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戏曲艺术新的春天
2014-01-22安葵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回想和戏曲人一起度过的忙碌的 2013年,觉得这一年确实有许多事情令人难忘,有许多作品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许多戏剧现象值得思考。回顾刚刚走过的路程,展望戏曲界的未来,对新的一年更加充满希望和憧憬。
一、全方位凝聚创作力量的艺术盛会
文化部与山东省人民政府于 2013年10月在山东举办了第十届中国艺术节。“艺术的盛会,人民的节日 ”,这一宗旨成为聚集创作力量的动员令,为参加艺术节各省各地都进行了积极的创作准备。东道主山东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开始布置各地市创作排演剧目,经过反复论证,选好剧目立在舞台之后,又不断进行修改加工。在艺术节期间,山东省的剧目呈现出百花竞放的局面。山东梆子《两狼山上》《古城女人》《圣水河的月亮》,京剧《瑞蚨祥》《项羽》,吕剧《百姓书记》《李二嫂的新故事》,柳琴戏《沂蒙情》,五音戏《云翠仙》,莱芜梆子《儿行千里》等都彰显了剧种的特色,表现出山东深厚的文化底蕴。其他各省、市、自治区都选出了经过群众考验的、有地域特色的优秀剧目参加艺术节。
在这一年里,中国戏剧家协会举办了梅花奖创办 30周年纪念演出,并与苏州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了第 13届中国戏剧节。国家民委文化宣传司、文化部艺术司、中国少数民族戏剧学会与呼和浩特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了第三届少数民族戏剧展演。文化部艺术司、国家昆曲艺术抢救保护和扶持工程办公室和北京市文化局在北京举办了“姹紫嫣红开遍” ——2013全国昆剧优秀剧目展演。参加这些戏剧活动的剧目,包括古老的和新兴的剧种,大剧种和比较稀有的小剧种;现代戏、新编历史剧和整理改编传统戏等各类剧目都有新的成果。一段时间,传统戏改编相对成绩较少,而本年演出的昆曲《景阳钟》、京剧《香莲案》、汉剧《宇宙锋》、评剧《赵锦棠》等都显示出传统剧目所具有的潜力和推陈出新的可能。
二、寻求戏曲创作的新突破
前两年在回顾当前创作态势的文章中我曾说过,创作者在积极探索,期待突破。创作上的突破是很不容易的,常常要经过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本年创作演出的剧目中,令人欣喜地看到创作者找到了某些突破点,或者可提供一些新的思考。这对今后戏曲创作的繁荣是很有意义的。
破解“真人真事”难题
近几年不少地方都热衷写当地英模人物或历史上的文化名人。这主要有两个动因。一是为了宣传英模事迹,发挥戏剧的教育作用,二是把这类剧目作为当地的文化名片。这样的做法和目的本也无可厚非;加上创作演出此类剧目领导愿意给予支持,所以剧团也愿意搞。但此类创作难度很大。因为戏剧,特别是戏曲在题材上是有特殊要求的,戏曲需要具有故事性和传奇性,并要适于载歌载舞的表演。在历史上起过重大作用的历史人物和现实生活中的英模人物未必都适合写成戏;另外,写真人真事常常受到很多干预,要回避许多矛盾,这又与艺术创作需要典型化、需要虚构的规律相违背。所以多年来此类作品在艺术上成功的不多。人们看舞台演出常会觉得还不如看报告文学受感动。尽管如此,本年却也有数部以真人为原型的作品取得了较大的成功,这是值得注意的。
比如嵊县越剧团演出的《马寅初》(姜朝皋编剧,韩剑英导演,张伟忠主演),在舞台上塑造了真实感人的学者形象。剧作者介绍,开始他是不愿意承担这一任务的;但在采访和熟悉素材的过程中,走近了马寅初,认识到马寅初的伟大,感到现在表现马寅初恰逢其时,于是产生了创作冲动,便以十分认真的态度进行了艺术创作。
马寅初一生坎坷,虽然在“文革”中受到“保护”,没有像许多学者那样含冤而死,但他的命运是充满悲剧性的。所以这个题材可以写成悲剧,写成悲剧也会有批判的力量;但剧作家没有从这方面写,而是着重写马寅初作为一个学者的宝贵的品格,崇高人格,就使作品具有更长远、更深刻的价值。马寅初有鲜明的政治立场,这从他在40年代对国民党的批判和对共产党的热烈追求中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从他为了国家的长远大计而进行学术研究可以看得出来。但作品又没有停留在对他政治态度的表现上,而是深入表现他作为一个学者的品质和精神。一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二是在由此引出祸端来之后,坚持不说违心话,不做违心的检讨。有过一定生活经历的人大概都不难体会到,这是多么不容易!
