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语文》中的语言文学
2014-01-28湖北李华平
湖北 李华平
《美国语文》是美国语文教程之一的文学读本。和国内的语文读本不同,这本文学读本以美国历史发展为主线,介绍了不同时期的美国语言概况,精选了各时期美国文学代表作品,这几乎就是一部简明通俗的美国语言文学史。国内的语文教育者可能会问:“语文和语言文学有何关系,语言文学承载着语文教育的什么功能?”我们研读《美国语文》读本,可以从中找出些许答案。
语言是民族特性的标志
语文教育首先是母语的教育。母语教育绝不仅仅像二语教学那样侧重于传授一门技能,它更是在讲述一段历史,传承一种文化,培养一份民族认同感。语言从来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带有民族的密码,承载着民族的文化,显示着民族的特性。站在当时的历史坐标看,为什么“南蛮鴂舌之人”身在江汉却为诸夏正统所不容,而驰骋于蒙古高原的鲜卑民族在改用汉语后逐步融入了汉族集团?可见一个民族往往就是一个语族。不仅如此,语言也是维系民族命运的纽带。在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周秦“雅言”伴随着一次次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和迁徙,虽“南染吴越,北杂夷虏”,但其作为汉语的基本性质和基础成分并未根本改变,依然以“通语”“正音”“雅音”“官话”的身份,成为官场和文学中的主导语言。与之相应,掌握“雅言”武器的华夏族在不断的征服与被征服中不但没有在历史的舞台上消失,反而更加发展壮大。至于西夏王朝的灭亡、犹太人的复国,也正说明了语言之于一个民族的重要。
作为一个典型的移民国家,美国人具有更强的民族自觉性,他们渴望在每一方面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特点,语言便是其一。美国英语的锻造者诺亚·韦伯斯特说过:“民族语言者,民族团结之纽带也。”“作为独立的民族,民族自尊心要求我们不仅要有独立的政府体制,也要有独立的语言体系。”他坚信美国语言终将会完全独立于彼岸的不列颠语,“如同现代荷兰语、丹麦语、瑞典语有别于德语一样,美国英语将会与英格兰英语不同”。为此,他才倾其一生,为改变美国语言对英语的从属地位而不懈努力。今天,美国早就赢得了语言的独立,而从独立战争时期开始激发的民族意识和母语意识却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减弱。《美国语文》体现出很强的母语意识,除教材首章外(因为编选的是印第安人口头文学和殖民时期文学,如探险日记和清教徒诗作等,美洲新大陆上尚未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美国语言);从第二章起,教材在每章开头都从一个角度介绍该时期的美国语言,比如诺亚·韦伯斯特对美国语言的贡献、“OK”一词的来源(国内引进版本删去上述两个部分)、马克·吐温与美国本土语言、被抛弃的俚语、美语的全球化,等等。每一个角度都是美语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特点,每一位作家都是对美语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以马克·吐温的语言为例,马克·吐温开始其创作生涯时,美国文学仍然被欧洲优雅的文风所统治。和沃尔特·惠特曼等作家的观点一样,马克·吐温也坚持认为,美国作家要以独特的美国英语来体现美国特色的思想。作为净化美国方言的先锋,他将本土语纳入美国文学之中。他绝大部分的作品都带有浓厚的地方语言特色,诸如俗语、俚语,甚至黑人语言等比比皆是。在他身上,美国19世纪两大文学潮流——边疆幽默与乡土特色得到了完美的汇聚,这两大潮流皆可上溯至美国边疆地区的口头文学,这是民族特性在语言中的体现。马克·吐温的语言自觉只是美国语言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片断,但已明确地向人们展示,美国语言的分化而出,部分是由于地理阻隔的机缘使之独自发展,部分则是由于民族自觉和民族的特性。
语言的民族特性还突出反映在语言对一个民族精神的塑造上。英国学者帕默尔认为:“使用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某种文化承诺,获得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接受一套概念和价值,在成长的儿童缓慢而痛苦地适应社会成规的同时,他的祖先积累了数千年而逐渐形成的所有思想、理想和成见也都铭刻在他的脑子里了。”《美国语文》有意识地向我们展示了语言的这种精神力量。在所选课文《母语》中,教材编者通过华裔作家谭恩美告诉读者,语言(母语)具有一种力量,是培养一个人“观察事物、表达事物和理解世界的语言”,“它能激发某种情感的方式,一个视觉形象,一个复杂的观点,或是一个简单的真理”。换言之,语言就是一种世界观,它影响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教材还在“问题指南”中继续设置语言与思维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谭认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亚洲学生普遍在数学成绩中比英语测试的成绩要高?”“谭对她母亲的英语的看法与别人的看法有什么不同?”以此引发学生对母语力量的深层思考。教材的另一篇选文《萦绕在心》(国内版无此课文)是美国印第安诗人、音乐家乔依·哈乔的随笔,她回忆了自己幼小时候的一次经历,那是在她刚开始学习语言,甚至在此之前,当周围世界的改变让她有了要表达的冲动时,她开始急切地观察世界。这一次心灵震颤一直萦绕在乔依·哈乔的心头,并影响了她后来的事业,她逐渐意识到,语言(以及音乐)更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可见,语言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内涵,是民族特性的标志。《美国语文》突出母语意识,也是在突出其民族意识。
