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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门罗的“故事”

2014-01-28广东柴鲜

名作欣赏 2014年1期
关键词:演讲词门罗故事

广东 柴鲜

作 者: 柴鲜,暨南大学在读博士生,专业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时间是人生无处逃避的永恒现实。衰老和疾病总是如影随形,即使科技进步的今天也无法解决我们这样的现实存在境遇。终生奉献给短篇小说创作的爱丽丝·门罗(以下简称门罗),终于在八十二岁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盛誉,却只能通过瑞典记者斯蒂劳·阿斯伯格对她的采访而完成她获奖的主题演说;通过现代多媒体技术的传送,让人们看见她真实的获奖感言。相比去年获奖的中国作家莫言,门罗的谈话延续了她纯净、清晰的简单化创作风格,而莫言的演讲词则如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一样,充满了滑稽诙谐而又令人震惊的隐喻性叙事风格。

莫言的主题演讲为《讲故事的人》,通过追忆自己的母亲,在四十分钟左右的演讲里,至少讲到了七个故事主题,又分别包含了许多不同的生活小事件,表达了作者对生活和创作的态度。而门罗不到半个小时的访谈,并没有谈到太多完整的故事,一如她短篇小说的叙事风格一样,只用零散的生活片断和人生回忆,传达出她对生活和创作的理解。事实上,从演讲词的内容和门罗的作品去看,就知道门罗是在用她自己的言说方式去讲述故事;而莫言将中国传统文学及民间文化中的“说书”风格与当代社会问题相结合,形成了“奇幻现实主义”①的写作方式,生动凝练地传达了他讲述故事的风格。当然,这两篇演讲词中都能看到很多有趣的话题和不同的语言表达风格。

“母亲”主题

《讲故事的人》开篇直接以母亲的“不在场”而引起对往事的缅怀和追忆,从活者对死者的迁葬引出童年的记忆。作者在“母亲”主题里讲述了十个生活小事件,这十件小事贯穿着“我”的成长和“母亲”的衰老。生老病死的生命历程,循环往复,展现出“母亲”对“我”的人生信仰、道德观念、性格爱好及职业选择上的直接影响。十件小事表达的是绵延在中国传统农业文化中最为朴素纯真的道德伦理价值观念,如慈爱(打破暖水瓶)、宽容(阻止向当年打人的老者报仇)、善良(施舍饺子)、公平(卖白菜多算钱)、坚强(母亲带病安慰孩子)、自然审美观(对相貌的评价)等,这些观念作为最基本的道德评判一直在农业社会中延续着;而这些故事在唤起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记忆的同时,又反映出当下道德沦丧的现实。虽然作者没有对当下作任何的评论,但通过这些小故事,我们能更深切地体会出作者为何要讲“我”和“母亲”这两条逆向发展的生命轨迹。可以说,母亲是莫言作品世界的精神支柱之一,也构成了他建构作品时伦理价值判断的基础之一;而“母亲”的退场,隐喻了传统美德渐渐远去的身影。

“母亲”也是门罗创作表达的主题之一,她在1982年的一次采访中说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对她有极大的吸引力。她在作品中不仅表现“我”与“母亲”之间的冲突,还反映成长为母亲的“我”与“我”的女儿之间的冲突,并通过身份的转换,认识和反思母女之间的冲突。与莫言对母亲的深厚情感相比,门罗对母亲的感情复杂微妙。她在演讲词中有两段话讲到母亲,她很真实地表达了母女之间的误会和尴尬,但又非常谨慎地使用了很多不确定的表述语气。例如,在回答母亲是否鼓励她写作时,她说:“我想她可能做过,但不是以我能注意或理解的方式。”②门罗谈到母亲对写作的态度时,更多的是推测的语气,她肯定母亲读过她的作品,但又猜想或许是因为母亲认为写作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事实上,从门罗的访谈里,我们能看出她在母亲在世时,与母亲之间是缺少完全坦诚的沟通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断地在作品中探讨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并以身为母亲后的感受再去估量她母亲当时的感受,从而在多种可能性的故事发展和结局中去尝试与已经不在的母亲进行沟通。