剧中的马寅初写不写检讨一场戏最为感人。批判的风暴铺天盖地而来——上世纪50年代的批判倒真是“学术批判”,人们从“学术”的角度讲是非;唯其是学术批判,就更考验一个人的学术良知。我们看到,剧中的青年龙智敏明知马寅初的观点是正确的,但为了保全自己,却要违心地进行批判,然而马寅初绝不向违背真理的言论低头。他所崇敬的周恩来为了保护他,也委婉地暗示他检讨过关,但这更增加了他内心的痛苦。女儿心疼爸爸,但她还不能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执拗。她问父亲:这一纸检讨比写生死文书还难吗?“难!难!难!违心背理,焉能不难? ”女儿问:“新人口论”在你的心里就那么重?“重!重!重!关系国计民生,焉能不重? ”这声音掷地有声,这就是一位学者的心声,一颗比金子还贵重的灵魂!追求真理,为坚持真理不怕牺牲,这是一位学者最宝贵的品质。剧作写这时的马寅初想到秉笔直书的董狐,想到受辱后坚持著作《史记》的司马迁,以及
为坚持真理而牺牲的哥白尼、布鲁诺等科学家,作品所表现的马寅初的形象确实可以与这些人物一样彪炳千古。
再如上海沪剧院演出的《挑山女人》(李莉编剧,张虹江、华雯导演,华雯主演),是以安徽某地一位真实的女工为原型,作品写出了一位普通女人的坚强、坚韧和勇于担当的精神。丈夫不幸去世,婆婆有深深的误解,但为了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她选择了做挑山工的职业,几十年如一日地用柔弱的肩膀担着男人们也感到沉重的担子,寒冬酷暑,甚至春节也不休息,用一分一毛挣来的工钱抚养一个失明的儿子,把另两个孩子供上大学。她的身上既有传统的道德观念,又有很强的时代精神。在她的身上体现了一位东方女性的坚强和责任感。如主题歌所唱:天上日头么歇歇夜,月儿相帮么来照亮也。地上女人么不得歇来,歇来香火么要断档哎。在一位弱女子的背影中我们看到了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至于写历史人物的作品就更多,已经演出和尚未演出的有越剧《柳永》(王仁杰编剧)、《李商隐》(李莉编剧),琼剧《海瑞》(郑怀兴编剧)、《屈原》(源泱编剧)等。作品多写古代文人或政治人物坎坷的经历与激荡的心理历程,直接或间接地写出了深厚博大的中国历史文化内涵。
这些作品说明现实的和历史文化名人不是不可写,但一定要有所选择,剧作家一定要有真实的情感和感受才能写,对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要做深入的开掘。另外,在创作的选材上还应该更开阔,不要把眼光都集中到本地的英模和文化名人上。
表现多样的人物和复杂的生活
虽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已提出文艺作品“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但是多年来戏曲创作形成了很强的思维定势,认为只有塑造高大的甚至近乎完美的人物才有教育意义。近年来剧作家的视野不断开阔, 2013年有多部作品塑造了普通民众的真实感人的艺术形象,表现了复杂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在革命历史题材中,山东临沂的柳琴戏《沂蒙情》(王新生编剧)和菏泽的山东梆子《古城女人》(韩枫编剧)是很有特色的作品。
《沂蒙情》通过山杏和她的婆婆、嫂子的行动和命运表现了老区人民和妇女为革命所做出的奉献和牺牲。山杏怀着少女的憧憬进入洞房,但丈夫参军走了,只好抱着公鸡拜堂。她与丈夫从未见过面,但与婆婆、嫂子一起努力支前,而且对丈夫一往情深。对这一人物必须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看,在封闭的山区,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而革命战争又给广大民众带来了无限的希望,激发起他们澎湃的热情。因此传统的道德观念与革命的情感在山杏身上自然地结合在一起。作者王新生在对老区的群众采访的过程中,深深被他们的精神所打动,他说,他是流着眼泪写出这个戏的。山杏等人物没有豪言壮语,但以其真实的情感感动了广大观众。
《古城女人》的主人公陶贞兰是一个小店铺的老板,她没有很高的觉悟,在敌人的拷打面前,也不是像李玉和那样坚强不屈,而是“忍不住就哭”。但她坚守一个底线,决不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敌人,要坚决保护革命的和民族的利益。其他人物,如账房先生孟庆福胆小怕事,“二爷”杨树堂平日生活不检点,但到了关乎大是大非的关头,都能舍生忘死,做出意想不到的行动。这些人物都是在民族战争的险恶环境中不断成长起来的,体现了宝贵的民族精神和性格。
