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历史小说的昙花一现(下)
2014-01-28山西段崇轩
山西 段崇轩
黄秋耘:以古喻今的典范之作
黄秋耘是评论家、散文家,或者说是杂家,但他偶尔为之的历史短篇小说,却在上世纪60年代的文坛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反响。评论家眼光敏锐、长于思考,他借历史生活和人物,反观现实、指陈弊端,抒发自己的胸臆,呼唤知识分子的良知,有着独特的讽喻和启迪作用,因此也极易受到极“左”批评家的注意和讨伐。黄秋耘1918年出生于香港,在爱尔兰人办的中学毕业。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积极投身学生运动和抗日救亡斗争,1936年参加了北平学生南下宣传团,从事通讯联络工作。1937年经武汉去广东,先后在八路军办事处等部门工作。1941年在《青年知识》《学园》《新建设》等刊物从事编辑工作。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在军事部门和部队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广州军管会文艺处创作出版组组长、《南方日报》编委、新华通讯社福建分社代社长等职。1954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文艺学习》编委、《文艺报》编辑部副主任。1970年调回广东,在省“革委会”宣传办公室工作,又调广东人民出版社,任省出版局副局长。新时期之后,主要负责语文词典的编写出版工作。2001年逝世。他的写作以文学评论为主,兼写多种文体。文学评论辑集的有《苔花集》《古今集》,杂文集有《人己之间》,儿童文学有《高士其伯伯的故事》,回忆录有《风雨年华》,历史短篇小说有《杜子美还家》《鲁亮侪摘印》《顾母绝食》三篇。此外还有两篇反映现实生活的短篇小说,1957年创作的《爪哇牛请了“病假”》描写一个独特的工人形象,但主题是揭露和批判官僚主义现象的,在“反右”运动中受到了批判。1981年创作的《古怪的猫的自白》,是对政治运动中整人者和被整者关系的剖析,带有寓言色彩。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黄秋耘文集》四卷,收集了他的主要作品。
历史与现实,常常有着相似与巧合之处。作家选取某段历史和某个人物作为表现内容,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一定是受到了现实的刺激、暗示,促使他走进历史,去发现现实和历史的相通之处。他在沉浸、书写历史生活的过程中,寄寓自己对现实社会人生的思考与批判。但作家笔下的历史生活,只是点滴地、部分地与现实生活相似与巧合,而并不能等量齐观、“对号入座”。譬如《鲁亮侪摘印》中,描写了清朝雍正时期的官吏作风与官场内斗。河南总督田文镜,以严酷手段施政,对老百姓是“严刑峻法,作威作福”;对下属是“专横独断”、说一不二。“生平最恨科班出身的官吏”,对翰林出身的某官吏,初次见面话不投机,就一声断喝:“滚你的!”幕僚鲁亮侪未按田文镜的旨意摘掉李知县的官印,田的心腹马上向主子告了密状,布政使、按察使立即站出来要求“从严惩办”。小说充分显示了官场的官僚主义作风和落井下石风气。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政坛,极“左”作风盛行,人与人之间剑拔弩张,黄秋耘对清朝官场的描写,应该说是有感而写的。譬如《杜子美还家》里,作者多次写到唐代“安史之乱”时期的社会现实、官场政风、知识分子的处境,有许多精辟描述。“回顾人间,却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玄宗皇帝又深居华清宫中,蔽塞聪明,杜绝言路,人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加深,生产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他老人家却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道。”“当今皇上的满朝文武,又是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的多,耿介正直、精忠报国的少。他们夸功邀宠,排斥贤才,只会迎合皇帝的心意,以图巩固自己已经获得的权位。”杜甫痛切地感到“要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就有杀头革职的危险,要想保持自己的官职,就只有唯唯诺诺,随波逐流,视察着皇帝和上司的脸色办事,过着又可怜又无聊的生活”。自然不能说这些描述、议论都暗指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实,但它确实蕴含了作家对现实的观察、思考与忧患。50年代末的反右斗争、“大跃进运动”,60年代初的严重旱灾和大饥荒,确实使国家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危机重重,作家在对历史的叙述中已融入了对当下社会现实和问题的思考。而这些描述恰好给极“左”批评家留下把柄,被指责为“别有用心地影射现实,恶毒地反对党和社会主义”。“《海瑞罢官》是骂皇帝的,《杜子美还家》也是骂皇帝的。”
