔复欲造此三昧耶?万万不可开此门户。传语后人,勿复学书,老夫痛徵无矣。” 书法之于傅山家族,既是家学渊源,也是遗传基因使然。因此,傅山的子侄傅眉、傅仁皆善此道。当傅山看到孙儿傅莲苏(莲和尚)临王羲之七八帖像模像样时,心中一喜,但转而又想,自己得名于书法,得益于书法,同时也因书法惹来一些烦心事。一是“为人所役”,很难满足求字者的非分之想、非礼之行。二是臂痛难忍,心力交瘁,“几为此事死”。子侄辈卓然成家,孙辈眼见得又要登堂入室了。想到亲身所历烦心事,傅山半是气话、半是真情地劝孙辈们休要开这个门道,傅氏后人也不要再以书法传家了,这样就免老汉臂痛心烦了。

从《百泉帖》跋文看傅书的影响

前面我们已经讲到,《百泉帖》的跋文回答了此帖收藏、上石、捶拓、装帧情况,而跋文书法本身,又昭示了傅后百年山西及周边省份文士们尊傅学傅的盛况。刘霏数行行草跋语,笔墨体势全类傅公。若不是“受川刘霏识”五字在,是傅是刘,殊难分辨。他无疑是清代中后期学研传承傅学、傅书的一位高手。帖末的贠生荣小楷跋语,书法工工整整,法度森严,二王意象中兼有傅公笔致。他既是傅山书法的重要收藏家和传播者,也是继段之后专志于摹勒傅书、弘扬傅学的书法和镌刻名家。从《百泉帖》刘、贠二跋,联想到《太原段帖》首页“清苑后学王鳦”撰文“,太原后学段维宸书”的小楷书序,体秀格高,全是傅青主家数。而帖尾段《俚语自序》小楷,明显带有难于掩去的二王根柢,而其平平稳稳的结构,奇正天成的点画,显然是傅书风骨。段,字叔玉,清初太原县人,工书法,精摹刻,康熙十三年(1674)拜傅山为师。傅书《太原段帖》即由他摹勒上石,《宝贤堂帖》初刻失散后,清初的重刻本,凡七十三石就有五十三石为段氏摹刻。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古晋阳县文庙的太原二中读书,同班有段遐者即其裔孙。文庙东横街有段故居,横街与东街相交的西北角有段所书“青主访段处”五字,当为傅公殁后学生对先生的纪念。段维宸,自云太原段氏,但1994年福建省福清市所编《福清市志》“知县更迭表”栏,记其为河南人,举人出身,康熙三十年(1691)为福建省福清县知县。想其祖籍太原,清初已占籍河南。王鳦虽为今河北保定清苑人,但“总角时即闻山右有公他先生,稍长学其书、读其文”,“心窃好之,盖常以不得游先生之门为恨”,岁癸亥(1683)即傅山逝前一年,“以假馆魏榆(即榆次),始受学于先生”。从这里可以证明,有清二三百年间,傅山学问书法影响是何等深远。

百多年间,山西及周边省份有这么多学傅高手,可惜山西左有太行,右有吕梁,北有紫塞,南隔黄河,历来比较封闭,埋没了许多人才。像上面提到的段、刘霏、贠生荣等人书佳而名不显。他们在创作而外临习傅山的书作一定很多。这几年围绕傅山的《丹枫阁记》有一桩公案。为了证明1985年文物出版社、1993年上海书店、2007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所印辽宁博物馆本《丹枫阁记》是临本而非真迹,林鹏先生访到了真迹,在出版真迹的同时公布了1934年商务印书馆据此影印的《丹枫阁记》,以及真迹藏家祁县渠氏所藏清代寿阳刘霏依此墨迹所刻《丹枫阁记》的旧拓。还撰写了文章,出版了《丹崖书论》。林鹏先生的判断肯定是正确的,但是,我们换个角度看,辽藏本是不是像段、段维宸、王鳦、刘霏、贠生荣这样一些傅山的学生和后世追捧者的临件呢?那时他们心里只有虔诚和崇敬,只有学习和摹仿,哪里会想自己是在造假呢?所以我说非傅山书而羼入傅书中者既有子侄的代笔,又有“粉丝”们的临摹之作。这也是目下学习和研究傅山书法的一个重要课题。

①②〔清〕傅山:《百泉帖》,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首页,末三页。

③《百泉帖·出版说明》,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

④《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0年版,第1100页。

⑤⑥〔清〕傅山:《霜红龛集·下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23页,第1044页。

⑦《百泉帖·刘霏跋语》,三晋出版社2012年版,末二三页。

⑧《傅山书法全集》第七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0页。“笔韶行间,里轻明嫿”与《太原段帖》单行本第60页“墨轻笔韶,行间明婳”略异。

⑨以上论书引文皆见《百泉帖》下册,不再出注。

⑩⑪〔清〕傅山:《霜红龛集·上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79—680页,第523页。

⑫《傅山丹枫阁记》,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中国历代法书墨迹大观(十四)·清傅山行书丹枫阁记》,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86页;《傅山书法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

⑬林鹏:《丹崖书论》,三晋出版社2009年版;林鹏:《丹枫阁记研究》,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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