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与泰斗:梁启超史学研究述略
2014-01-22周生杰
周生杰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近代学术史上,梁启超先生“从政治到经济,从社会到法律,从学术到宗教,无所不学,无所不论,竟以一人之力而包打天下。辛亥革命前十年,是他写作最宏富的时期,也是他思想支配力最强劲的时期,直可谓梁启超时代”[1]111。而在这个“梁启超时代”中,最为耀眼的当属史学研究,任公先生本人曾自称“我自己素来耆好史学”[2]之三十八,5,好友林志钧为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撰写序文亦说:“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紧密自守者在,即百变不离于史是已。观其髫年即喜读《史记》、《汉书》,居江户草《中国通史》(此书未成,残稿尚在),又欲草世界史及政治史、文化史等,所为文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及传记学案,乃至传奇小说,皆涵史性。”[3]第一册,3上述皆非虚语。基于梁启超先生史学研究的丰硕成果和深远影响,学术界历来对其评价甚高,而称谓亦各不同。王秀青称之为“‘新史学’的创始人”[4];葛喜生称其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革命的“宣传家、发起人”[5];李喜所、耿志云和崔志海等分别称梁启超先生为中国近代史学的“奠基者”[6]和“奠基人”[7];蒋广学先生亦以“新史学的奠基者”称之,并进一步阐释说:“其一,梁启超作为中国新史学的奠基者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学家,更是一位历史哲学家,或者说是一位义理史学家;其二,从时间上看,愈到晚年,他愈重视史观、史论、史法的研究,他将历史学看成是实现人生目的必备课程。这是他作为新史学奠基者的本性所在。”[8]363
创始人、宣传家、发起人、奠基人……这些称谓对任公先生在史学上的成就都给予了高度赞誉,但是,所指多局限在任公先生开创新史学的角度,而事实上,任公先生不仅是现代新史学的开创者,更是一位出色的实践者,且在各方面都成就卓著,足以雄踞史林,傲视学界。许冠三先生于此概括较当,他称梁启超先生为“理论和实践并重的史界巨灵,而且也是才学识兼长和影响力最为广泛的现代史林泰斗”[9]1。“巨灵”是阴阳二气化生的“元气”产生的一个神,传说他诞生在汾水源头一块隆起的怪石旁,能够造山川,引江河,后来,他负责治理黄河,成为黄河河神。“泰斗”是泰山和北斗的简称,人们常用来比喻在德行和事业的成就方面为众人所敬仰的人。“巨灵”凸显任公先生史学研究的创造性,而“泰斗”则概言其史学研究的丰硕成就。
一、梁启超史学研究历程
梁启超先生是近代维新派的重要人物,又是一位启蒙思想家和近代学术文化的开拓者,史学研究在其一生的学术活动中占据非常大的比重,一部《饮冰室合集》,超过一半的著述为史学。究其史学研究历程,约为以下三段:
(一)1895年~1900年:史学研究之初想
1890年,梁启超先生初步接触西学,眼界为之渐开,经人介绍,得遇康有为先生并拜其为师,从此执弟子礼,事康南海先生整整四年,“康有为教给他新知识、传授他新观念,更深地激发他的爱国热情和救国责任感。促使他更快地从乡人转变为国人,并从传统的士大夫转变为新型的知识分子”[10]30。
在这一时期,梁启超先生的主要精力放在了仕途上,他一心走知识分子的传统老路,因而对于史学尚无专门著述,而其史学思想主要散见于各种政论文章中。主要有三方面:
第一,以西方的进化论作为史学指导思想。在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著作《变法通议》(1896)中,任公先生提出撰述史书必须体现历史演变规律的观点,实则受进化论的主要影响。他大声疾呼: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所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弛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2]之一,8。
第二,总结出“三世相演”观点。梁启超把西方庸俗进化论与业师康有为公羊“三世说”糅合在一起,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1896)一文中指出:
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2]之二,7。
任公先生认为人类历史大致经历了“多君为政之世”、“一君为政之世”和“民为政之世”三阶段,并按照三世相演、循序以进的原则向前发展。
第三,提出“君史”与“民史”说。1897年任公先生在《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中,对古代史学的批判又推进了一步。他说:
有君史、有国史、有民史,民史之著,盛于西国,而中土几绝。中土二千年来若正史、若编年、若载记、若传记、若纪事本末、若诏令奏议强半皆君史也。若《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唐会要》、《两汉会要》诸书,于国史为近而条理犹有所未尽。后世之修史者于易代之后乃模拟仿佛百中掇一二,又不过为一代之主作谱牒。若何而攻城争地,若何而取威定霸,若何而固疆圉、长子孙,如斯而已。至求其内政之张弛、民俗之优绌,所谓寝强寝弱与何以强弱之故者,几靡得而睹焉。即有一二散见于纪传非大慧莫察也。是故君史之弊极于今日[2]之二,59—60。
与西方国家“民史”盛行不同,中国历代史学多半为“君史”,这些史书没有总结出朝代盛衰强弱的原因,只不过为一代之君主作谱牒而已。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史观极具创造性。
实话说,处于史学研究初想阶段的梁启超先生,还没有形成独立的、系统的体系。其时他的主要社会活动是协助康有为进行变法图强,所提出的史学观点并不严谨,亦不成熟,还是传统史学范式。但他能够把史学提高到治世的高度,为不久之后《新史学》的推出做好了前期准备工作。
(二)1901年~1920年:史学研究之成熟
戊戌变法失败和东游日本,使梁启超先生的思想发生了很大改变,表现在史学研究上更为明显。这一时期,他发表和出版了一系列史学论文、论著,在理论上对旧史学的弊病作了有力的廓清,并对建设近代史学的方向作了初步的设想。在研究实践上,他对如何摆脱长久沿袭的旧格局,开创近代式学术研究作了成功的示范。
此一时期梁启超先生史学著述中,最为耀眼的是《中国史叙论》(1901)和《新史学》(1902),两书的出版,“标志着中国资产阶级新史学的诞生”[11]。梁启超先生在著述中提出了一系列著名观点,如《中国之旧史》论史学重要作用说:
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2]之九,1