蒲剧《山村母亲》(编剧王辉、马兆录、杨焕育、贾璐、田伟泓,总导演张曼君,导演王乃兴,主演景雪变)表现了一位山村母亲豆花婶,为了成全儿子的婚姻和能够在城里找到工作,屈从儿媳的母亲的条件,说自己已死;并在生了孙子需要保姆的时候,以“邻居”的身份去照看孙子,同时还忍受了亲家的误解和侮辱。这一人物令人纠结:这样忍辱负重使人感到难受,今天的时代应该为尊严而抗争;另一方面,其母爱精神和淳朴、宽厚的品格又使人深为感动,让我们看到现实中有这样一位母亲为了亲人,为了实现一种并非奢侈的生活目标,要忍受如此痛苦的煎熬!当然在煎熬中她又得到一种愿望得以实现的满足。此剧演出受到观众——特别是农村观众的热烈欢迎,已演出 3000场,获得文化部优秀保留剧目大奖。此剧给我们的启示是:现实生活是很复杂的,不能以一种固定的观念去要求作品。我们不一定去分辨豆花婶是否应该这样做,而要看到这是真实的生活,它和老百姓的心是相通的,因此老百姓接受它,欢迎它。
这些作品的成功都与演员的出色表演分不开。饰演豆花婶的蒲剧演员景雪变运用了很多蒲剧的表演技巧,把一位山村母亲隐忍中的喜悦与坚强表现得十分传神。饰演山杏的柳琴戏演员刘莉莉、饰演陶贞兰的山东梆子演员祝凤晨也都对人物有深刻理解,并充分发挥了剧种的特点,使这些舞台形象栩栩如生。
我们肯定这些写普通人形象的作品,不是要排斥和消解崇高,实际上,这些普通人的身上都从某一个方面体现了崇高。有了这些作品与前述许多写英模人物、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一起,戏曲舞台才更能够色彩绚烂,万紫千红。
三、“非遗”保护对创作发挥了积极影响
2001年中国申报的昆曲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2006年国家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文化部出台了扶持昆曲、京剧的政策措施,今年又出台了对地方戏重点院团的保护政策。这些政策措施提高了社会对传统戏曲的认知水平。各级政府加大了支持力度,社会力量也积极参与。昆曲、京剧和各种地方戏的生存环境有了明显改善,有更多的青年人对传统戏剧产生了兴趣。目前在昆曲的观众中,青年已占很大比重,与前些年一听到是昆曲就逃离的状况大不相同。
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给戏曲创作也带来积极的影响。首先,剧作家在创作中更加注意对民族美学观念的体现。比如湘剧《谭嗣同》。“戊戌变法”这一历史事件错综复杂,与之有关的人物众多,要把历史事件叙述清楚并从中写出谭嗣同这一人物来,难度是很大的。湘剧《谭嗣同》的创作团队以悲喜交错、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把这一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表现得十分简洁,而且非常动人!
谭嗣同的一生无疑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大悲剧,历时只有一百零三天的戊戌变法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事件,但经过风雨沧桑之后再来看这段历史,又会觉得慈禧扑灭变法的过程中也充满了滑稽和荒诞。西方的悲剧强调要使观众感到恐怖和产生怜悯,而《谭嗣同》的创作者按照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用悲喜交错、以喜衬悲的手法来演这部悲剧。维新派与顽固派有三次正面交锋,全是用喜剧的手法来表现的。似乎“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但“谈笑”之后不会忘记思考其中的经验教训。
与历史事件相平行,创作者也用虚实照应的笔法写谭嗣同与妻子和家人的感情。在激烈的政治斗争的“间隙”,第五场用不同的时空表现谭嗣同与妻子的互相思念。一个端坐抚琴,一个静静纺纱。一边琴声铿锵,一边纺车嗡嗡。“似听到琴声如诉”,“似看到纺车旋转”。场景是虚构的,感情却是实的。这里创作者没有特别去探讨谭嗣同妻子的 “个性”,但剧中李闰这一人物的表现(以及演员庞焕励的表演)符合那一时代贤淑女性的特点,就使她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抚琴、纺纱,营造了诗意的氛围;情感的诗意更增添了悲剧的感染力量。
第二,剧作家和导演艺术家重视从“非遗”的姊妹艺术中汲取营养,激发创作灵感,进行新的综合,从而使很多作品呈现出新的面貌。例如秦腔《花儿声声》和采茶戏《八子参军》。
《花儿声声》的故事是由一个山村的搬迁引起的。这是一个长年缺水、打井打不出水、不宜居住的地方,政府要把村民搬迁到条件好的地方住,这无疑是一项惠民的政策,是让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但是杏花奶奶就是不愿搬。从做群众工作的角度说,应该努力解释搬迁的意义,从宣传的角度说,应该多歌颂党的惠民政策;但艺术家看到了更深一层,他们要表现人的心灵深处的东西。杏花为什么这样保守和顽固?因为她对这个地方有割不断的情。
秦腔《花儿声声》把这种情表现得真实、细腻,表现的纯洁、美丽,因而它很感人!