黄秋耘在三篇历史短篇小说中,精心塑造了四位历史人物,侧重刻画了他们忧国忧民的情怀、耿介正直的品格和自尊独立的精神。杜甫这一人物形象在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小说中得到了多次描写,黄秋耘截取杜甫在经历“安史之乱”后回故乡的情节,塑造了一个逆境中的伟大诗人形象。他满腹才情、忠于朝廷,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他情系民众、爱乡爱家,但赤手空拳、无力回天;他痛恨腐败、蔑视昏官,却只能以笔为旗、挥斥方遒。这是一个身在官僚体制,绝不同流合污,期望奋发有为的文人形象。鲁亮侪只是总督府的一个普通幕僚,出身低微,他力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重用和升迁,但面对做县令的肥差,面对李知县的不白之冤,他采取了微服查访的办法弄清了真相,拒绝了名利的诱惑,保住了政声极好的李知县,充分表现了他的善良、正直、仁义。他深知违抗了田文镜的命令,不仅断了自己的仕途,且有坐牢杀头的危险,但他从容应对、晓以实情、分析利害,终于说服了严酷的总督,收回成命,充分显示了他的智慧、无私、胆略。这是一个真实、高尚、正直的寒儒形象。《顾母绝食》中的顾母与顾炎武也是两位十分感人的形象。在明末清初的历史大动荡中,年近花甲的顾母,为了让儿子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从事反清复明事业,也为了自己避免清兵的侮辱,毅然绝食,以死报国。而大孝子顾炎武,牢记母亲的遗言,继承母亲的遗志,投身反清复明事业,坚持了三十年之久。他们的社会理想也许是狭隘的,但热爱国家、反抗侵略的英雄精神却是崇高的。在母子二人身上都流淌着精忠报国的传统文人热血。在上世纪60年代知识分子不断受到整肃、改造,其地位和价值急遽弱化的背景下,黄秋耘通过凸显这些历史人物身上的爱国精神、自尊人格和进取精神,无疑是在为知识分子“招魂”!
师陀:对历史人物的重写与发现
师陀是跨越现代、当代文学的著名作家。他的主要创作成就体现在解放前的长短篇小说方面,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力图在短篇小说上有所作为,但现实题材总是难有突破,而在历史题材创作上却有意外收获。他的历史短篇小说有两种类型:一类重在对历史人物的重写,保持生活本身的真实;另一类着力对历史人物的发现和发掘,赋予一定的现实意义。它们共同汇入了新编历史短篇小说的“合唱”中。师陀1910年出生于河南杞县,在开封读完中学,1931年高中毕业后赴北平谋生。“九·一八”事变后参加反帝大同盟,从事救亡宣传工作。1936年由北京到上海定居,从1941年到1947年,先后任苏联上海广播电台文学编辑、上海戏剧学校教员、上海文华电影制片厂特约编辑。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上海出版公司总编辑、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剧。1957年后一直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1988年逝世。师陀的创作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1931年他用“芦焚”的笔名把试写的《请愿正篇》和《请愿外篇》寄出,分别发表在《北斗》《文学月报》上,从此坚定了他的文学理想。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短篇小说集就有《谷》《里门拾记》《野鸟集》《落日光》《无名氏》等多种,《果园城记》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以凄凉、温暖而优美的笔调,描述了一个小城的古老历史和各种小人物的命运,是中国社会封闭、停滞的象征,由此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诗意抒情小说潮流中的重要地位。他的长篇小说有《结婚》《马兰》和《历史无情》等,《结婚》以战时上海社会为背景,展现了一幅社会混乱、经济凋敝、贫富悬殊、底层人物艰难生存的斑驳景象。他的散文集有《黄花苔》《江湖集》《看人集》和《上海手札》。此外还创作有多种文学剧本。