这段话中,任公先生包含了三层意思:第一,史学是国民爱国心的源泉,是欧洲民族主义国家强盛进步的极重要的动力;第二,任何国家只要有真正的史学,即可实现国民团结,国家进步;第三,提出发人深省的疑问:为什么素以史学发达著称的中国,国民却如此蒙昧、国家却如此衰弱呢?他充分强调史学的社会地位和历史作用,认为在一切学问之中,史学的功用最大。
梁启超先生还运用“破”和“立”的对立统一关系,认真从事史学研究。“破”表现在对传统史学的决绝态度。他总结出旧史学的“四蔽”、“二病”、“三难”等弊端。这种“破”对旧史学摧毁力极大。“立”表现在建立资产阶级的新史学。如果说猛烈批判封建旧史学是手段,则建立资产阶级的新史学则为目的了。梁启超先生决心“为史界辟一新天地”[2]之九,1,他一方面对史学重新进行界说,另一方面首次提出了史学研究中的主体与客体问题,从历史哲学和认识论的高度对史学的研究对象、内容、性质和价值进行了重新界定,为资产阶级新史学的发展建构了基本的框架。
(三)1921年~1929年:史学研究方法之开拓
1918年12月,梁启超先生偕同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等游历欧洲,目的在于增长见识,兼以向世界舆论申诉中华民族的冤苦,以尽国民责任。在游欧期间,他目睹一战后欧洲社会的景象,接触到西方学术的发展,对曾经顶礼膜拜的进化论学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两年后回国,即退出政坛,全力以赴从事学术研究。今人黄敏兰论及旅欧对他思想的深刻影响说:
梁启超赴欧洲前告别官场主要的原因是对政治的失望,对中国的前途也失望,要转向学术、文化上谋出路。回国后则是对中国文化充满信心,要义东方文明成就西方文明,对世界文化做贡献,由此对中国的前途也有了信心[10]266。
欧游回来,梁启超先生悲观情绪一扫而空,精神得以振作,全力以赴投入到学术研究中。史学方面,他运用新理论、新方法,撰写了一系列重要论著,为学术近代化开拓了诸多领域。主要著述有《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4)、《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及其《补编》(1926—1927)、《墨子学案》(1920)、《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儒家哲学》(1927)、《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1925)、《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1923)、《古书真伪及其年代》(1927)、《要籍解题及其读法》(1925)等,这些著述构建了近代史学的理论体系,涉及了广泛的研究领域,具有恢弘渊博的风格。
晚年的梁启超先生对于传统史学有了重新的审视,较《新史学》中持过分激烈的批评态度不同,而更注意总结一些史家的杰出成就,尤其注重总结历史研究的方法问题,给史学界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其历史研究的方法问题,涉及内容大致如下:关于历史的目的、范围和旧史的改造,历史的因果和动力,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史家的修养,专史的做法等,而在每一方面任公先生都有独到的见解,这些观点构建了梁氏近代史学的理论体系,是他敏锐地输入、吸收西方近代史学理论,同时又总结、发展中国传统史学的理论主张和方法而形成的。无庸讳言,梁启超先生庞大的思想体系还存在许多不严谨的地方,总体上来说,梁启超先生晚年丰富的著述为近代史学拓宽了领域,有力推动了中国近现代史学的发展,其积极地吸收和接受先进的学术思想,并且勇于否定自我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二、梁启超史学研究成就
李喜所、元青说:“梁启超一生尤其是晚年的学术研究,纵论古今中外,探测人生社会,广博丰硕,新论迭出,自成风格,为人称道。但其轴心是历史学。”[12]515笔者统计,从1898年起至1927年止,梁启超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30年间,创作的史学论著(文)多达57部(篇),这些论著(文)大致可以分为通史、政治史、学术史、思想史、人物传记、外国史、史学理论及方法论等,成就是多方面的。今从史学思想、史学方法和史学实践三方面分述之。
(一)史学思想
1902年,居留日本的梁启超先生阅读了大量关于民主、自由、进化论等方面的西方典籍,思想和学术理念发生了重要转变,他重新审度中西史学之不同,开始从全新的角度审视中国历史,并于是年撰写了在史学界具有革命意义的著述《新史学》,至此形成新的史学观。梁启超先生的新史学观是在对封建旧史学的反思与批判中形成的,因此,可以说批判与创新是梁启超新史学思想的最突出特征。
梁启超先生的新史学思想产生于近代中国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在这种社会变革大潮中,传统史学与近代社会越来越不相适应。他深刻认识到中国传统史学难以适应急剧转型的近代社会,中国传统史学必须革新。针对传统史学的弊端,他在《中国史叙论》(1901)中指出:
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关系[2]之五,1。
接着,他细述中国之旧史存在“四弊”——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旧史家叙写史书有“二病”——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旧史有“三难”——难读,难别择,无感触。一言以蔽之,任公先生认为传统史学的根本弊端在于以帝王政治为中心,以朝廷、个人为服务的对象,而与社会大众无关,必须进行深切的改造。他提出改造旧史的方法有三:
一是史学必须叙述进化之现象。从进化论出发,梁启超先生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历史学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些变动的“时间之现象也”。他在《史学之界说》中说:
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2]之九,7—8。
从表面看,史学工作者是研究过去的静态事物,而实际上,如果把进化的事物讲清楚,则就变成动态的;把静态转化成了动态,才真正再现历史,符合进化规律。而如果不用进化论观点去研究历史,那么就不可能接触到历史之真谛。针对中国旧史学之弊端,他指出:“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2]之九,8传统史学必须从治乱的循环史观中走出来,用进化的观点解析历史才有光明的前途。