文学是文化的载体
典范的文学作品以语言为载体,通过语言本身的文化内涵,以及语言描述的作家文化视野中的物事人情,进行文化的感染与熏陶,是学生接触语言、感受母语文化的最直接的媒介。有什么样的文化便会有什么样的文学,唐诗的恢弘大气与宋词的细腻委婉,蒙古包中的《嘎达梅林》与青藏高原的《格萨尔王》,包法利夫人与潘金莲……都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孕育成长。同样,有什么样的文学便会滋养出什么样的文化。文学教育也是文化的教育。文学教育不等于文学的教育,而是以文学为手段,经由文学文本的阅读,获得审美愉悦,培养语文能力,进而传授人文知识,陶冶精神情操。中国的文学教育从来就有着政治与道德的传统,“文以载道”的标签下往往隐藏着为君王点赞、为圣贤立言的私利。较长时间以来,国内语文教材常常是重文学轻语言,重文学知识轻语文素质,重道德说教轻人文涵养,重汉族文学作品轻少数民族文学作品,无论在文学作品的选择还是能力培养标准的定位上,都忽视了母语中的文化精神。文学不是英雄谱,不是圣贤书,脱离民族文化的根柢,以政治式的说教和宗教式的布道搭建起来的语文基础是脆弱的。语文教育应当反思。
《美国语文》在文学作品的选择上首先体现了博大的文化胸襟。从遥远的印第安口头文学到“美洲原住民作家协会”成立,从19世纪初的废奴文学到上世纪初的哈莱姆文艺复兴,从主流文学到少数族裔作家作品,不同体裁、不同风格、不同族群的作品组成了一支多元文化的交响曲。这些作品分别从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展示了美国文化的特点,体现了美利坚的民族精神,也让人重新审视美国的族裔特色。如著名黑人女作家爱丽丝·沃克的《日常用品》(国内版删去该文)围绕如何理解和继承祖传的被子展开情节,借母女冲突表达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非洲裔黑人在寻根文化与现代白人文明的冲击与涤荡中,如何继承民族文化传统、实现身份认同?奇卡纳诗人罗娜·蒂·塞万提斯在其诗作《280号州际公路》(国内版删去此文)中,用高速公路建构出一个特别的拉丁裔区域,记述了家族在该地区的生活和历史,探讨了拉丁裔美国人在现代城市生活中面对的性别、政治、种族等问题。美国的每个移民族群都有自己的文化,美国社会并不排斥这些文化,就像一个大熔炉把不同文化融合在一起,形成多元的美国文化。正如在赫克托.圣约翰.克雷夫科尔的《一位美国农民的信》中所说:“他是一个美国人,他把一切古老的偏见和习俗都抛到身后,从他所接受的新的生活方式中,从他所服从的新政府里,从他所处的新的地位上,获得新的习俗……在这里,来自世界各国的人融合成一个新的民族,总有一天,他们所付出的劳动以及他们的后代将使世界发生巨大的变化。”《美国语文》也具有美国社会的熔炉精神,充分显示出美国的文化自信。
《美国语文》作品选择的特点之二在于其核心的价值观念:人文的理念。美国文学内容庞杂、色彩鲜明,个性自由与自我克制、清教主义与实用主义、高雅与庸俗、深刻与肤浅、积极进取与玩世不恭、犀利的讽刺与阴郁的幽默等倾向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形成强烈的对照。教材在作品选择时注重了语文的人文性,只选取那些更具启迪性的作品,读者时时会发现其中闪耀的自由、人性、博爱的思想光芒。除了我们熟知的《独立宣言》等名篇外,不少作品给人以情感的震撼。舍伍德·安德森的《种玉米》叙述了两位老人在听到自己儿子在大学暴毙的消息以后,在月光下的玉米地,亲手将一袋玉米种子,连同自己寂静的哭泣,埋进地下——“这就仿佛他们把死亡埋入地下,而生命将再次生长出来”。道克特罗的《家里的作家》,写主人公一次次以死去的爸爸的口吻给九十多岁病重的祖母写信,为的是隐瞒父亲去世的噩耗,让祖母开心……在教材的“问题指南”中,编者也设计了一些具有人文意味的题目启迪学生,如课文薇拉·凯瑟的《一场瓦格纳的音乐会》,课后,设置了关于乔治安娜婶婶的现实与梦想的问题,如:“乔治安娜婶婶为了嫁给她爱的人而放弃了她最大的快乐——音乐,她作出的选择正确吗?”“为什么那个歌剧对乔治安娜婶婶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而她的反应又怎样唤醒了克拉克?”鼓励学生进一步探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多元的文化与人文的精神是美国文化的重要特点,《美国语文》的文学作品正是美国文化的体现。
总之,《美国语文》重视语言和文学中的文化因素,突出语文教育中的民族性。回到我们开头的那个问题:语言文学与语文的关系如何?语文是文化的读本,语言和文学都是文化的载体,共同构筑语文的文化家园;语文教育是文化的教育,在对学生进行文化的熏陶中培养他们的民族情感和认同感。这就是《美国语文》给我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