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的美丽与哀愁
2014-01-26纳兰妙珠
纳兰妙珠
刽子之“美”,不仅在于几位行家将致死的技术发挥到极致,也在于他们以一己之力实现司法意志,他们的双手集中包揽了维系社会公正的血腥。
乱世出行家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所有行当,执业者做到“手熟”,都能衍生出职业美。那么某些令人恐惧的行业有没有美感?比如:刽子手。
莫言在《檀香刑》中描述了一位刽子手状元:赵甲,他在刑部供职30年,亲睹咸丰光绪两朝皇帝之天颜,受过慈禧太后的嘉奖和赏赐,着实为这个行当争了光。作者这样写道:“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书中顶级的刽子手执行斩首、二龙戏珠(将犯人颅骨勒碎、眼睛勒出)、凌迟(用数百刀“鱼鳞剐”,剐掉犯人身上的肉)等刑罚,像造就一项行为艺术一样,“行刑是一场大戏,由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
当杀人成为职业,它就和其余行业一样具有“职业美”,如:迅速,干净,手段熟练漂亮,不拖泥带水,而且观众们也懂得欣赏这种斩首之美。在西方,当刽子手在斩首刑中一刀成功,便会拎起头从各个角度让观众赏看,并像演员一样致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脍与刽同出一源,公开行刑即供人们眼睛和神经享用的、既腥且鲜的美味。
1793年的法国,夏尔·桑松操纵铡刀的娴熟迅捷,便让他声名远播。他在38分钟内处决了21名吉伦特党人,不到半小时就铡下15名丹东分子的头颅。狂热的法国民众为桑松和断头台大唱颂歌,断头台成了美和时尚的象征,人们把它做成玩具、木偶、耳坠、戒指、印章、杯盘的装饰图案、鼻烟盒的镶嵌,男人甚至喜欢断头台式样的避孕套……
令人感到充满黑色幽默的是,当时刽子手这些在国家机器中担当重要使命的人,尽管有公民身份,在经济上也能列入中产阶层,但总是被划为异类。他们的工资由国家发放,这个职务在政府职员表上却根本不存在,好像这样矢口否认,杀人这件事就无影无踪似的。连行刑工具断头台都要刽子手自己管理,行刑时他支起来,杀完头他搬走。
刽子手这种职业通常很难找到接班人,只能代代相传成为世袭,与他们联姻的通常也是其他刽子手家族。桑松一族自17世纪始与断头台结缘,此后6代人都以行刑为生。当时行刑方式因人而异,贵族的头用剑砍,平民只能“享受”绞刑、火刑和车轮刑,族中儿孙都各有一门精通的手艺。
欧洲最出色刽子手
几百年后,另一场大战令另一个死刑执行人得享大名。此人被誉为20世纪欧洲最出色的刽子手,名叫阿尔伯特·皮埃尔伯恩特。
阿尔伯特1905年在英国出生,此时,英美等国处决死刑犯已普遍运用绞刑。与法国桑松家族一样,阿尔伯特也是世家子弟,父亲亨利和叔叔汤姆都是职业绞刑师。童年时,阿尔伯特就对这项家传活计表现出天分,他在叔叔家读到“行刑笔记”后,依靠自己对数字的敏感,很快推演出笔记中身高、体重与绞索长短之间的比例算式——这是当好绞刑师的关键。17岁时,他在院子里秘密搭了一个绞刑架,利用沙袋反复实验。1932年,阿尔伯特如愿成为一名助理绞刑师,开始在各监狱间穿梭往来。
绞刑执行人要做的事,比手执铡刀刀把的桑松们更多,更精细。行刑前,绞刑师要依靠肉眼估算死囚的身高体重,算出所需绳索的长度。绳索既不能太短,令囚犯陷入慢慢被扼死的惨境,也不能过长将囚犯的头勒掉,因为无论哪种情况,都会被死刑反对论者批评为“不人道”。
绞刑程序如下:行刑日当天上午9点,死囚在室内祈祷等待,绞刑师、助手与验尸官等人立于室外静听钟鸣。当第九下钟声敲完,绞刑师进入囚室,将死囚的手背过来捆住,带他走向一侧的绞刑室,捆住他的脚踝,把一个白布头套罩在他头上,用套索套住死囚的脖子,最后扳动机械杠杆,死囚脚下的两块活动踏板瞬间分开,犯人身体悬空在重力的作用下作自由落体运动,摇晃几下,毙命。行刑结束后,绞刑师还要负责为犯人清洗、入殓。
进入这个职业之后,阿尔伯特的天赋很快凸显出来,他行刑时格外干净利落,而且他对不同犯人所需绳索长度的估算极度准确,可以让犯人的第二颈椎椎弓与第三颈椎椎弓瞬间断开,造成输往脑部的血液被切断,令犯人在最短时间内因脑缺氧而死亡。
史料记载了阿尔伯特在伦敦监狱上演的一出“温酒斩华雄”。其时为1941年10月17日,犯人是当年轰动英伦的“树干谋杀案”凶手托尼·曼奇尼,此人将一名怀孕女子杀死后肢解,分藏在干枯的树干中。行刑那天,有人专门手执秒表为阿尔伯特计时。犯人曼奇尼在绞架下面站定后,竟然朝阿尔伯特喊了一句“加油”。阿尔伯特迅速娴熟地完成一切程序,木板訇然中开,曼奇尼抽搐了几下,安静下来。法医趋前查看,宣布囚犯死亡。计时的人按下秒表,整个过程仅用时7秒半,大大超过阿尔伯特的父亲亨利创下的13秒纪录,阿尔伯特也甚感得意,与助手开玩笑说:“看来他们(其余绞刑师)是没有机会赶上啦?”