二是史学必须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梁启超先生在《史学之界说》中提出:
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一人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之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由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2]之九,9。
梁启超先生深受进化学说影响,并在史学研究中逐渐形成了进步的进化史观。他认为,人才是宇宙进化的主体,而人的变化又是以群体活动的形式来展开。因此,只有群体进步了,人类文明才进一步提升。历史学家如果不明白人的进化,就无法写出客观的历史。在进化论学说刚刚引进中国不久,梁启超先生就受此影响,提出用群体来考察历史的史学研究方法,实为一大创新,具有开拓意义。根据进化史观,梁启超先生不遗余力地批判旧史学的不足,他在《史学之界说》中指出:
畴昔史家,往往视历史如人物传者然。夫人物之关系于历史固也,然所以关系者,亦谓其于一群有影响云尔。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国作史者,全反于此目的,动辄以立佳传为其人之光宠,驯至连篇累牍胪列无关世运之人之言论行事,使读者欲卧欲呕,虽尽数千卷,犹不能于本群之大势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故也[2]之九,9—10。
这种以帝王一人为历史全部的作史方法,严重桎梏了古代史学的发展,古代史学虽号称于世界各国最为发达,但是基本的史观是单一的、偏狭的,千篇一律的宏大史著无法展示历史发展的全部。在以国民为主体的近代国家观念指导下,梁启超先生提出历史活动的主体绝不能再是过去的帝王将相了,历史研究和史学服务的主要对象须从帝王将相转移到国民本位上来。
三是史学必须求得公理公例。旧史遵循的是天为主宰、君为主宰的“天命史学”,认定历史乃天力、帝力所推动,所以,新史学必须推倒天人合一的天命史观,另寻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梁启超先生提倡史学研究要求公理公例,旨在阐明史学的实用价值。他在《史学之界说》中继续说:
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于是有所谓历史哲学者出焉。历史与历史哲学虽殊科,要之,苟无哲学之理想者,必不能为良史,有断然也。虽然,求史学之公理公例,固非易矣。……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者也。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享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而史家所以尽此义务之道,即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中国前此之无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无真史家,亦即一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吾愿与同胞国民筚路蓝缕以辟此途也[2]之九,10—11。
所谓“公理公例”,即规律,就历史研究来说,就是寻找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梁启超先生运用历史哲学来概言之,认为史学是由“客体”和“主体”结合而成的。客体是过去、现在之事实,主体则是作史、读史者心中所怀之哲理。他从历史研究和撰述之客体与主体的关系着眼,提出历史哲学是为良史的前提,这在史学理论的发展和建设上有重要的意义。
梁启超先生是中国“新史学”的创始人,他最早思考中国社会长期停滞的问题,启发后人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他的史学思想是为其政治活动服务的,可以说,政治是其倡导新史学的出发点和归宿,目的是向人民宣传民主政治的理论。
(二)史学方法
梁启超先生的历史研究法是在批判地吸收中国传统治史方法,大胆地借鉴西方资产阶级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手段,中西结合,深入思考后逐步形成的。1921年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1923年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标志梁启超先生历史研究法的成熟。任公先生从研究的目的、史学工作者的素养、研究手段、得出的结论和通史、专门史的具体做法等,全面论述了客体(历史)和主体(史学工作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1.史之目的、范围及旧史之改造
在1902年所著的《新史学》中,梁启超先生曾经大力挞伐旧史之种种弊端,在《中国史叙论》指出:“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碟。”[2]之六,120年后他继续发展这种观点,认为中国学术以史学为著,但是,洋洋浩浩的旧史林特性大致相同,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
旧史中无论何体何家,总不离贵族性,其读客皆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国民性之畸形的发达。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13]之七十三,28。
梁启超先生极力抨击旧史之弊,根本在于改变旧史为新史,改变为帝王或特殊阶级服务为国民服务,他一再为史定义,确立史学目的,都是志在改造旧史的。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
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其专述中国先民之活动供现代中国国民之资鉴者,则曰中国史[13]之七十三,1。
针对旧史家撰述史书存在的弊端,梁启超先生对于新史家期待很高,他说:“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2]之六,1他自己更以新史家自居,设想要撰写一部适合于中国人需要之中国史,记载范围之广阔为旧史所根本无法相比,在指导思想上明确贯彻近代国民意识和进化论观念。
梁启超先生根据自己所提出的史之目的,从史书写作对象、史家的视角、史家的客观态度、史书的纵向联系和横向联系等方面,进一步提出旧史改造的意见,指出了一条由旧史改造向新史创造的可行途径。
2.历史的因果与动力