新中国成立后正值生命黄金期的师陀,也曾决心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立场,追赶时代大潮和人民脚步,进入主流文学。他曾到河南、山东以及东北等地的农村、工厂访问,陆续发表了十几篇短篇小说,辑集为《石匠》,195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些作品描写了农村从互助组到合作社的历史变迁以及各种先进的、中间的、落后的农民形象。还有少量几篇描写了建国初期的工厂和工人生活。有些篇章虽然构思精巧、人物突出、语言精湛,但总体上看内涵浮浅、形象单薄、图解时代,思想和艺术均无创新之处。作家固有的那种敏锐、沉郁的思情没有了,忧伤、抒情的笔调不见了。到了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文坛上涌动着一个历史题材创作潮流,给苦恼中的师陀以启发和激励,他迅速调整创作路向,应《文汇报》之约率先写出了一组三篇“曹操系列小说”,同年还写出了《西门豹的遭遇》。在这些作品中,虽然没有陈翔鹤、黄秋耘小说那种明确的、较强的现实意义,但作者在对历史生活和历史人物的描述中,同样融入了他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思考。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沉潜历史,发现了历史的丰富、鲜活、多义,也窥见了历史与现实的相通。他努力再现历史,发现社会规律,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追求雅俗共赏的格调,真正显示了他的创作实力和才华,远远超过了他那些现实题材短篇小说的水准。整整二十年后的1979年,也许是一种历史创作情结,也许是意犹未尽,师陀又创作了《李贺的梦》,精心塑造了他的同乡先贤、唐代杰出诗人李贺的悲情形象,其中寄托了他对知识分子人格和命运的思考,可谓60年代历史短篇小说创作的一道余脉。
师陀的“曹操系列小说”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坛的一个重要收获。当时“替曹操翻案”,不仅是文学的需要,更是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一时间戏剧、小说作品都活跃起来。在中国漫长的社会发展中,由于传统历史观念和道德观念的强调,曹操一直是一个“白脸奸臣”“乱世枭雄”的不光彩角色,这是对历史人物的一种误读和歪曲,师陀明确地说:“我是反对解放后用‘以古讽今’‘以古喻今’笔法写历史题材的。”①因此,他要重写曹操,重新塑造一位真实、丰富、多面的历史人物形象。
“曹操系列小说”包括《党锢》《出奔》《青州黄巾的悲剧》三篇作品,分别描述了曹操不同时期的三段故事情节:义救太学生、逃出洛阳城、收服黄巾军。作家摒弃了人们对曹操所持的历史偏见,还原了一个逼真的、矛盾的、多面的曹操形象。在小说文体上则把戏剧性与日常化融合为一,既有可读性又耐人寻味。正如邓小红所评价的:“从文体形式到改写理念都深得鲁迅《故事新编》,特别是历史小说《起死》的精髓。诸如‘还原英雄圣贤回到日常生活’,‘戏谑化的描写’,‘亦庄亦谐的风格’,师陀在‘曹操系列’中都有适度的借鉴。”②如在《党锢》中,曹操还是一个出身官宦、无职无权的热血青年,他同情、支持太学生的反朝廷行动,在千余名太学生无辜被捉的情势下,他串联各方积极营救。在苦无良策的情况下,他单枪匹马潜入大宦官张让府中,以石击窗威胁他放人,显示了他胸怀大志、富有远见而又勇敢机警、幽默风趣的丰富性格。如在《出奔》里,曹操已是一个投身义事的反董先锋,他深知政局危急,不受董卓的笼络诱惑,决计出逃。在险象环生的逃难途中,他编造谎言,捉而被放,终于逃到安全的陈留县朋友那里,充分体现了逆境中的曹操审时度势、足智多谋和豁达大度的鲜明个性。在《青州黄巾的悲剧》中,曹操已经是一个拥有政治资本和军事实力的一方豪杰。他趁青州黄巾军起义、豪族大户无力抵抗的契机,就势做了兖州牧,初步有了自己的政治资本;他在同黄巾军的对阵、决战中,把握时机、一战而胜,收服了大批的黄巾军,拥有了较强的军事实力。这又显示了曹操的善抓机遇、军事谋略和乱世崛起,从此,一个英雄人物登上了历史舞台。三篇作品截取的只是曹操初期的三段经历和故事,却把曹操的整个性格特征、思想精神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虽然师陀的“曹操系列小说”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下创作出来的,但作家并没有按照主流话语把曹操写成一个符合时代精神的英雄,而是忠实历史、钩沉历史,完成了一次创造性的“重写”。
