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
2014-01-22彭俐
彭俐
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当然。
当艺术家要不要高尚成为一个问题时,说明我们的社会出了点儿问题,或者说我们的脑子出了点儿问题。
首先,法国人不会问这样的傻话:“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 ”因为,他们的首都巴黎市中心,有一座 1791年建成的先贤祠摆在那儿,乃为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之圣殿。先贤祠的法文词汇源自希腊语,意思是“万神庙”,任何人只要有兴趣随时可以前去瞻仰,一个建筑实物比任何抽象观念更有说服力。那里埋葬的 72位圣人中,有许多世人熟知的艺术家,譬如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大仲马、马尔罗、柏辽兹先贤祠又被称为“伟人墓地”,门楣上镌刻的文字表达一种崇敬:“伟大人物,祖国感恩”。盖棺论定,人人平等,艺术家以其生平业绩和贡献赢得死后哀荣,本身就足以让世人认识艺术的真谛与艺术家存在的价值。当艺术家们的陵寝所占据的位置,超过显赫的皇帝和政要的灵柩时,抑或艺术家们享受到国葬的崇高礼遇时,人们的内心里,一定早已经明白一个道理: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最伟大、最高尚的人。
英国人也不会呆呆地问:“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 ”由于首都伦敦的繁华地带,有一座最初建成于 1065年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矗立在那里,既是历代国王加冕盛典的礼堂,又是一处庄严肃穆的国葬陵墓。教堂内的“诗人之角”闻名于世,让世界上所有热爱艺术和敬仰艺术家的人们感到安慰。当我们还在为 18世纪伟大小说家曹雪芹故居的真伪感到疑惑,乃至争论不休的时候,这里的百叶窗下已经安葬着 14世纪的诗人乔叟和 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歌者斯宾塞。更有晚些时候的莎士比亚、彭斯、狄更斯、哈代、丁尼生、布朗宁、亨德尔等文学艺术家的墓室、墓碑和纪念物。大不列颠民族将这座大教堂视为“荣誉的宝塔尖”,而艺术家们的盖世英名就在宝塔尖上闪烁光芒。尽管英国人不像法国人那样具有浪漫气质,但是,他们还是将至高无上的荣耀给予了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或许明白,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可以提升一个民族的素质,树立国家的形象,带给人类以福泽。的确,“这便是英国人民对于才能的尊敬”。
如果一个民族与国家没有尊敬才能或敬仰艺术与艺术家的历史传统,又没有像法国和英国一样彪炳艺术家功勋的永久性建筑,那么,像“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这样的问题的提出,就不再让人感到惊讶和不解了。
的确,中华民族的历史悠久,但我们对艺术的尊崇、对艺术家的景仰却没有任何历史可以炫耀,也没有任何建筑可以标榜。
对于提出“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这样问题的人,我只想反问他们一些问题:太阳一定要发光吗?心脏一定要跳动吗?人一定要穿衣服上街吗?
倘若人类中从事各种行业的人可以用“高尚”二字排序的话,艺术家应该是名列前茅的。我说不清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实业家、金融家、商业家到底应该怎样排列座次,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艺术家理所当然的位列第一。道理很简单,艺术与高尚是同义语;国家艺术殿堂与国家名人殿堂是对等物。小有高尚是小艺术家,中具高尚是中等艺术家,大为高尚才是大艺术家。与社会上其他千百种行业相比,艺术家所从事的工作,是最直接、也最强烈、最有效地与人类心灵产生联系的,可与人类的情感、精神、意识和思想直接对话,并产生共鸣。艺术作品直抵人心,教导其辨别真伪,识别善恶,甄别美丑,追求正义,发现真理,向往纯洁美好、灵肉兼修的幸福生活。艺术家以其多年苦修、呕心沥血所创造的作品,向人们展示一种与蓝天比高、与日月争辉的高尚精神、品格与境界。