梁启超先生明确提出历史事件互相联系的论点,历史事件的发生、民族的活动,都有环环相扣的关系,其《中国历史研究法》说:
凡属史的范围之事实,必其于横的方面,最少亦与他事实有若干之联带关系;于纵的方面,最少亦为前事实一部分之果或为后事实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个之事实,而最要著眼于事实与事实之间[13]七十三,100。
针对自然因果规律与历史因果规律之不同,梁启超先生指出,绝不能对历史因果规律绝对化看待,因为自然科学的事项,常是反复的、完成的,是普遍的,又是超时空的;而历史事项则常为一度的、未完成的,是个性的、独特的,常以时空关系为主要基件。循此,梁启超先生进而论述了历史运动是由各个怀有各不相同目的的个人之活动总体构成,在有意无意、错综复杂间形成了似乎是向着共同目的前进。强调史学家可以通过千差万别的不同个人的动机,去求得历史运动的“总相”,从而找出因果规律。“这一结论与唯物史观论证历史运动合力作用有相通之处,是梁氏深入思考和概括许多复杂历史现象而得,具有极高的哲理上的价值。”[14]
关于历史动力问题,梁启超先生既认为英雄人物在历史上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同时也认为所谓大人物之言行“必与此时社会心理发生因果联系者,始能成为史迹”[13]之七十三,115,循此,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断言:“今后之历史,殆将以大多数之劳动者或全民为主体:此其显证也。由此言之,历史的大势,可谓为由首出的‘人格者’,以递趋于群众的‘人格者’。愈演进,愈成为‘凡庸化’,而英雄之权威愈减杀,故‘历史即英雄传’之观念,愈古代则愈适用,愈近代则愈不适用也。”[13]之七十三,113—114十分辩证,甚为深刻。
3.史料的搜集与鉴别
梁启超先生十分注意史料的搜集与鉴别,他在《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无论做哪门学问,总须以别伪求真为基本工作。因为所凭借的资料若属虚伪,则研究出来的结果当然也随而虚伪,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费了。”[13]之七十五,347提倡治史者应该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孤立的材料中发现问题,并进而得出很有价值的结论。对于所谓的正史记载,由于屡经统治者有意篡改,史学研究者应该另外搜寻材料以为补充或辨证,他将搜集史料之途径分为文字记录以外者和文字记录者两种,且对两种途径又作较为深入的分析,如把文字记录以外者细分为“现存之实迹”、“传述之口碑”和“遗下之古物”;把文字记录的史料细分为如史部书籍、有关文件、逸书、金石铭文等。找到了搜集史料途径,治史者还需在主观上有锐敏的“感觉”和足够的“耐烦”。梁启超先生还特别强调对于新史料的发现,包括地下发掘和外国人有关中国史事的记载。
此外,对于史料的鉴别,梁启超先生以为是极其复杂的工作,必须具有严谨的态度、精密的方法,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之蒐集与鉴别》中提出鉴别伪材料的十二条原则(按,笔者于此处引文有删节):
一 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书。
二 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
三 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
四 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
五 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佐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则今本必伪。
六 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
七 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于其书之全体须慎加鉴别。
八 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
九 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
十 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世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即能断其伪者。
十一 各时代之社会状态,吾侪据各方面之资料,总可以推见崖略。若某书中所言其时代之状态,与情理相去悬绝者,即可断为伪。
十二 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由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13]之七十三,85—88。
上述12条鉴别史料之方法,可以说是梁氏长期从事史学研究的经验之谈,十分可取,他提出的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来建立史料学作为建设新史学的基础,用在科技手段十分发达、史学研究广辟途径的今天,仍行之有效。后任公先生将之发展成为《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一书。
梁启超先生对于史料搜集与鉴别的观点,是以传统史学所积累的方法为基础,运用近代学术眼光加以总结和发展,其目的在于“求真”,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吾又以为善治学者,不应以问题之大小而起差别观。问题有大小,研究一问题之精神无大小。学以求真而已,大固当真,小亦当真。一问题不入吾手则已,一入吾手,必郑重忠实以赴之。”[13]之七十三,80求史实之准确为史学发展之前提,这种注重史料搜集与鉴别对于史学研究走向深入十分重要,以至于傅斯年受此影响,迳称“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15]。
4.史家修养
关于史家之修养,前代学者多有论述,唐代学者刘知几认为史学家须兼备才、学、识三长,清代章学诚在刘氏基础上增加“史德”,成为“四长”。梁启超先生《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有专章论及,他沿袭刘、章之说并进而发挥之,他把旧有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次第,变更为史德、史学、史识、史才,表明其对于史德极为重视。刘、章二人关于史家修养只是提及,并未做详细的阐述,梁启超先生则一一细论,不但回答了“四长”是什么的问题,且给出了具体合理的建议,回答了如何做的问题。其中,史德是任公先生尤为注重的,他提倡史家心术要正,毫不偏私,做到忠实、公正。他说:
