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幸福此在的痛苦
——海子诗歌《远方》别解
2014-01-28孔祥云聊城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孔祥云 [聊城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远方的幸福此在的痛苦
——海子诗歌《远方》别解
⊙孔祥云 [聊城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这首诗表达了诗人海子精神的“远方”和生命此在的对立与痛苦,为读者揭开了诗人诗学理想与物质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的一角。诗人生活在此处,对“远方”的守望是热切而坚定的,但是现代文明对生命本质的消磨让海子赖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为愈加遥远的远方,海子的远方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这份痛苦深深撕扯诗人的灵魂。受荷尔德林痛苦哲学的影响,海子超然忘我地抒发着人生的寂寥和绝望,以决绝的孤独姿态,深情表达他对理想王国、爱与爱情的执着和黯然刻骨的依恋。
《远方》石头血姐妹痛苦
海子这首抒情短诗《远方》,文本后面标注为“1988.8.19萨迦夜,21拉萨”,说明该诗初稿写于1988年8月19日萨迦夜晚,而在同月21日修改完成于拉萨。该诗以石头、青稞等意象切入,以血、姐妹和痛苦为脉络缓缓述说“远方”带给诗人的痛苦与幸福、孤独和守望;它所营造的诗思空间,仿佛在黑暗中有一位踽踽独行、喃喃自语的诗人穿越时空与我们空灵对话,暗合了一个孤独的浪游者灵魂独白所需要的诗意基调,充满了海子诗歌特有的神秘感和审美张力。全诗文本如下——
远方①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时石头/飞到我身边//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血/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1988.8.19 萨迦夜,21拉萨
我们把这首抒情短诗分为三个部分,逐步解析其中的阅读难点——
一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五句可以理解为这首诗的缘起,用以展现诗人心里的“远方”,我们可以看作全诗的第一部分。理解“远方”对全诗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做重点解读。从海子生活轨迹看,海子十五岁考上北大之前一直生活在那个叫做湾的小村庄,那里贫困而安详,农耕文明意识扎根在海子的精神世界。虽然海子生命里后来的十年是在北京学习、工作和生活,但是海子在昌平的宿舍几乎看不到现代工业文明的痕迹。他倾心于校园围墙保护下的书生活、沉浸在他建造的封闭的诗歌王国,再加上贫困和单调的生活,导致海子对现代文明的接受始终是抗拒的。特别是海子感受到城市发展的同时,也使得中国农村在千百年来农耕时代形成的纯净自然的东西慢慢被消磨掉,海子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正在丧失,让敏感的海子感到不安和悲哀,海子生命意义上的故乡只能无奈地成为了“远方”。1986年起他两次进藏,一是为他的长诗写作寻求灵感与素材,一个是情感压力下的情绪释放,最重要的,是他对西藏这块充满神秘宗教魅力、美丽的自然景色和尚未被现代文明冲击的纯净与圣洁的土地满怀虔敬。这也从另一个侧面透视出海子精神家园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已然成为明显的危机。所以说,海子的“远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精神的和生命的故乡都是如此。“一无所有”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无,恰恰对比折射出海子苦苦追寻归宿而不得的失望和落寞。因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他自觉被生活剥离出了土地,两手空空,无处逃遁,像是一无所有的流浪的孤儿“,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九月》),而他选择了让梦和理想不受打扰,只在“此处”沉默着守望。
如何理解另一个关键词“青稞”?这首诗写于西藏,海子旅途中必然经过的那些青稞地和散落的那些村庄,势必勾起海子亲近自然和回归家园的欲望,青稞这个意象的出现不仅是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被理解为是海子精神特征的自画像。青稞,耐寒、粗粝,是高原生命依赖的主要粮食,在青藏高原有着长达三千五百多年的栽培历史。青稞的根系由初生根和次生根组成,初生根由种子的胚长出来,发达而且入土极深,可达六七十厘米,甚至有的品种可达二百厘米,才可以供养一棵生命力旺盛的青稞。有着丰富的农业生产体验的海子一定对青稞的特征不陌生,海子的“初生根”已经深植于湾,深植于农耕文明简单纯净的人际关系,而他的“次生根”却延伸到都市生活里,但这种境遇迁移形成的精神落差,造成海子对“此处”生活的不适应不接纳。“我们摇摆着生活在这两者之间,并不能摆脱……我们沉溺其中,并不指望自拔”②。