人类越是进化分工越细,社会上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几乎都有实用的功能和目的。炼钢工提供钢材,纺织女提供布匹,看得见材料,摸得着质地,产品的实用性就不用说了。惟有艺术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直到今天许多人还弄不清楚。艺术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必须的物件,却分明是心灵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玩意儿。人活在世上,有没有心灵生活是大不一样的。心灵生活的富有,造就精神健全、感情饱满、思想纯正、情趣优雅的社会人;心灵生活的贫瘠,则造成精神萎靡、感情干瘪、思想怪癖、情趣低俗的社会人。人类文明历史上“最美好的童年”(马克思语)的拥有者是古希腊人,美好不在于雅典物质财富的积累领先于其他地方,而是在于其文化艺术的繁荣培养了优秀的公民,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哲人所建构的神圣、纯洁而又崇高的希腊艺术精神。柏拉图说“意志不纯正,则学识足以为害”,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任何学识和技艺的享有者,必须纯正其意志、高尚其人格,才不至于在社会上为害。而亚里士多德在其所著《诗学》一书中,提出了艺术具有宣泄情感、陶冶情操的作用。贺拉斯则通过其艺术批评论著《诗艺》明确提出“寓教于乐”的观点。我们实在很难想象,一位心灵、品格、思想不高尚的艺术家能够在其作品中做到“寓教于乐”,恐怕只能做到 “伤教化于乐”吧。
19世纪法国作家罗曼 ·罗兰创作的《名人传》三部曲,包括音乐家贝多芬、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和文学家托尔斯泰,可以被认为是建筑在文字之上的壮丽辉煌的“先贤祠”或“名人堂”。它不仅为作者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通过各种文字译本深深地感动了世界各地的读者。更重要的是,它有力地回答了我们今天的困惑——即艺术家要不要高尚的问题。罗曼 ·罗兰的获奖评语是这样的:“文学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绘各种不同类型人物时所具有的同情和对真理的热爱”。这里所说的“高尚理想”和“对真理的热爱”,都在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理念:艺术家和艺术作品都要具备高尚的素质。或许,我们身边可见的许多艺术现象都令人失望,尤其是不少高调亮相的艺术家表现出低素质的时候,甚至会使人对艺术本身产生一种怀疑,怀疑它的纯洁性和纯粹性。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各个行业都有业内的佼佼者陷入丑闻或接受诉讼甚至因危害社会而获刑的事例,只不过艺术家因常处媒体聚光灯下的缘故而瑕疵与劣迹容易被格外放大而已。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得不警醒和警惕,进一步思考,怎样从观念和认识上提高对艺术高尚格调与品位的重视,并且从个体和整体上提升艺术家的高尚精神和品行,以期其艺术作品能够兼具娱乐和审美、游戏和教育的功能。
当今社会中,艺术领域的“四化”现象确实严重:艺术扁平化、艺术庸俗化、艺术虚假化和艺术弱智化。艺术扁平化与新兴媒体有关。电视与网络之于艺术是一柄双刃剑,它们一起 “合谋”推动了艺术扁平化的趋势,泛滥成灾的歌手大奖赛、舞蹈 PK节目和游戏,几乎成为大排档式的音乐“餐饮”,招揽更多的食客是目的,根本不顾及食品本身的内容和档次。就连一年一度的春节联合晚会也逐渐丧失了情感的浓度、认知的厚度和技艺的高度。
艺术庸俗化与相声、小品相连。自从老一代或更老一代相声演员的谢幕,譬如侯宝林、马季、马三立等成为听众永久的记忆,以及侯耀文离去,姜昆很少登台,我们就很难再领略“文哏”的噱头和雅意的包袱,只剩下一些生活中调侃者的小聪明和卖弄者的小把戏。而小品表演呢,更是早已将泥土气息变成痞子习气,将底层民众变作牵线木偶来耍。
艺术虚假化多与文物、字画有涉。或许最不靠谱的,就是将所有历史文化艺术实物遗存,包括宝鼎、团扇、香薰、如意、花瓶以及文房四宝和字画等等,都在吸引眼球的电视节目中贴上标签,标上价码,夸说价格,炫耀价值,大有将暴发户心态和虚荣心驱遣的恋物情结,在全社会来一个大普及、大发展、大跃进的干劲儿和势头。
艺术弱智化充斥畅销读物。如果你问一问现在的青少年在读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或网络文学作品,你所得到的答案会让你觉得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普希金、泰戈尔、屈原、司马迁,包括现代的鲁迅、林语堂、郁达夫和沈从文等人的作品都统统无需存在。而那些年少或年轻学生们所崇拜的写作偶像,实在难言作品的分量,尤其是缺少基于长期生活历练所得的滋养智慧的智识。
而以上列举的艺术领域的“四化”现象,无不与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要具备高尚品格和素质的社会认知欠缺与茫然密切相关。这从一个反面验证了“艺术家一定要高尚吗”的论题的严肃性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