历代史家对于心术端正一层,大部异常重视。这一点,吾人认为有相当的必要,但尚不足以尽史德的含义。我以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过于忠实。如何才算忠实?即“对于所叙述的史迹,纯采客观的态度,不丝毫参以自己意见”便是。例如画一个人,要绝对像那个人。假使把灶下婢画成美人,画虽然美,可惜不是本人的画目。又如做一个地方游记,记的要确是那个地方。假使写颜子的陋巷,说他陈设美丽,精致清雅,便成了建筑师的计划,不是实地的事物了[13]之九十九,13—14。
史家恪守忠实的史德,切忌夸大、附会与武断,应鉴空衡平,是什么照出来就是什么。梁启超先生多次以《魏书》的作者魏收为例,指出魏氏心术不端,故所做史书形同“秽史”,作为史家,魏收最为欠缺的是史德。任公先生关于史家修养的论述,按照近代学术发展的要求,阐述了史家应有的修养,既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又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5.如何做专史
梁启超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着重于专史研究,其所论专史有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文物的专史、地方的专史、断代的专史等。他对历史有深入的研究,熟悉漫长中国历史过程中的人、事、文物、地方等诸多史实,对各专史的作用、地位、价值等有很多宏阔的看法,尤其在如何做各类专史方面提出的具体方案,可称真知灼见。他认为专史做得好,通史就做得好,此一说法在今天已经应验。
难能可贵的是,梁启超先生《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论文物的专史时,提出应该撰写“中国史学史”的设想:
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但在中国,史学的发达,比其他学问更利(厉)害,有如附庸蔚为大国,很有独立做史的资格。中国史学史,最简单也要有一二十万字才能说明个大概,所以很可能独立著作了[13]之九十九,151。
梁启超先生之所以提出建立中国史学史,是因为中国史学丰富多彩,极有总结的必要,从这个角度说,他是近代开辟中国史学史这一学科的第一人。他还为此设计了史学史体系框架:史官、史家、史学的成立及其发展、最近史学的趋势等。
(三)史学实践
梁启超先生在学术研究上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在讲解中国历史研究法时所表现的那种批判和创新精神,基本上都贯穿于史学实践中。其史学实践内容广泛,几乎涉及了史学理论和史书撰写的各个方面,且在每一个领域都不是泛泛论及,都有影响深远的成就。此处仅从中国史、世界史和人物传记三方面略作陈述。
1.中国史
梁启超先生对于中国史研究最深、最广,细分之,约为以下几端:
一是民族史。梁启超先生有两篇相关文章,即《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1906)和《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1920),白寿彝先生论后一书说:“从民族史研究的发展上看,这是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16]导论卷著述从地理、社会、自然和心理等因素论述中华民族的子系统及其相互关系。认为中华民族是一极复杂而极巩固之民族,此极复杂巩固之族,乃出极大之代价所构成,此民族的将来绝不至衰落,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
二是社会史。梁启超先生是中国较早研究社会史的学者,其《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编)》(1927)即为社会史研究,对中国社会组织变迁作了较为全面的勾勒,而《太古及三代载纪》(1922)、《春秋载纪》(1922)和《战国载纪》(1922)等则为先秦社会史。
三是文化史。梁启超先生是中国文化史研究的开山者,他在《中学国史教本改造案并目录》(1922)中曾提出“以文化史代政治史”[2]之三十八,26的主张,并撰写《中国文化史目录》(1922),设计出朝代篇、种族篇等25个子目,规模宏伟,内容丰富。
四是思想史。梁启超先生对于中国古代思想史有极深的造诣,先后撰写了《老子哲学》(1920)、《孔子》(1920)、《墨子学案》(1921)、《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子墨子学说》(1904)、《儒家哲学》(1926)等多篇专著,他试图从先秦思想史中清理出一个“国民意识”的基础,发掘出古代思想的积极因素,认为儒家哲学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主流,希望青年人能够重视并继承优秀的古代文化遗产。
五是当代史。梁启超先生编撰中国史,善于古今贯通,察古知今,且很多著述着重记载鸦片战争之后特别是其本人参与的历史事件。如戊戌政变发生的第二年,他就出版了《戊戌政变记》一书,详细论述了变法的历史背景、原因、过程、政治倾向和成败得失。1922年,应《申报》之约,写了《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精辟地论述了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演变,其中很多观点仍为今天的历史研究者所采用。其现存中国史论著,大都是形式活泼,叙述流畅,内容广博的综合性著述。
2.世界史
自古以来,中国学者囿于天朝大国的落后观念,对海外学术研究者少之又少。世界史研究也一样,传统学者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国内史研究上,闭关自守,不与海外相通。梁启超先生有多年的海外漂泊经历,他广泛接触海外学术,为了借鉴国外的,尤其是西方的经验,他积极阅读、研究世界史,他在《外交欤?内政欤?》(1921)中说:
我们读西洋史,真是越读越有趣,处处峰回路转,时时柳暗花明。只看见他们国家里头的细胞,好像“无事忙”一般,在那里运动个不休[2]之三十七,43。
西方人的“无事忙”,正是他们通过开展各种运动,以此争取自身权利的做法,值得国人学习借鉴。梁启超十分注意研究西方民主制的起源,为此著有《斯巴达小志》(1902)和《雅典小史》(1902),从历史评述中论证中国救亡图存的惟一出路是向西方学习,建立资产阶级民主政治。
