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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人类学的文化生态视角*

2014-01-22王利兵

关键词:人类学渔民渔业

王利兵

(厦门大学 人类学与民族学系,福建 厦门361005)

一、海洋人类学的起源与研究范式

海洋文明是与陆地文明相对应的一种文明类型,它是人类在长久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通过各种实践活动与海洋相互作用的基础上形成的。因为海洋环境的不同,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对于海洋的开发、利用和适应也不尽相同,由此也就形成了世界上不同的海洋文化。作为一门尊重和倡导文化多样性的学科,人类学对于海洋社会文化的关注和研究由来已久。

所谓海洋人类学(Maritime Anthropology),就是运用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和方法对海洋社会的人群行为及文化进行分析和研究,包括将人类学的知识应用于海洋生态的保护和渔业资源的管理等方面。早在人类学这门学科诞生之初,英国剑桥大学的哈登(A.C.Haddon)教授就曾率领多名人类学家前往托雷斯海峡(Torres Strait),对当地土著人的体质、心理、语言、宗教信仰、艺术和工艺等方面进行实地调查,并出版了六卷本的《剑桥托雷斯海峡人类学探险报告》(Reports of the Cambridge Anthropological Expedition to Torres Straits)。此后,专门针对海岛的人类学调查和研究还有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和《安达曼岛人》,[1][2]以及玛格丽特·米德于1928年出版的风靡全球的《萨摩亚人的成年》[3]一书。不过,人类学真正意义上以渔村为对象和渔业为主题的调查研究是被誉为英国社会人类学之父的雷蒙德·弗斯(Raymond Firth)所撰写的《马来亚渔民的小农经济》(Malay Fishermen:Their Peasant Economy)。[4]该书初版于1946年,书中有大量关于当地渔业经济的细节描述,如渔获量、商品价格和市场组织、渔民收入、资本投入及借贷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对于当地渔业经济产生影响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分析,包括不同人群之间的关系、宗教因素的影响等。这本书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突破了以往人类学只注重对农业社会和采集狩猎社会进行调查和研究的局限,让我们对于海洋及渔业社会文化有了一份全新的认识。自弗斯的研究之后,人类学关于海洋渔业的研究就相继出现,并形成了有一定规模的研究趋势和方向。进入20世纪60年代,海洋人类学这个概念开始为很多人所熟悉和认可,并于20世纪70年代正式确立为人类学的一门分支学科。[5]

作为人类学的一门分支学科,海洋人类学秉承了人类学研究的传统,强调从文化的视角来分析海洋及海洋社会的发展,突出海洋社会自身环境(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尤其认为海洋社会作为一种独特的社会文化类型,包括他们的生产方式、组织制度、行为方式、经济模式、家庭结构、亲属关系、心理性格、技术工具、宗教艺术等,都有其不同于陆地社会的运作逻辑和文化规范。因此,认识海洋与人类文化之间的关系就成为理解海洋社会的一条有效途径,同时也是海洋人类学参与到海洋生态保护和渔业资源管理等具体实践应用中的前提和基础。具体来说,海洋人类学对海洋与文化之间关系的研究经历了一个从文化生态范式到社会文化范式转变的过程,即从这门学科诞生之初的文化生态适应视角下的海洋社会研究发展到后来强调把文化作为认识海洋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的研究。对于海洋社会研究的这两种不同的理论视角——文化生态视角和社会文化视角,反映了海洋人类学对于海洋以及人类与海洋之间关系的整体性认识,而本文将要考察的是在文化生态视角下,海洋人类学家对于海洋环境和海洋社会文化的认识与研究。

二、海洋环境的不确定性

海洋在自然和社会环境方面都具有不同于陆地的特殊性,海上捕捞作业在技术、工具、操作等方面也不同于陆地上的采集、狩猎和农耕生产,所以生活在海上、岛屿和沿海的渔民的社会生活自然也就具有其不同于农民的独特性。渔业产生于多变的和不确定的环境之中,这里面的多变和不确定性因素既来自于自然环境,也来自于社会环境。[6][7][8](P304)