尽管门罗在访谈中没有明确肯定母亲对她的明显支持和鼓励,但从她的创作去看,母亲和她的关系构成她一生思考和写作的主题之一。同样作为母亲身份,在两个作家的笔下却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莫言笔下的母亲高大健壮、美丽勤劳、宽厚坚忍,虽不识字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而门罗作品里的母亲温和冷淡、个性鲜明、虚荣病态,是一个好幻想爱出风头但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主妇。“母亲”对莫言的影响是正面积极的,更多地使他传承了“母亲”的伦理观念和人生价值观;而门罗却要努力摆脱母亲给予她的影响,并以一种极端的反抗方式,创造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事实上,终其一生的写作和讲故事,门罗都是在质疑、反思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与她母亲的不同之处。显然,母亲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影响了门罗的人生选择和创作。

特定地域环境下的幻想

谈到地域环境的影响,人们可能会想到两位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两位也是莫言在演讲词中直言让其受益匪浅的作家。实际上,福克纳的地域性叙事手法对莫言和门罗的影响都很大。当然,这样的影响能发生作用是以两位作家各自生活的客观环境为前提的:他们都是在乡村自然环境中长大,都创作大量以自己的家乡为故事背景的作品。

莫言年幼辍学,到荒滩牧羊,经常混迹于成人中,听大人们讲述神鬼逸闻。他说:“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③当年在物质生活单调贫乏的故乡里所产生的幻想,连同那些听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都被他写进后来的小说。从这个角度来说,“莫言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欢乐与悲哀,抑郁与抗争,梦幻与希望,显然,便正是与高密大地的历史与现实、生存环境与社会文化,以及复杂的高密人格形态相关的”④。

门罗的小说中大部分故事发生在她未婚前生活的安大略省西南部乡镇和婚后居住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维多利亚市,前者以描写成年前的生活为主,后者主要反映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当代生活,这两者组成了她的两大地域小说系列。门罗对当地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进行了精确细致的描写,如地理特征、气候、生活设施、衣服款式及人们的说话方式和日常行为准则,等等,呈现出类似于巴尔扎克式的社会文化史的特点。

两位作家笔下的故事都以家乡的自然环境为故事背景,但他们对各自的乡土世界的建构方式不同。莫言通过言说自己家族的故事,要完成的是一种集体性记忆的传承;换句话说,他是以历史时空下的故乡为背景,用想象或幻想的方式来讲述一种混合着个人回忆的集体记忆。而门罗实际上更加注重家乡的社会环境与时代之间的不同步发展所带来的人生困惑和观念冲突。门罗的故事是用建立在纯个人基础上的反思来描写与她有关的家乡记忆。她力求真实自然、清晰准确地表达保存在她个人记忆中的那些事件,家乡只是故事发生的特定环境。这样的差异植根于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是一种必然。

追求适合自己的独立写作风格

两位作家在演讲词中或明或隐地表明了各自生活环境作为其创作素材的重要性,同时,也明确表达了一种相同的写作观念,就是对独立的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的追求。莫言“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⑤,门罗则是“用一种令自己舒适和满意的方式去写作,而不是按照某种理念的方式”⑥,两位作家都在努力寻找适合他们自己的讲述方式。

莫言认为小说必须虚构和想象。他最初讲故事是对集市说书人的故事进行转述,把听来的故事复述给自己的家人听,并尝试着投母亲所好,对故事情节进行某种编造,改动故事结局。这些都是自发的、无意识的,直到他开始把听来的故事有意识地用语言文字讲述出来。他用传统民间文学说书人的表达方式,尽可能地将具有民间地方性的特色语言转化为可以被更多人读懂和理解的言语方式,所以,他的语言蕴含着高密东北乡的地域文化特点:生动传神、夸张豪迈、浓烈热忱、色彩瑰丽而气势雄健。门罗也用了一个广为人知的小美人鱼的故事谈起她自己的创作之路,也同样提到童年时对读来的故事的改编,即她因为不喜欢读来的故事结局而有意识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对故事进行改动。显然,莫言的写作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无意识地向外倾,而门罗则始终是立足于自我向内倾,她看待世界的方式首先张扬的是自我存在的独立意识。