从1896年到1911年,梁启超先生先后写了《波兰灭亡记》(1896)、《朝鲜亡国史略》(1904)、《越南小志》(1905)、《越南亡国史》(1905)、《朝鲜灭亡之原因》(1915)、《日本并吞朝鲜记》(1910)等,以血泪交织的语言,痛心疾首的情调,通过描写这些弱国的亡国史,来唤醒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和救亡决心。《越南亡国史》前言说:
痛莫痛于无国,几不能道一字……我国今如抱火厝薪而寝其上,犹举国酣嬉若无事,语以危亡之故,藐藐听之而已。吾子试为言越亡前事,或我国大多数人闻而自惕,因蹶然起,有复见天日之一日[13]之十九,1。
他的这一系列世界史研究成果,与其一贯的政治、文化、学术活动相一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继续完成戊戌变法未能完成的事业。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梁启超先生着手著《欧洲战役史论》(1904),预测战争结局,瞻望战后世界形势,以便为中国的未来作出选择。此外,为提高国人献身祖国的勇气和增强民主自由意识,梁启超先生从欧美近代史上选择一些伟人为其作传,有《匈加利爱国者噶苏士传》(1902)、《意大利建国三杰传》(1902)、《罗兰夫人传》(1902)、《英国巨人克林威尔传》(1903)等。这些传记的共同特点是叙述生动,选材典型,评论深刻,读后给人一种热血上涌,奋起救国的冲动。
3.人物传记
梁启超先生所著中国历史人物传记,影响较大的有《南海康先生传》(1901)、《李鸿章——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1901)、《张博望班定远合传》(1902)、《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1902)、《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1904)、《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1904)、《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1905)、《王荆公》(1908)、《管子传》(1911)等。其人物传记不求全,而是择取历史人物一生中几个闪光点或最有影响的事件,深入评判。梁启超先生从事人物传记创作的目的主要有二:
一是弘扬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和进取精神。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屡次入侵中国,一些西方的学者大谈白种人优越于黄种人的奇谈怪论,认为华人没有向世界开拓进取的先例。梁启超先生很不以为然,他一方面撰写文章加以反驳,一方面以史为据,大力宣传中国人在世界各民族的竞争中曾对世界文明作出过巨大贡献。他从时势、因果、中外比较等多方面交汇观察,如为张骞、班固、袁崇焕等作传,视他们为弘扬“黄族之威”的大英雄。又为郑和、三佛齐国王梁道明、三佛齐国王张琏等人作传,目的在于唤起国人的海洋意识,扭转长期存在国人思想深处的重视陆地,轻视海洋的观念。
二是宣传社会改革,振兴积弊已久的祖国。中华民族在近代海上竞争中,被动挨打,软弱无力,很有必要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的民族精神,改造中国的社会经济。梁启超先生为管子、赵武灵王、王安石、康有为、李鸿章等人作传,主要是赞颂他们勇于改革的精神。梁启超先生亲身参与了近代史上的多次改革运动,深知改革乃中国进步之关捩,因而对于史上的改革家极为尊崇,为他们作传也是委婉表达自己内心的热盼。梁启超先生的人物传记善于从时势、因果、中外比较等多方面交汇观察,有独到之处,力图把传主的生平思想活动置于最深广的社会历史的背景中予以表现。例如《李鸿章》(一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该传记所关注的是传主与所处的那个社会时代的密切关系,梁启超先生说:“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故为李鸿章作传,不可不以近世史之笔力行之。”[2]之三,1
梁启超先生积极从事史学活动,所撰写的一系列史学论著,形式活泼,叙述流畅,内容广博,融地理、社会、政治、经济、人物、文学等为一炉,“总是给人一种跳跃的活力,既在讲史,又像在论今;既讲朝代兴亡,社会沿革,又涉及人生、风俗和文化。这种综合分析力,一般人望尘莫及。他一向反对把历史写成干巴巴的政治史,反对为写史而写史,反对用历史引导人们向后看”[12]528。
三、梁启超史学研究特点
作为近代新史学的倡导者,梁启超先生勇于探索,大胆创新,一方面严厉抨击旧史学,另一方面则积极介绍西方新史学,在近代史学理论、史学方法和史学实践等方面开拓了一条新路,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近代史学奠基者之一。其史学研究特点鲜明,给后来者以深远的影响。
(一)大历史观
提到“大历史观”,学界马上想到当代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他在名作《万历十五年》中提出大历史观的治史方略。而事实上,梁启超先生史学研究一直具有气象宏阔、重视历史整体、重视史学研究的量化、重视科际整合的特点,是不折不扣的“大历史观”。
梁启超先生历史研究视野开阔,主张跨学科研究。治史之初,即提出了类似今日的“跨学科研究”主张,到了晚年则对跨学科研究作了进一步的思考,即史学与其他学科的结合。梁启超先生治史之视野极为开阔,其新史学方法论的核心之处是倡导跨学科的治史方法。具体到著述中,他在撰写《新史学》时,认为社会学、人类学、地理学、心理学、语言学、伦理学、逻辑学、天文学等学科的方法都可以帮助史学进行深入研究。
在史学实践中,任公先生更是广泛运用大历史观来从事各种撰述,如他把中国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从黄帝到秦统一,为上世史,称作“中国之中国”;秦统一至乾隆末年,为中世史,称作“亚洲之中国”;乾隆末年至晚清,为近世史,称作“世界之中国”[2]之六,11—12。这种着眼于大历史的分期法,最能反映中国历史演化的过程,当为治史者借鉴。同时,这一分期法也标志着梁启超先生史学思想业已成熟,其史学研究表现出气象宏阔、重视历史整体、重视史学研究的量化、重视科际整合的特点。
梁启超先生运用大历史观,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史学的对象、任务,治史态度与方法以及史学的哲学基础等。他运用这一宏阔研究思路提出了诸多有价值的理论和观点,在历史研究中主张自然环境决定论,主张文化形态决定论,主张改良是历史发展惟一动力的历史观,无一不具有很大的前瞻性和指导性。梁启超先生还批评地继承前代史学家的研究成果,他“摆脱了乾嘉考据学派的细碎、繁琐的狭小的格局,代之以成型的理论框架来结构材料,呈现出由定义到论证再到结论这一严密的规范化的现代学术思路”[17]前言。
(二)重视历史比较与互缘研究