首先,从自然环境来看,在传统的渔业社会中,极端的天气状况、自然的波动、鱼群位置的不可见和分散性以及生态系统的容纳能力等都是影响渔民生活和渔业生产的重要因素。例如,在马来西亚和印尼等东南亚地区,每年从十一月至次年一月的东北季风时节里,渔民都会严禁出海捕鱼。在这段时间里,渔民只能依靠平时储备的一些粮食,或是去从事其他一些兼职来养家糊口。[4](P84)所以,像季风、洋流、降雨、季节更替等非生物性因素不仅会引起渔业资源系统存量和流量的不确定,还会在很大程度上造成渔民生活的不稳定。又例如,海洋生物资源在存量、结构和分布等方面具有很大不确定性,一些鱼群在一个地方产卵和繁殖之后可能又会迁移到其他海域,到下一个季节又可能迁移到另一片海域。与农业或狩猎社会可以密切观察到植物和动物的季节变化不同,传统社会中的渔民由于没有其他帮助,通常很难确定鱼群的准确位置。类似这些都是渔民所不能控制的不确定性因素,并且都会对渔业生产的稳定性产生很大影响。大海是一个充满各种危险的异域环境,渔民的每一次出海作业,必须要在天气和海洋允许的状况下,同时还要借助于一系列的工具、设备和技术,否则任何的气候状况(如暴风雨、洋流等)和操作失误都可能会给正在海上捕捞作业的人员造成生命危险。此外,由于海上捕捞作业的环境与陆地上的环境十分不同,不同海域的水文条件以及生物种类的分布和习性会有很大的差异,这些都要求在海上作业的渔民必须具备丰富的经验、技术和能力。比如,针对不同的鱼群,渔民所使用的渔网会有很大差异,船队人员的组成和分工也会各不相同,凡此种种都是对渔民在海上讨生活的考验。进入到现代,随着机械捕捞业以及海洋运输和海洋开发的兴起,海洋污染越来越严重,海洋资源也在渐趋枯竭,这使得渔民所面对的不确定因素又在增加。

其次,从社会环境来看,渔业社会同样存在很多的变数和不确定性。在传统海洋社会中,大海是属于所有人的公共财产,大海的进入和海洋资源的使用权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因此来自同一个社区的渔民经常会在同一片海域捕鱼作业。在缺乏机械动力的年代,渔民作业的海域大多都是近岸的浅海区,这种共同分享同一片海域的有效渔业资源的行为势必会引起渔民之间的竞争性行为,这种竞争性行为不仅影响到了渔民收入的稳定,还导致渔民之间缺乏信任,不愿意合作,[9]进而使渔民形成了一种追求独立性的典型的心理文化特点。由于在经验和技术等方面存在差异,渔民对于鱼群结构、数量和位置等信息的了解和掌握不尽相同。与此同时,又因为渔民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经常容易造成信息的不完全和不对称,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增加了渔业生产和渔民收入的不稳定性。渔业生产的不稳定又进一步刺激了当地鱼市的变动,这一变动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价格的波动。除此之外,渔民与经销商或中间商之间的关系也经常会发生变化,类似这些因素都是导致海洋社会环境不确定性的原因。

三、适应与海洋社会文化

适应是指有机体对其生存所依赖的环境造成的变化与环境在有机体内部造成的变化之间的互动过程。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有机体,对于环境的适应主要体现在生物生态适应和文化生态适应两个方面,这也就是所谓的人类生态学(human ecology)的主要研究内容。首先,作为生物的人,具有一切生物属性,包括为了延续生命必须满足的某些基本需求,如食物、水和居所等。环境对人的生态作用使人产生一系列的生态适应,在不同人群之间形成地理差异,产生了在体质形态、生理生化和行为等特征方面出现差异的人群,这主要是一种进化论和生物人类学视角的研究。其次,作为社会的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具有文化,所以,人类对环境的文化生态适应主要就表现为人类如何依靠文化来适应环境和改造环境,这主要是一种文化人类学视角下的研究,[10](P4)而后者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众多周知,海洋社会人群在面对特殊海洋环境的时候,并非只是消极被动的接受,而是积极主动的适应。海洋社会人群的文化生态适应是由使其能持续生存下去的观念、活动和技术等诸多因素综合构成的。在对海洋环境的适应过程中,海洋社会人群创造了各种文化来适应自己的生存环境,包括宗教、技术、管理、经济、政治等,并用文化来改造环境使之更加适合自己的生存,同时他们还通过不断发展自己的文化来适应变化着的环境。正是由于对海洋生态系统的利用需要经历一系列特殊的技术、经济、社会、文化和心理等诸多方面的适应,所以在海洋人类学发展的早期,“适应”一直是学者们研究中的一个关键概 念。[11](P141-165)[12][13](P1-28)[14]这些研究认为,海洋生态系统(the marine ecosystem)是产生特殊的海洋社会文化的原因,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环境的限制和不确定性会导致人们对于生活特定的应对方式和适应策略。[5]那么,在面对前文所提到的海洋环境的诸多危险性和不确定性因素时,海洋社会人群究竟是如何调适和应对的?他们的社会和文化又表现出了哪些不同于陆地社会的特点呢?