花儿是流行于宁夏、甘肃、青海三省多民族地区的一种山歌,有浓郁的地域风情,听过花儿的人无不为这种民间音乐的魅力所折服。“花儿本是心里的话,不唱还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砍下,不死还是这个唱法。 ”——花儿是跟这里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树叶儿落在树根底,想把你含在嘴嘴里。 ”爱情的表达是这样袒露,这样强烈! “上了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对牡丹。白牡丹白的娆人哩,红牡丹红着个破哩。 ”民间歌手对景物的描写多么生动,景中寓情。三支花儿的曲子构成了这部戏的“主旋律”。主人公杏花是唱花儿的好手,他爱上了唱花儿的好手老五,就直率地表露爱情,义无反顾地嫁到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马莲沟村。她生命中另一个不能忘怀的男人是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同样也喜爱花儿。可以说是花儿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杏花的身上洋溢着花儿的神韵,听花儿才更感到杏花的美丽。
花儿的风格是粗犷中见细腻,秦腔《花儿声声》也是这种阳刚美与阴柔美结合的风格。这个戏的时间跨度很大,从解放前闹土匪,到解放军进山,到土改,到“文革”,直到改革开放新时期。作品常常通过舞蹈场面,通过人物的心情就把时代背景交代清楚了;或者说通过时代背景重点表现人物的感情和人物关系的微妙变化。
《八子参军》表现江西老区一位母亲把八个儿子都送上革命的战场,他们又一个一个地牺牲了,作品表现了革命母亲痛苦中的坚强与自豪。作品吸取了十月怀胎歌、江西的舞蹈、乐器演奏“公婆吹”等其他民间艺术,不但使演出具有丰富的地方色彩,而且使革命历史题材彰显出更宽广的人性光辉。
四、理论批评如何发出好声音
理论批评与艺术创作如车之两轮和鸟之双翼,理论批评应该给戏曲创作以积极影响和推动。但近年理论批评在总结创作经验和对存在问题进行分析方面没有充分到位,因此,群众对理论批评有许多不满的意见。 2013年,文化主管部门、理论研究单位和学术团体,都在这方面做出积极努力。文化部艺术司和《人民日报》文艺部联合开辟 “当代舞台艺术观察与思考”专栏,对戏剧舞台如何开创新局面进行讨论,有关专家和热心的读者发表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中国艺术研究院与浙江省文化厅、浙江省文联、海宁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了第六届王国维戏曲论文奖,并召开了“王国维与 21世纪传统戏剧发展学术研讨会”。王国维戏曲论文奖的评奖贯彻张庚先生关于戏曲研究要实现“三通”——即与搞创作实践的同志相通,与高等院校的师生相通,与海外的学者相通——的思想,凝聚各方面戏曲研究的力量,努力营造学术交流的平台。中国戏曲学会、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等学术团体都召开了多次研讨会,评论研讨一些有代表性的剧目,从具体创作的得失中找寻艺术的规律。中国戏曲导演学会召开了关于传统戏整理改编的专题研讨会,总结传统戏整理改编和戏曲导演创造的新经验。关于如何建设更具中国特色的戏剧理论体系和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等问题,本年内也有多篇深入探讨的理论文章发表。但是大家感到,戏曲理论批评仍需进一步加强,特别是戏曲评论,应该与评奖区分开,就艺术自身展开真诚的对话和争论,使评论真正成为创作者与读者、观众之间的桥梁,为促进戏曲繁荣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安葵:戏曲理论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