梁启超先生在《史学之界说》中说:“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2]之九,10。又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中说:“凡天下事,必比较然后见其真,无比较,则非惟不能知己之所短,并不能知己之所长。”[2]之七,2他在各种学术研究中最善使用比较研究法,即使在《新民说》等政论性著作中亦常用此法,而其历史研究法则是在批判地吸收中国传统的治史方法,大胆地借鉴西方资产阶级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手段,中西结合,深入思考后逐步形成的,比较研究特征极为明显。在具体史学研究中,梁启超先生比较中外历史、中外文化史的长短、得失,从而得出西方历史正常发展、中国历史病态发展的观点,难怪有学者称其“开比较史学的先河”[10]374。
梁启超先生在史学研究中所运用的比较法绝不是简单的两相对比,不是为了说明这些事物本身有多么一致,他所要强调的是所比之物必定有某方面的相似或相异性,通过比较更有助于他阐述自己的史学观点。他有着深厚的国学底蕴和敏锐的洞察力,因而在接受西方进步史学思想的过程中,常常进行新旧史学的比较、中西史学的比较,这种比较研究的方法在当时极具进步意义和参考价值。
比较研究之外,梁启超先生还创造性地以“互缘”方法来认识历史的本质。他研究历史不囿于己见,不固步自封,往往新见建立在批评旧识的基础上。如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他提倡使用“因果”法来研究历史,但仅仅一年之后,1922年,他在题为《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的演讲中,却大胆舍弃“因果”法,提倡“互缘”法:
历史现象,最多只能说是“互缘”,不能说是因果。互缘怎么解呢?谓互相为缘,佛典上常说的譬喻,“相待如交芦”,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不断的联带关系,你靠我、我靠你才能成立,就在这种关系状态下,前波后波,衔接动荡,便成一个广大渊深的文化史海。我们做史学的人,只要专从这方面看出历史的“动相”和“不共相”[2]之四十,4。
梁启超先生所谓的“互缘”关系包含了在一定范围内发生作用的客观因果律。他是具体从以下几方面来阐述史学研究利用“互缘”法的:
一是人类文明与地理环境的互缘。他认为人类文明的演化与生物演化的规律正好相反,生物顺地理而生,人类则逆地理而强,文明程度愈高对地理条件的依赖程度愈低。
二是政治因素与学术思想的互缘。梁启超先生说:“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形质也。故欲觇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求之。”[2]之七,1正因为学术思想如此重要,所以梁启超先生提出了著名的观点,即:欲建新国,先造新民;欲造新民,先需要进行史学革命、小说革命、文学革命、宗教革命等。
三是杰出人物与普通民众的互缘。梁启超先生认为社会文明的程度愈低,社会主体则愈为少数历史首出者;社会文明程度愈高,则社会的主体愈在全体国民。而“历史的大势,可谓为由首出的‘人格者’,以递趋于群众的‘人格者’,愈演进,愈成为‘凡庸化’,而英雄之权威愈减杀”[2]之七十三,114。
(三)提倡存真怀疑
早在提出“史界革命”之时,梁启超先生即以为“存真”乃治史之不二法门。1901年,他撰写《李鸿章》与《南海康先生传》之时,倡言最为服膺的是克林威尔“画我须是我”的名言。他主张治古学者当“勉求忠实,不诬古人”[13]之三十七,55,特别强调乾嘉朴学“力求真是真非”[2]之七,87的科学精神。认为乾嘉诸大师“重客观”、“尊归纳”的门径“饶有科学精神”、“治学之正轨存焉”[13]之三十四,76—78,试图在“整理国故”的根基上创建科学的史观。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
良史固所以促国民之自觉,然真自觉者决不自欺,欲以自觉觉人者尤不宜相蒙。故吾以为今后作史者,宜于可能的范围内,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客观,以史为目的而不以为手段。夫然后有信史,有信史然后有良史也[13]七十三,32—33。
“有信史然后有良史”,梁启超先生真正做到把“存真”贯穿于史学研究方法上。《中国历史研究法》着重就史料学层次展示“客观史学”的大旨,讲论如何“极忠实”地搜集、考证史料。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则以史撰学为主题,研究如何“极忠实”地营构叙述史事,“务使恰如其本来”,求其既是“真事实”,又有“新意义”。他认为“存真”为治史本意,一如科学家之探究大自然,但以求得真相、认识客观存在为宗旨,绝对“不容以己意丝毫增减古人之妍丑”[13]之五十,13。
至于存真的具体做法,梁启超先生亦有多方论述。他认为,凡有志于“存真”的史家,当以“极忠实”于史料为起点,在“残缺范围内”竭力搜求素材,务求完备,然后在本乾嘉诸老实事求是主义加以考辨,务求精确。要求史家“把自己性格养成像镜子和天平一样”,能做到史事“是什么,照出来就是什么;有多重,称出来就有多重”。在叙述史迹时应“把自己主观意见铲除净尽”,如同画家“画一个人,要绝对像那个人”[13]之九十九,14—16,切忌夸大、附会、武断与隐讳。当然,还需要常持存疑之心,遇到“确实性很难求得的时候,便应取怀疑态度,或将多方面的异同罗列出来”[13]之七十三,32。他自己在“存真”方面,一向严格要求,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尝言:“吾又以为善治学者,不应以问题之大小而起差别观。问题有大小,研究一问题之精神无大小。学以求真而已,大固当真,小亦当真。一问题不入吾手则已,一入吾手,必郑重忠实以赴之。”[13]之七十三,80
基于存真的研究特点,梁启超先生把提倡怀疑也归入科学精神的范畴,他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指出:
凡社会思想束缚于一途者既久,骤有人焉冲其藩篱而陷之,其所发明者,不必其遂有当于真理也,但使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则自能震耸一般之耳目,而导以一线光明,此怀疑派所以与学界革命常相缘也[2]之七,97。
持怀疑精神是一种可贵学术态度,正是有了怀疑精神,才能不固守成说,研究才能深入、全面,才能求真。甚至在论述史料鉴别之时,梁启超先生亦极为提倡怀疑精神,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