(一)制度和集体层面的调适

渔民的生产生活经常会因各种因素而遭致不稳定,为此,渔民之间以及渔业社区之间经常会相互协作,形成各种组织、制度和规范,以此来保障集体生产和生活的稳定,同时也为约束渔民个体的行为和维护海洋资源的永续利用。具体来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1.渔群组织的形成。在传统渔业社会中,渔群组织内部会根据需要形成各种不同的生产关系和工作模式,包括收入分配、内部分工、平等主义关系以及长期渠道合作关系的形成等,以此共同抗击来自外界的不利影响,维护生产生活的稳定。首先是船员收入的分成机制(the shares system)。在传统而纯粹的渔业社区,船队是其核心的社会群体,[15](P131)渔民的家庭生活来源基本都是依靠在船上作业的男劳力,所以,船员收入的多少对于其家庭来说非常重要。一般来说,船员都没有固定工资,船主通常会根据船员出海的渔获量来分酬,以此既可以激励船员工作的积极性,同时也可以减少船主的损失。不过,也有船主会根据船员的年龄、经验和技术的不同和高低来制定分酬方式。[16][17]第二,渔民之间的平等主义关系。在传统的渔业社区,除了性别和年龄的不平等之外,无论是船员之间还是船员与船长之间,通常都维持着一种平等的关系。对于在海上作业的渔民来说,大海赋予每个人的危险程度都是相等的,鱼群资源的分布相对来说也很不确定,因此在海上作业时,彼此之间的平等协作和共同决定就会显得非常重要。在传统渔业社会中,为了减少船员之间的差异和增加平等关系,船主会十分重视对于船员的招募。通常来说人们都会倾向于从自己的亲戚和朋友中挑选船员,因为这样可以降低船员之间的心理压力、增强船员之间的凝聚力,保证船只的安全和提高工作效率,[6]尤其是船员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信任对于危险性和不确定性很高的渔业生产来说非常重要。[5]第三,渔民与中间商(middlemen)之间的合作。由于渔民长期在海上捕鱼,没有大量时间参与鱼市,又因为渔产品不易储藏和渔业市场本身很不稳定等原因,所以渔民必须依赖中间商来销售自己的渔获,包括从中间商那里获取资本等。也因此,在传统渔业社会中,渔民宁愿与出价相对较低的中间商之间建立长期关系,也不愿将渔获卖给出价高的经销商。①关于传统渔业社会中这种有违现代经济学原理的现象,弗斯在对马来亚渔民的研究中曾有很好分析,参见Raymond Firth.Malay Fishermen:Their Peasant Economy.London:Kegan Paul,Trench,Trubner and Co.,Ltd.,1946.