从历史中发现现实、从现实中反观历史,其实并不是作家在有意为之,而是社会人生中的深层规律使然。尽管师陀不赞成历史小说中的以古讽今、以古喻今写法,但在有些历史生活和人物中,就已然蕴含着现实的规律,作家是难以避开的。师陀在《西门豹的遭遇》创作中,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作家不仅没有回避,而是以发现的态度,把其中的现实性充分地发掘了出来。西门豹的故事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魏国,在中国几乎妇孺皆知。先看魏国的社会和官场情景:在邺县,官吏千方百计搜刮民脂民膏,实行专制统治,“百姓正像在炽炭上烤,在油锅里烹”,纷纷逃往邻近的赵国。在魏国官场,西门豹刚被任命为邺令,邺县的官吏就打探到了情报,各种力量团结一致,糊弄新官、封锁消息、盛情招待、诱惑腐蚀,企图架空和“俘虏”新上任的官员。西门豹在邺县兴利除害、政绩卓著,魏王却听信谗言,要他交印卸职,而当西门豹为完成水利工程,不得不与官吏同流合污、在宫中行使贿赂时,他却得到了多方拥戴和魏王的表彰肯定。国王的昏庸无能、高高在上,官吏的媚上欺下、中饱私囊,正直有为官员的如履薄冰、屡屡受挫……此类社会现实,不仅在古代有,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在将来也不会完全消失。在这篇小说中,西门豹的形象和性格刻画得十分鲜明。试图设计痛打贪腐官吏,显示了他的有勇有谋、一身正气的性格;揭穿河伯娶妻真相为民申冤,体现他冲决罗网、为民做主的果断胆略;带领民众兴修水利,表现了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社会雄心。此外,作者还通过他的家庭生活,他与夫人的关系、他与学生的感情,显示了他的急躁、朴实和隐忍的个性。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典型清官,他的清正廉洁、敢于抗上、实事求是、为民做主的性格和精神,在任何时代都闪闪发光,有着现实意义。
师陀晚年创作的《李贺的梦》,同样是一篇有现实意味的历史小说。作家把笔触聚焦在李贺病逝前的幻觉、回忆等一系列心理活动上,展现了李贺短暂一生的命运和他的精神性格,凸显了一位才华横溢、清高傲气、多情宽厚、一生坎坷的悲剧诗人形象。作家似在呼唤着知识分子的良知、气节、尊严等精神品格。经历过“文革”劫难的知识分子,这是多么需要重建的一种人格支柱!
蒋星煜:还原历史与传承文化
有学者这样评价蒋星煜:“他的创作,从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的第一个作品《嵇康之死》,到前些年发表的《捉刀人曹操》,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历史短篇小说领域一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历史短篇创作执着的‘专业户’。”③确实,在当代文学的发展中,像蒋星煜这样钟情历史题材,且创作时间长、作品成果多、社会反响大的作家,似乎还不多见。与陈翔鹤、黄秋耘不同的是,他不大关注历史题材的现实内涵与现实意义,他更注重的是还原历史现场,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专心致志的叙述中,呈现出本色、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并让这种文化“润物细无声”地流进普通读者的心田。他做的是一种普及、传承历史文化的工作。如果说他的某些作品表现出某种或强或弱的现实性,那并不是他的初衷,只是历史与现实的偶然相遇而已。这正是他的作品长期以来被当代文学史忽略的重要原因。
蒋星煜,江苏溧阳人,1920年生。抗战初期在上海复旦大学会计系读书,后在重庆、南京、广州等地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电影厂编辑、通讯社记者等职务。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上海市军管会文艺处、华东文化部艺术处、华东戏曲研究院、上海文化局艺术处等单位工作。1959年起,为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文革”时期因几篇历史短篇小说而遭到批判。1977年重回研究所从事研究和创作。