虽然两位作者讲述故事的方式都是站在当下而向后追溯对过去的回忆,但视点位置的不同形成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故事风格。莫言倾向于用文字表达“我”在看着“我”身边的故事,他的作品里大部分的时候作者向后追溯的视点基本是固定的,他依靠叙述者的回忆穿梭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而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容易受到事件和时间的制约,所以莫言在不断地尝试更多的叙述视角和叙事手法,以求突破这些局限。门罗的视点,从整个创作生涯和具体故事来看,都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在她讲故事的过程中,视点也在过去、现在、将来等三个相对的时间域里不断转换。我们知道,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叙述故事的时间都是线性向前的,但人的回忆却是混乱无序的,且带有无意识的心理记忆联想,所以她必须采用多条叙事线索交错进行又并列发展的方式才能真实地展现个人记忆性叙事的特色。其次,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出现在回忆性的故事讲述里,时间的流动性和逆向叙事之间会出现多层的时间域,这样就需要编织出非常巧妙的故事结构来化解并再现回忆的真实性。

莫言的故事将他的人生经历浓缩并辐射到群或类的命运上,渴望能达到福克纳那样的超越地域而具有民族史诗的高度;门罗却以作为普通女性的个人化人生体验采取适合她自己创作的隐喻方式——揭示生命存在的秘密。总之,借鉴他人、汲取地域特色、不断思考和实践,两位作家都力求达到各自心中理想的写作风格,希望能更好地讲述他们所要讲述的故事。

不放弃的“故事”理想

对于两位作家,最令人感动的是文字里所透露出的那种对人生理想的执着精神。莫言在演讲词里讲了大小十几个故事,提到他自己的九部中长篇小说。他不断地讲故事,按时间发生的顺序和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的强度,用重复的方式告诉大家他讲故事的方式和他的文学观。他以听故事和讲故事将历史化的过去重新载入人们的记忆,唤起对当下现实和未来的思考。他没有说他喜欢讲故事,也没有说为什么要讲这些故事,只告诉大家他因讲故事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将在今后的岁月继续讲他的故事。这样平淡的表达其实彰显的是作家对于创作的坚定信念和永不放弃的执着精神。

门罗在采访中,用不同的语气表达了她不会放弃写作,至少重复了九次。她谈到生活环境的约束、家庭事务对写作的影响、创作中遇见的困难,以及读者可能有的评价,等等。面对所有可能和实际遭遇的失败与挫折,她只是回答她所做的就是从不放弃。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扔掉的草稿远远多于已经发表的成果,基于对写作的热爱和对生命理想的执着追求,超越性别和地域的界限,她用从不放弃的努力实现自我的生命价值。

莫言曾说,小说家应该有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他的创作里有一种自觉的历史反思意识,因此,他选择忠实于他所记忆的故乡的过去和所看见的现在的故乡。虽然莫言抱着美好的愿望,希望一个作家独立自由地写作而不受外部所惑,但他还是在演说词里表明了对读者的宽容和尊重,希望能以这样的姿态得到读者同样的宽容和理解。相比起来,门罗身上的个人主义文化底蕴给了作家更多的独立自由意识,她坦言“我也不需要去告诉任何人我编的这些故事”,“我不在意她们感到些什么”⑦,她也不在乎读者会议论什么。写作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编的故事,她依然会继续编故事。

两种风格迥异的获奖感言,揭示了两个不同心灵的生命历程,却同样超越了语言、性别、地域、时代的界限,传达出他们对写作和人生的永不妥协的执着精神,这是真正应该让我们所有人为之感动的正能量。

①诺贝尔官方网站刊登的对莫言创作的一个总体介绍,原语是用 “the hallmarks of magical realism”指代莫言的写作风格,参见: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yan-facts.html

②⑥⑦ 参 见: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3/munro-lecture_en.html

③⑤莫言:《讲故事的人》,《莫言与他的民间乡土》,邵纯生、张毅编著,青岛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第9页。

④杨守森:《高密文化与莫言小说》,《莫言与他的民间乡土》,邵纯生、张毅编著,青岛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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