2.跨渔群组织和合作。在传统渔业社会中,大海被认为是人们的公共财产,来自不同地方的渔民和船只可以在同一片海域内捕鱼、作业,彼此之间相处友善。虽然大海是公共财产,但是为了维护生产的有效性和持久性,渔业社区一般都会制定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道德约束来划分、保护自己的捕鱼区域和限制人们的过度捕捞行为,而渔民则必须要遵守自己所在社区和群体的道德原则、社会义务和责任。比如在美国缅因州东部沿海地区,大约有九千多人在从事着龙虾套箱捕捞业,他们相互间制定渔场利用规则,把东西长约35里的海岸划为19个区域。虽然在当地,州政府的法律中并没有任何捕鱼限制,但是每个渔港和社区都有自己的规矩来约束人们的捕鱼行为和排斥外来渔民,尤其是对正处于产卵期和繁殖期的龙虾和海洋物种,当地的规矩更是严格。如果有违反规矩或侵犯界限的行为发生,社区渔业组织会根据错误行为的程度予以严厉处罚或是某种程度的宽容。[18][19](P253-276)又比如在冲绳的糸满,当地渔民有划分小型捕鱼场以保护渔业资源和生产的习惯做法。具体来说,就是渔民习惯在第二天要去的渔场上插上木棒,并在棒上绑上布条和石圈等记号,拉上网之后,就表示该区域已经被别人划定,其他人不能进入这一区域周围的一定范围内捕鱼。这种习惯行为是一种默契达成的共识,在冲绳一带长久以来一直被当地人相互认可和遵守着。[20](P89-120)此外,渔民之间的协作还包括共同抵抗经销商和外来投资者对于当地渔业的控制和垄断,以及彼此交换鱼群资源、地点信息和捕鱼经验等,从而确保渔业生产的稳定性。渔民之所以愿意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在渔民看来,同样靠海为生的他们乃是一个利益攸关的群体。[6][21][22]

3.与海洋有关的表现与象征。第一,巫术、宗教和仪式的作用。在传统渔业社会中,渔民应对海洋风险的方法极为有限,很多时候渔民都只能依靠自己的经验和有限的技术,如根据经验来判断潮汐和风向,从而确定出海时间。然而,当经验并不奏效的时候,渔民就会采取宗教和巫术的方法应对来自海洋的风险和在海上作业的不确定性。马林诺夫斯基在自己的研究中曾经提到,特洛布里恩人在澙湖作业时通常不会使用巫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太大危险,但是一旦到了深海作业,他们就会使用各种巫术仪式来确保安全和渔业丰收。[23](P15)类似这种做法在世界各地的渔业社会中都存在。约翰逊(Willard I.Twig Johnson)在研究葡萄牙渔业时就发现,在动力机械船出现之前,葡萄牙渔民的生产和生活中到处都充满了巫术。[24]普林斯(A.H.J.Prins)和渡边仁(Hitoshi Watanabe)对肯尼亚和日本阿伊努人(Ainu)的调查同样也发现,渔民在应对危险时会采用各种仪式。[17][25]现代社会,随着船只动力技术的采用以及各方面条件的改善,巫术和宗教仪式在渔民的海上作业和生活中的成分虽然开始减少,但是在很多国家和地区仍然存在。例如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渔民至今都普遍信仰妈祖,很多渔船出海作业时都会在船舱内摆上妈祖神像。此外,渔民在出海捕鱼和返航回来的时候还会举行一系列仪式,并伴随很多禁忌,如女人不准触碰船只,男人在出海之前不能与女人接触等等。无疑,这些做法都是为了降低在海上作业时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第二,男女的性别分工。性别的合理分工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环境适应的结果。从多数渔业社会的现实来看,男女相对比较平等,女人在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平时男人负责出海打渔,女人维持家庭和照看孩子,当男人打渔回来之后,女人还要负责卖鱼和修补渔网等工作。[26][27]汤普森(Paul Thompson)在苏格兰渔业社区的研究中得出结论,认为渔业社会中男女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一种亲属关系,而是由经济、财产、工作、家庭文化和宗教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一种高度负责关系。[28]波利纳(Richard B.Pollnac)从人类学视角出发对海洋和渔业社会进行的定量研究中也指出,渔业社会中女性较多地参与市场和买卖,她们在经济上相对农业社会里的女性来说比较独立,也更有责任感。[7]

除了上述几种调适方法之外,地方政府也会制定一些相应的制度来保障渔民们的收入和利益,但是相关的人类学研究却表明,虽然政府的制度性干涉也是为了应对渔业生产的不确定性和保障渔民的利益,但是相对于渔业社区自身和渔民在历史和经验中所形成的传统来说,政府的管理效果并不明显,[6]有时候甚至会招致失败。[29][30]