蒋星煜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学者,他从抗战后期,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和文艺评论。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广泛,学术著作有《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鲁颜公之书学》《西厢罕见版本考》《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等。他从1947年开始历史短篇小说创作,以短篇为主,大都发表于《解放日报·朝华》《文汇月刊》《上海小说》《雨花》《奔流》《巨人》等报刊。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的历史小说就有广泛影响,不仅成人阅读,青少年也喜欢,特别是《包拯》《海瑞》等在少年儿童出版社多次再版。新时期文学之后,他的历史短篇小说创作更加活跃,到2002年累计创作共七十余篇。辑集出版有《刘伯温的寓言》《历史故事新编》《公主的镜子》《蒋星煜历史小说集》等。
蒋星煜说:“我总力求在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两方面有我自己的独特感悟,然后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而这种感悟又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勉强的生硬的联系,而确实是客观的存在,而我仅仅是对之发现、开掘而已。”④这就是说,蒋星煜的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绝不先入为主、主题先行、以古鉴今、以古讽今,而是沉入历史、苦苦探求,力图把握住历史文化的脉动。同时,他的历史题材创作,绝不是历史学家笔下的普及读物,而是一种真正的文学创作。他有着厚实的古典文学功底,特别是对《三国演义》《今古奇观》等更是钟爱有加。此外,作为当代作家,他也喜欢西方一些现实主义作家,如哈代、莫泊桑、纪德、欧·亨利等,有意识地借鉴了他们诸多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段。追求历史小说的故事性、通俗化、文学性,是蒋星煜的创作目标。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浩浩荡荡、人物辈出。蒋星煜创造了一个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历史人物画册,帝王将相、文人学士、才子佳人、三教九流等应有尽有。但他创作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帝王将相,并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了独特的传统文化内涵。《李世民与魏征》是其代表作,作品构思巧妙、人物突出、内涵丰富,作者从李世民在华山击毙猛虎切入,然后展开了李世民与魏征之间既和谐又矛盾的君臣关系。一个虽有过失但虚心纳谏、胸怀宽广的英明君主与一个心系国事、正直忠诚、敢于抗上的刚正诤臣形象跃然纸上。在李世民身上体现了一个奋发有为的明君的人性弱点和知错改错的性格以及对忠臣的信赖和尊敬,而在魏征身上凸显了一个文官的敢于直言的死谏精神和对社稷君王的忠贞不二。如果要了解中国古代的君臣关系,了解他们身上的文化品格,这篇作品不啻是一个极好的窗口。包拯、海瑞是中国古代两位杰出的清官、政治家,但在旧的章回小说、说唱文学中,他们都被神话、虚构和戏说了,同历史上的真人相去甚远。蒋星煜对这两位人物以及当时的时代环境,作了深入细致的考证、研究,在忠实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基础上,在细部进行了合理的推想和想象,创造出两个真实、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由于人物的故事较多、性格较丰富,作家采用了系列短篇小说的形式,一个短篇着重写一个故事和人物的一个性格侧面,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突出的人物形象。《包拯》由一组五个故事构成。天长县做知县审理“牯牛被害”案件,表现了包拯的勇于为民做主和断案的果断准确;岭南端州做知州处理“进贡端砚”事件,反映了他查处腐败官吏的坚定彻底和自己的一尘不染;京城任监察御史查办皇上的宠臣铁面无私,显示了他在权贵面前的机智勇敢;出使契丹庆贺活动,展示了他胆大心细、不卑不亢的外交风度;担任开封府府尹勇斗“国丈”重开惠民河,凸显了他的一身正气和为国为民的崇高品格。