吾侪若思养成鉴别能力,必须将此种心理结习,痛加涤除,然后能向常人不怀疑之点试怀疑,能对于素来不成问题之事项而引起问题。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然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发明。百学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13]之七十三,71。
梁启超先生把怀疑当做治学的第一步,有了它,才有新问题、新发明,才能拨开繁芜,追求事实之真相。
(四)治史服务政治
梁启超先生指出,正因为欧洲史学反映时代的精神,宣传民族思想,鼓舞民族精神,向民众灌输民主思想,从而极大促进了民族进化和国家发达。反观中国旧史学,它对中国的落后负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极力维护专制统治,是愚弄人民的工具。认为新史学是“国民之明镜”、“爱国心之源泉”[2]之九,1,并把发动史学革命说成是救国的关键大事,“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2]之九,7。梁启超先生极力批判旧史学,真正矛头是指向当时已严重阻碍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旧制度、旧体制。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他一再强调历史研究的目的:
无论研究何种学问,都要有目的。甚么是历史的目的?简单一句话,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13]之九十九,5。
他出于爱国的政治责任感,要建立救国救民的新学术。他研究史学绝不是纯粹的脱离实际的研究,在《西学书目表后序》中强调“读史以政为重,俗次之,事为轻”[2]之一,128,从事的是为了促进中国传统史学转向进化史观与理性主义史学。比如,在撰写《新史学》时,梁启超先生提出历史著述的对象应是国民而不是帝王,以及批判二十四史为帝王家谱的观点都是以主权在民的民主理论为基础的,其宣扬这一史学理论的目的是向人民宣传民主政治的理论。
蒋广学先生在论及梁启超先生的史学成就时,给以“思想家和历史学家”的评判,认为任公先生研究史学“能悲生民之疾苦,感民众之劳辛,恨达官之昏乱,怜救世贤能之苦心,因而深入数千年人类活动之体相之中,寻求社会发展规律,‘窃取天秘’与‘听得地声’而供现代人所资鉴”[8]397。梁启超先生通过史学研究,大声疾呼,目的是为了促进民众的觉醒,唤起他们的爱国心,保种保国,救亡图存,因此,其强烈的旧史批判意识,现实意义大于历史意义,政治意义大于学术意义。在饱受外来侵略,国家处于半封建半殖民统治的环境下,梁启超先生积极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首先从认识中国的过去开始,用新的观点和方法认真审视过去的历史,而认识过去只是手段,根本的目的还是在于要认清中国的现实,寻找出路。
余 论
郑振铎说:“许多的学者们,其影响都是很短促的,廖平过去了,康有为过去了,章太炎过去了,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响,我们相信他尚未至十分的过去——虽然已经绵延了三十余年。许多的学者们,文艺家们,其影响与努力往往是狭窄的,限于一部分的人,一方面的社会,或某一个地方的,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响与努力,却是普遍的,无远不届的,无地不深入的,无人不受到的——虽然有人未免要讳言之。”[18]
梁启超先生新史学的孕育与产生有着中西史学交汇的背景,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性与传承性,他解决了史学研究中最基本的理论问题,指出了史学研究的重要目的和方向。受此影响,上海的《新世界学报》1902年刊发了学者陈黻宸、马叙伦等人的多篇文章,既批判了中国的旧史学,亦谈及打造新史学应从何处着手。同年夏天,章太炎致信梁启超,提到了自己编写《中国通史》的打算。学者邓实随即亦撰文,批判中国三千年来竟无一卷契合“历史真精神”的历史著作,并感慨说:“中国史界革命之风潮不起,则中国永无史矣,无史则无国矣。”[19]
梁启超先生继承了中国古代史学家严谨治学的精神,在史学界重新确立了实事求是的学风。他批评中国传统史学存在的弊端,但不是全盘抛弃,而是有所改造,有所创新,真正做到了批评与改造相结合,给现代史学研究在理论和方法上以直接的指导。如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提出重新研究曹操的问题,指出应该破除陈旧的观念,对其进行重新评价。在梁启超去世20多年后,中国史学界即掀起曹操研究热潮,“替曹操翻案”一时成为史学界热点话题,此话题至今仍在讨论中。
梁启超先生的历史研究法是在批判地吸收中国传统的治史方法,大胆地借鉴西方资产阶级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手段,中西结合,深入思考后逐步形成的。他开现代史学中的学术史一目,《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三书,就是他研究学术史的代表作,至今还经常被学者所引用。1938年,金毓黻著《中国史学史》,框架结构明显地是梁启超先生史学史主张的实践。刘节先生于1950年代撰写了《中国史学史稿》,亦明显受到梁氏最初构想的影响。他率先全面总结有清三百年学术,其后罗振玉有《本朝学术源流概略》,钱穆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张舜徽有《清儒学记》,各有可观。
当然,我们也看到,受改良主义影响,梁启超先生在史学研究上主张打破传统束缚,“凭新知以商量旧学”,用新方法和新思维来阐发国学,尤其注重研究方法的系统性和科学性。这一研究思想的转变,使他摆脱了乾嘉考据学派细碎、繁琐的狭小格局,代之以成型的理论框架来结构材料,呈现出由定义到论证再到结论这一严密的规范化的现代学术思路。虽然梁启超有时也会因为研究体系的过于庞大而精力不济,导致一些史学著述不免失之粗疏,但从整体看,其许多论著仍然具有重要的开创性意义,尤其是晚年所著《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研究法》及《补编》、《中国文化史》等,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梁启超先生史学涉及领域广泛,可以称是其留给后人的一笔丰厚的史学遗产。在传统封建旧史学向近代资产阶级新史学转化的过程中,梁启超先生大胆创新,勇于探索,他严厉抨击旧史学的种种弊端,努力引进并介绍反映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新史学,并亲自撰写了一批崭新的史学论著,为近代史学在理论、方法等方面开拓了一条新路,称其为现代史林的“巨灵”和“泰斗”绝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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