(二)个体层面的适应与改变

从个体层面来看,渔民在与大海长期搏斗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第一,传统渔业社会中的渔民在性格心理文化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即十分强调独立性。当然,前文谈及的渔民之间的合作,与这种独立性并不矛盾,实际上,这种独立性正是渔民合作的基础。渔民以海为生,长期在海上讨生活,大海上各种复杂危险的局面需要渔民能够快速果断地做出决定,并且在传统社会中的渔业生产多以家庭为单位,船只很小,渔民出海作业时基本无需与他人合作。所以说,渔民的这种独立性的心理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海洋环境适应的一种结果。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渔民之间从来不会合作。包其奥(John J.Poggie)在一项研究中曾经很明确地指出,渔民在水上作业时会十分强调独立性,但是一旦到了陆地上就会很需要合作,[29]比如合作对抗鱼商对渔市的垄断和地方政府对渔民的剥削等。麦克凯(Bonnie J.McCay)对纽约 Gull Haven码头的渔民合作社的研究也证明,渔民的独立性和竞争性特点有时反而会很好地促进渔民之间的协作。[31]第二,在传统渔业社会中,渔业收成的多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渔民个人的能力和努力程度,尤其是船长的作用。人类学家科塔克(Conrad Phillip Kottak)在对巴西渔民的研究中,认为新教伦理(Protestant ethic)是渔民和船长成功的关键,他说:“成功的船长会把清醒作为一种美德,他们很少喝酒,即使有也只喝啤酒,并且不会醉,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船员们更多的忠诚,并吸引更好的船员,而船员们也愿意跟随这样的船长干得更久,捕鱼也更努力。”[32](P65)帕尔森(Gisli Palsson)在对冰岛渔业的研究中,同样也发现类似的“民间模式”(folk model),即当地人将一艘渔船的成功与否归功于超自然力量和运气以及作为领导者的船长,他们认为这些船长通常都具有特别的能力和捕鱼策略,如特别的技术、较强的独立性、好的听力和眼力等。[33]此外,渔业收成的成功与否还与渔民个人的心理特点有很大关系,如福尔曼(Shepard Forman)认为,年轻人身体健康、比较冷静、善于计算危险和忠于团体,而这些特点对于渔民捕鱼的成功十分必要。[34](P19)第三,个体对于新技术的创新和采用也是应对海洋环境不确定性的方法之一。著名的海洋人类学家艾奇逊(James M.Acheson)在其对美国渔业社会的研究中发现,在影响渔民渔获量的21项因素中,技术的影响力度排在最前列,仅次于季节和渔民所设置的渔网陷阱长度(length of trap)两项因素。[6]在传统渔业社会中,渔民在工具设备以及处理海上危机情况时的条件大体相同,渔民基本都只能通过观天象、海象以及凭借自己的丰富航海经验来确定鱼群所在位置以及鱼群的迁徙情况等,所以此时技术的优劣就成为渔民在竞争中能否取胜的关键。比如在同样的情况下,使用围网和拖网作业的船只会比使用张网和敷网作业的渔民收获更多的渔获,而使用流刺网又优于使用定刺网作业。所以说,学习、适应和创新新技术对于渔民在渔业竞争中的获胜非常重要。虽说如此,但是在传统社会中渔民对于创新和采用新技术还是会慎重考虑。因为从渔业资源的角度来说,只有当有足够多的渔业资源时渔民们才会采用新技术,否则即使再好的技术和设备也不会增加产量,相反会导致过度捕捞的问题,从而造成渔业资源的减少和渔民的失业。此外,新技术的采用还可能会给社区带来更多其他的问题和影响,如不平等的出现、收入减少、社会结构和组织的变化、夫妻关系的变化、生态问题等等,而这些问题正是很多老渔民不愿意更新技术的原因所在。第四,渔民的兼职和转换职业。在传统渔业社会中,单纯的捕捞生活并不能保证人们的生计,通常情况下,渔民在捕鱼的同时都会兼做其他一些职业,如农耕、园艺、打猎、手艺等,以此来分摊渔业生产所带来的风险和适应这一职业的不确定性。虽然渔民的经济生活中可能同时存在多种职业,但是从文化和情感上来说,渔业仍然是最重要的。对于渔民来说,捕鱼并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或是赚钱的活动,捕鱼对于他们来说乃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进一步影响到了他们的身份认同、思想行为和精神价值等。[5]随着现代动力等技术的改进,渔业生产规模不断变大,与此同时,渔业资源也在不断减少,所以渔业生产的不确定性和渔业生活的不稳定性愈加增大,临海的渔民甚至对未来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相关的研究表明,在过去几十年,欧洲渔业社区中的渔民人数越来越少,很多人开始移民到其他地方,年轻人不再愿意继承父亲的职业,一些家长也不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从事渔业,很多人开始改行从事其他职业。[5]同样的情况在中国沿海的渔业社区也存在。②在笔者做调查的福建平潭岛、东山岛和广东南澳岛,45岁以下的中青年很少有人再从事海上捕捞作业,与此同时,渔业资源的不断减少使很多老渔民或船长被迫转行从事其他职业,如开店、养殖、玻璃工、泥水工,其中一些在大海上从事了几十年捕捞作业的渔民和船长因为不适应离开海洋,终日在家无所事事、情绪低落,甚至酗酒度日。另外,地方政府制定的船只“零增长”的海洋渔业发展计划也使得继续从事出海捕捞作业的渔民越来越少。最后,对于现金的有效管理和投资也是影响渔民竞争和经营渔业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相关的研究还表明,社区中的渔民通常还会利用参加生日聚会、婚礼、葬礼、会议和码头聚会等机会,来获取信息、交流技术,加强社会关系和解决矛盾等,[5]诸如此类的一些特点和做法都是渔民适应海洋环境的结果,同时也是海洋社会文化的特殊性所在。