在他身上积淀着积极进取的儒家文化和清正廉洁的清官精神。《海瑞》由一组八个短篇构成,有“斗钦差”“买棺谏君”“海龙王”“大报恩”“不识抬举”“私访上新河”等一系列精彩故事。在同昏庸皇帝、腐败高官和贪婪恶少的较量中,体现了他的嫉恶如仇、无私无畏的斗争精神;在不断地向皇帝上疏、向朝廷谏言,希望能革新政治、关心民瘼的行动中,显示了他忧国忧民、励精图治的社会责任;在开发水利、发展生产的举措中,表现了他的务实风格和实干精神。海瑞与包拯在廉洁自律、惩治贪腐、办事果断等方面有许多共同点,但性格与作风又有所不同。包拯的性格沉稳,海瑞的个性峻急;包拯在斗争中更机智一点,海瑞的斗争更直接一点。这同明朝和宋朝不同的政治环境、官场氛围有关,在他们身上,都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的清官文化精神。其实,《海瑞》和《李世民与魏征》是蒋星煜的两篇“遵命”之作。1959年和1962年毛泽东在两次讲话中分别谈到海瑞、魏征精神,要人们学习。《解放日报》遵照上面的指示,约请蒋星煜写稿,但蒋星煜并没有给这两位人物涂抹上什么现实色彩,只是真实地表现了他们的时代和他们的性格。但在后来的批判中,依然把这两篇作品列入影射文学之列,定为“大毒草”,作者也因此受到长期的批斗、迫害,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此外,中国古代灿若群星的文人学士,也是蒋星煜青睐的人物系列,他精心刻画他们,发掘他们身上的文化性格。《王勃登临滕王阁》以轻快、优美的语言,描述了十四岁的王勃路经南京,在老师刘祥道的引荐下,在滕王阁作那篇著名的序文的故事情节,展示了小诗人年少才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英俊风采。《刘伯温成“仙”记》讲述了刘伯温是怎样成为“仙人”的有趣过程,他虽然颇有计谋,但也绝非料事如神、真有天助,而是皇帝朱元璋为了证明他的权力的合法性,需要有一位神人辅佐,有意把刘伯温美化、塑造成了“仙人”。作家意在破除笼罩在刘伯温头上的神秘光环,还世人一个真实的刘伯温。《嵇康之死》与陈翔鹤的《广陵散》写的是同一个故事和人物,但蒋星煜笔下的嵇康无疑更真实、具体、客观,小说突出了嵇康遗世独立、绝不与当朝官吏同流合污的超然气节,在权贵面前的恃才傲物、铮铮铁骨,为朋友挺身而出、无所畏惧的高尚品格。在“竹林七贤”身上都有一种道家的精神和风采。《诸葛亮招亲》的故事并未见诸正史,也许来自野史,作者对史实、人物作了广泛的发掘、辨析,然后大胆想象、虚构,创造了一个细腻、温情、美好的爱情故事。诸葛瑾夫人与二弟诸葛亮从玩笑入题讨论婚事,黄承彦与女儿阿丑对婚事的忧愁与对诸葛亮的仰慕,诸葛亮相亲与阿丑的心有灵犀、一拍即合,都描写得合情合理、深切动人。虽然写的只是诸葛亮的招亲,但把他的择偶标准、人生志向、文化性格都表现了出来。他在择偶上不重外表,只求志趣相投。在文化性格上坚守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道互补精神。诸葛亮未曾出山,他的思想、性格、才智就已经鲜明地表现了出来。
蒋星煜是把他的历史短篇小说当作艺术苦心经营的。他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方法,格外重视小说的故事性,每篇作品都有一个完整生动的故事情节;为了使故事富有变化,他常常从小处、细节切入,以小见大,“从一斑窥全豹”。如《张敞画眉》中的画眉细节,《公主的镜子》里贯串始终的道具——镜子,构思都很巧妙,是一种高明的短篇小说的构思。他吸取西方经典小说和中国现代小说在人物心理刻画上的技巧,在人物的行动中展现人物的动态心理,丰富和深化了人物形象。如《甘罗为上卿》中十二岁的甘罗在毛遂自荐出使赵国时的心理活动,《刘伯温成“仙”记》里刘伯温对朱元璋心思的猜测等,都写得自然、逼真而深入。他兼容中国古典小说和当代小说叙事语言的时代特征,形成了一种质朴、准确、鲜活、厚重的语言风格。当然,他的小说也有不足之处,如思想内涵不够丰富新颖,如人物形象有的显得单薄清浅,这大约是历史题材小说的一种通病。
①师陀:《〈西门豹〉后记》,《师陀全集7》,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0页。
②邓小红:《论师陀历史小说“曹操系列”的戏剧化倾向》,《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
③吴秀明:《蒋星煜历史小说集·序三》,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
④蒋星煜:《蒋星煜历史小说集·后记》,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