凭借精湛的技术,阿尔伯特的名声冉冉上升。终有一天,他被带到了英国陆军元帅伯纳德·蒙哥马利面前。名留史册的机会到来了。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1945年11月20日,国际军事法庭在德国纽伦堡市法院大厦开始审判纳粹战犯,有13名纳粹军官被判处绞刑。宣判结果一公布,当时出任驻德英国占领军司令的蒙哥马利元帅便放言要让世人看看,英国的绞刑才是“世界上最有效率和最人性的”。蒙哥马利揶揄称:美国人总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都搞不定一次绞刑,而俄国人则干脆让犯人在绞架上荡秋千。
阿尔伯特到达德国后发现,时间紧任务重,原本处决一个犯人需要两天时间,新挑战是他要在一周时间内了结13个纳粹战犯。为了提高行刑效率,他安排让先体重较轻的女犯上绞架,后来又设计出一次可为两人行刑的绞架。
接下来的4年中,阿尔伯特在英国、德国和奥地利之间往返25次,为大约200个战犯执行了绞刑。记者们候在他家门口拍照,新闻报道使他家喻户晓。正像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夏尔·桑松一样,阿尔伯特俨然成了对纳粹执行正义的英雄。
屠刀下的哀愁
但阿尔伯特很快发现,随着这场令他声名鹊起的战争的结束,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绞索。
1953年,阿尔伯特奉命为一个19岁男孩宾利执行绞刑。宾利患有癫痫,在二战德军空袭伦敦时头部受伤,智力程度低于常人。某晚,他和一个16岁男孩克雷格闯入一间仓库,被警察发现,克雷格掏出枪将警察打死,但由于他年仅16岁,未达法定处死年龄,被判终身监禁,可怜的宾利却被判绞刑。其实他的心理年龄只有11岁,而且他根本没有开枪杀人。
宾利被判绞刑的消息传出后,民众纷纷为他鸣不平,但内政部不为所动。绞死宾利后,阿尔伯特遭到了人们的咒骂,一夜之间,他从国家英雄变成了千夫所指的“杀人犯”。这让他备受煎熬。后来,他还绞死了英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女死刑犯露思·埃利斯,她被控于1955年7月13日企图射杀情夫戴维·布莱克里(此案至今仍有争议)。在那之后,阿尔伯特以“不满薪水”为由向内政部提出辞职。到1956年退休为止,他在22年绞刑师生涯中共处死608名囚犯。9年后,英国废除死刑,由他创下的7.5秒绞死一人的纪录,永不会再有人打破。
刽子手们是否会为杀人所苦?夏尔·桑松说:“我被心灵的悲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诅咒那些愚蠢的民众,他们只会看着受难者死去,一动不敢动。我还要诅咒那照耀这一切的太阳。”不仅如此,刽子手还得承担不应得的屈辱与骂名,与贱民为伍。1789年,法国某政治家谈到此事时说:“死刑是根据法律来判决的,死刑执行人只是服从法律的要求。如果法律对这个人说:你来做这件事情,却又说,如果你做,你将蒙受耻辱,这是多么荒谬!”
1974年,阿尔伯特出版自传,在书中写道:“死刑不能解决任何事,只是一种陈腐的、原始的报复意识的残余: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
从残忍的火刑、剐刑、砍头,到人道主义出现,行刑工具的变化与职业兴废,亦是文明进化之标尺。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终将忘掉刽子手的丑陋与美丽。
【责任编辑】谷 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