这一部分只有五句,却被切分成了三个自然诗段,我们可以观察到这首诗歌在文本形式上呈现出少有的“散”,这在海子的诗歌创作中是比较独特的,尽管海子拒绝修辞和技巧,但叙述形式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因思想的滞重而断续、低沉和无奈的语气,服务了表现“一无所有”时的递进和强调。仿佛电影的长镜头,最初空旷的远方渐渐清晰,拉近到一片青稞地,进而摇向更远的远方……三个诗段最终都归结到一无所有,是在视听效果上进行的三次叠加和印刻,从而用一唱三叹的太息烘托出强烈的失落感和空无感,也给读者提供了颇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情味的审美意蕴。
二
这时石头/飞到我身边//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
该诗第二部分出现的石头、血、七姐妹的意象都略显突兀,成为阅读难点。海子拒绝诗歌的具象化,使得这些物质的生命和现实生活情感牵绊的象征意象,有了超乎寻常的跳跃性,其指向性显得扑朔迷离。
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里这样写道:“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③据此,石头不是具象的概念,我们需要探究其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石头”的象征用法在我们国家可以追溯到远古的神话传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故事,都强烈突出了石头对地球、对人类生命的孕育和拯救。至于《红楼梦》则把性情赋予一块顽石,再把顽石放到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和纷繁的爱情纠葛中,用以表达对现实社会的斗争和反抗。回到海子浪游西藏的视野里,西藏的石头更因为特殊的地域环境和藏传佛教背景而成为西藏宗教文化的代表性符号之一,身在西藏的海子给石头意象涂上了一缕宗教神秘感的色彩,结合“血”和“七姐妹”的出现,意喻石头孕育生命——血、孕育美好事物——七姐妹。而这种孕育,是生生不息,是永恒,是海子以诗歌关注生命的直接体现,是海子幸福与痛苦的根源,诗人叶芝在《驶向拜占庭》等三首诗中,石头分别象征了永恒、智慧和灵魂,深受西方哲学思想诗歌创作影响的海子是否借用了叶芝诗歌中石头的象征意蕴呢?至少在象征永恒这个角度来说,海子有意无意间在与叶芝遥相呼应。这与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里表述的诗歌主张是吻合的,“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
“七姐妹”是海子在抒情短诗《眺望北方》里把北斗七星比作北方的七个女儿,是海子的女性崇拜在诗歌中的具体体现。
特别要关注“飞”在这一诗段中起的作用。“飞”在这个诗段里几乎和任何意象失去了关联,并且打乱了诗歌的行进节奏,瞬间让读者恍惚如入梦境,为诗歌增添了超现实主义的虚幻色彩。只能说“飞”的石头完全是诗人想象使然,恣肆的想象下,彼时的诗人仿佛只是物质生命的旁观者,诗人的眼睛在夜空俯瞰大地上生命的繁衍和轮回——注视石头生出血生出七姐妹,注视“我”的存在、“我”的忧伤。因为自然生命无法实现所有的超脱,在世相藩篱桎梏下,诗人只有靠精神逃脱实现暂时的释放,这种“自我”主客体的转换,足以见海子对精神自由的独特理解与渴望。
三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血/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表现诗人对现实的困惑与不满,也为后面表现永远回不去的痛苦做了预先交代。上一诗段写飞来的石头和石头生出血,像蛮荒时代大地生成,一切都只是原初的模样,是人类共同的原乡,这个世界孕育出纯粹的原始的生命、孕育出爱和所有美好的事物,但是,这一段话的笔锋又把时间拉回到现实的时间,此在的“我”仍然孑然一人彷徨,草原荒芜,无论是诗歌理想的难以实现,还是精神家园的渐行凋敝,还是爱情蹉跎下的挫败感,都是对现实生活深重的失望啊。荒芜的草原,既是指向诗人生活的时代,也是诗人深感精神贫困的时代。
我们也可以通过海子另一首同名诗歌来佐证。在萨迦的那个夜晚,海子专注于“远方”和生命现实的矛盾,该是深陷怎样的思想煎熬,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所以接连创作了两首同名《远方》的抒情短诗,另一首副标题为“献给草原英雄小姐妹”:
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我多想和你们在一起/在暴风雪中/在大草原/看守公社的羊群