四、批评与发展

从文化生态学视角考察海洋社会人群的适应与发展,是人类学整体论方法的体现,也是对海洋人类学整体研究的一个有益补充。海洋人类学家对于渔民的适应策略、适应过程和渔业社区的动力都已经有过很多研究,这些包含了功能主义解释在内的早期海洋人类学研究认为,海洋(渔业)社会的文化特点是生态适应(ecologically adaptive)的结果,海洋生态系统是产生特殊工作关系、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的原因。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海洋环境的限制和不确定性导致了人们对于生活特定的应对方式和适应策略,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与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观点是一致的。然而,在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中,虽然人们会有不同的适应模式,并且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也确实会导致人们不同的生活、需求、行为、想法和目标,但是这种观点同时也会导致生态决定主义,从而受制于唯物主义。[5][14](P115)现有的一些研究已经发现,对于海洋社会文化的功能主义和生态的解释都太过简单,因为在渔业体系与渔民所处的社会经济结构和文化之间其实也存在很多不同之处。“无疑,对于海洋公共财产资源的依赖会影响到渔民们的信仰和行为,但是这种依赖性是怎样被组织进文化形式之中,需要取决于渔民生活于其中的经济和社会结构。”[5]因此,从其他视角对海洋社会开展研究就显得尤为必要。

从1960年代末期到1980年代,文化生态范式几乎一直在统治着海洋人类学的研究,并且直到今天仍有很重要的影响。但是,在经历了近20年有关海洋和渔业的文化生态研究之后,学者们开始意识到文化生态范式的缺陷,同时也开始质疑海洋人类学文化生态视角研究的不足。因此,从1980年代以来,相继有很多其他的研究范式或理论框架开始影响到海洋(渔业)和渔业社区的人类学研究,如格尔茨的解释人类学、社会建构主义、象征建构主义、新马克思主义、话语分析和实践理论等等。与此同时,海洋人类学家研究的关注点也不再只限于生态适应和渔业社区文化等方面,而是逐渐扩展到了渔业的政治和文化、渔民的身份认同、渔业社会的竞争与协作、渔民的集体行动困境(collective action dilemmas)、公共财产资源管理、混沌理论(chaos theory)、使用权和海洋占有制度(sea tenure systems)、民间的共同管理制度、渔民的传统生态知识、海洋多种用途之间的冲突等诸多方面。[5]总的来说,在过去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海洋人类学研究经历了一个从关注普遍的人类学议题到非常明显的人类学应用倾向的转变和发展。③有关海洋人类学朝向应用性研究的转变和发展等问题,笔者将另外撰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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