在一个夜晚写出两首同名诗歌而风格迥异,这本身是一件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可以想象,在藏民嘹亮婉转穿透力极强的歌声里,在热情、舒展、自由和虔诚的锅庄舞里,海子能想到什么呢?我们想应该是海子与大地、草原、青稞,与所有自由生长出的美好最贴近的暂时的幸福。草原小姐妹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人际关系和思想基础是单纯的忠诚和执着,是没有受到工业文明和现代世界侵扰的时代,和海子“乌托邦”式的理想王国极为接近。所以,海子对暴风雪中忠诚、勇敢、善良地守护羊群的草原小姐妹的情感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我们可以把海子“献给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同名诗歌,理解为本诗表达的绝望和寒凉之余一份恋恋不舍的回首和翘望,是黯然刻骨的依恋和向往。这一点又可以通过荷尔德林的影响来进一步解释,荷尔德林深深影响了海子后期诗歌创作和哲学思维,他认为人和自然原本是统一的,是和睦相处的,但现代生活的种种不安因素打破了这种和谐,我们不难发现海子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抗拒在思想根源上深受这种观点影响。荷尔德林的痛苦简单讲就在于他发现现代世界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并且把人与自然的分裂诗意地表达为“诸神的逃逸”,而且“现代世界的分裂状况,不仅构成荷尔德林那一代人的痛苦经验,同时也决定了他们对弥合分裂、寻求统一的渴望”④,我们似乎同样可以解释海子对以湾为根本依恋的原乡情怀,他和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遥望,是孤独和渴望交织的矛盾与无奈。这也是海子把荷尔德林称作“不幸的兄弟”的原因吧。
理想与现实的严重隔膜,所以“不能触摸”。那些姐妹、血和幸福的爱恋都“不能触摸”并将永远失去,这个被远离、被隔阂、被消解的过程是痛苦的。诗人积聚了莫大的悲哀,但却以冷静平和的叙述表现内心无限的痛苦,更加渲染了悲剧色彩。我们不妨借助海德格尔评价荷尔德林的《返乡——致亲人》来加深理解,海德格尔认为尽管荷尔德林在这首《返乡》中清楚描述了返乡的快乐,海德格尔却认为“返乡者抵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虽然故乡的人和物给人亲切熟悉的感觉,但他们仍然锁闭着他们最本己的东西,让诗人感到在存在的经验里未能与故乡相遇”⑤。诗人曾经拥有过自由,而故乡再也无从抵达,所以,诗句里已经颇有凭吊的意味了。
在《寂静》里海子曾经明确表述过痛苦和幸福这对矛盾对他的含义:“那个人叫母亲,她疼痛地生下了我……另一个人……她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孤独。我以前在大河上旅行时梦见过她和她的美丽。我的痛苦也就是我的幸福。”归根结底,所有的痛苦和幸福都关乎生命、关乎故乡、关乎诗人在此处对远方的守望,诗歌中难得闪现出海子柔软和感性的光彩,那就是对母亲对故乡的眷恋以及对爱情的渴望。
综上所述,这首诗表达了诗人海子精神的“远方”和生命此在的对立与痛苦,为读者揭开了诗人诗学理想与物质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的一角。诗人生活在此处,对“远方”的守望是热切而坚定的,但是现代文明对生命本质的消磨让海子赖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为愈加遥远的远方,海子的远方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这份痛苦深深撕扯诗人的灵魂。海子在《生日颂》这首诗中写道:“痛苦并非是人类的不幸,痛苦是全人类与生俱来的财富。”受荷尔德林痛苦哲学的影响,海子超然忘我地抒发着人生的寂寥和绝望,以决绝的孤独姿态,深情地表达他对理想王国、爱与爱情的执着和黯然刻骨的依恋。
①②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71页,第1060页。
③李永平:《荷尔德林:重建神话世界》,《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总第211期。
④罗显克:《诗与思:存在的道说和倾听——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3月第25卷第2期。
⑤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见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2页。
作者:孔祥云,文学硕士,聊城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诗歌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